第10章 (10)

随他腳下太極步穿梭自如,一連放倒四人。

其餘人等不敢上前,分散開去。

宋虔之往前跳了一步。

面前數人立刻往後退。

誰知宋虔之并未與他們纏鬥,僅僅以背貼着小屋,快步往西側繞去。

陸觀耳朵一動。

“當心!”

宋虔之一手抓着匕首柄,另一手則活動手腕,令寒光在掌間飛旋,聽見陸觀的聲音下意識便去看他。

陸觀腳下兩個大步飛跨,手中菜刀随五指分開的去勢揮了出去,高速旋轉的菜刀繞宋虔之身後那人脖子一圈,倒飛回來。

黑衣人倒下之前,袖箭揮出。

陸觀更快,将宋虔之抱住就地一滾。宋虔之右手匕首失了手掌的控制,滾出木板,跌在一邊。左手将另一把匕首刀鋒向內一藏,他手背抵到陸觀的腰。

黑影從宋虔之臉上飛掠而過。

宋虔之雙眸略略張大,擡起左腿盤住陸觀一條腿,雙手雙臂緊抱住陸觀雄健的腰身,雙臂與大腿同時發力,就在兩人向着泥灘滾去時,一連串箭镞釘穿木頭的破碎聲響起。

兩人合身抱着滾下木板,滾進河岸冰碎之中,泥水河沙沾得滿身都是,瞬時狼狽不堪。

宋虔之呸了一聲吐出一口泥,牙床被直鑽頭骨的冰寒激得一抖。正要從陸觀身上起來,被陸觀一把抓住肩,往薄冰層上滾。

河中水枯,卻也有尺深,刺骨寒冷的泥水毫不留情往兩人身上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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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觀抓住宋虔之的手臂,一手攔腰一抱,将他咚的一聲麻袋一樣扔上河中一條船。

耳中風聲呼呼,宋虔之一下滾進船艙底部,當當當數聲,船板上整齊釘了一排短箭,他拔下其中一根,從袍襟撕下一塊布包起塞進懷裏。

外面陸觀一聲怒喝。

宋虔之趴在船舷上只露出半個腦袋,喘着粗氣往外看,他耳朵裏嗡嗡作響,冷得呼吸時肺裏拉風箱一般地響。

陸觀早已棄了菜刀,倒拔起岸邊兒臂粗的一棵樹,雙手持着,他分開的兩腳釘在地上,下盤穩如泰山,移步之間,口中一聲暴喝。

那一聲有山崩海嘯之勢。

宋虔之趴在船上冷得瑟瑟發抖,震驚地看見陸觀将四尺餘的樹幹耍得如飛,他右腳提起,再落下時便将重心定在左腳,右腳配合手中長棍,刷刷數下,矯若游龍,去勢磅礴。

短短數息,黑衣人橫七豎八倒了一地。

一聲尖銳哨響。

陸觀一愣。

“抓一個活口!”宋虔之在船上大喊,跳出船舷。

陸觀追上去的步勢明顯一滞。

“算了,我們沒死,他們還會來。”宋虔之喘着氣,心頭一松,笑贊道,“你身手不錯……”

話音未落,一只手搭到宋虔之的肩頭。

宋虔之眉心一皺,側低頭去看,就見那只手指縫中俱是鮮血,血色發黑,木棍滾落在陸觀的腳邊,他整個身體沉重而無可挽回地朝前倒在宋虔之身上。

宋虔之心中一虛,不由自主接住陸觀,見他雙目緊閉,臉色更黑了……

宋虔之心說到底是本來就這麽黑還是自己記錯了,怕是中毒,連忙撕開陸觀的衣袍,見到他左臂中了一箭,忙把人扶到地上坐着,踉踉跄跄跑到泥灘裏去找匕首。

宋虔之在衣袍上擦幹淨匕首,抖着手,冰冷刀鋒貼上陸觀的上臂。

陸觀眼睛倏然睜開,眼神狠厲如虎,寒霜之下藏着一層微弱熒光。

這一眼令宋虔之心中發抖。

繼而陸觀閉上了眼,将頭靠上宋虔之的肩膀,受傷那只手發着抖擡了起來,手掌緊緊抓了宋虔之手臂一下,手滑落之時,被宋虔之一把抓住,他下巴壓住陸觀的另一側肩窩,持匕首的手自陸觀脖頸繞過,咬住唇。

刀鋒準确地破開陸觀發黑的傷口,将變了色的腐肉一并剜去。

這時,靠在宋虔之肩頭的力道加重,兩人本是貼在一起,宋虔之分明感到陸觀全身緊緊繃住。

宋虔之加快動作剖開傷口,松了口氣,小聲貼在陸觀耳畔說:“沒事了,射歪了,我把這塊肉挖下來,你忍一忍。”

陸觀嗯了一聲。

那一聲輕過飄飛下來的第一瓣鵝毛雪。

宋虔之又剔除幾塊變色的腐肉,擡起陸觀的手看了看,只有虎口迸裂,他清理了虎口的傷,跑到河灘上,捧起未化開的冰渣跑回來。

冰水按上陸觀傷口時,他兩條腿登時彈起,膝蓋屈起,腳蹬入泥地。

如是數次,宋虔之把陸觀背在背上。

雪下大起來,陸觀已失去知覺,宋虔之怕扯到剛包紮的傷口,只得一手抓住他沒受傷的右臂,一手托着他的左邊臀,虛起眼努力分辨方向,回州府衙門。

整座州府衙門瞬間被叫醒,燈火通明起來,丫鬟不斷端進去清水,端出來血水。宋虔之給陸觀放了兩次血,杏林春的老大夫才被請來。

那老大夫是被周先背在背上背來的,落地好一陣眼花,站穩後被宋虔之讓到床畔。

“我的針……”

周先從肩上卸下褡裢和藥箱。

“人太多了,都出去,留兩個丫鬟聽使喚。”大夫視線在屋內掃了一圈,吩咐道,“将窗戶打開半扇。”

宋虔之與周先站在二樓,看見一個仆役給沈玉書打着傘遮住他頭頂,人影匆匆進了這座樓。

沈玉書臉色難看,掃了一眼,便道:“陸大人生病了?”

折騰大半夜,宋虔之有氣無力地說:“中毒,有人刺殺我們。”

欽差要是死在容州府裏,沈玉書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也将第一個受到懷疑,登時面如土色。正要進去,被宋虔之一把抓住。

“大夫在裏頭,沈大人且等等。讓人煮點姜湯給我喝。”宋虔之頭痛得很,給沈玉書找了事情,沈玉書下樓去。

“太危險了,你們幹什麽去了?”周先面有愠色,“要是我在,陸大人定不會受傷。”

宋虔之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又覺他也沒說錯,陸觀受傷他有一定責任,如果不是箭上有毒,陸觀這點傷也不打緊。

“究竟發生了什麽?”周先問。

宋虔之将經過朝他簡單說了,婢女端了盆血水出來,看得宋虔之眼角直跳。

婢女進去前,被宋虔之拽住問:“怎麽樣了?”

“紮着針,放了些毒血,正在縫合。”

宋虔之茫然地盯着那扇窗戶,朝周先問:“容州,什麽人會來行刺,你說,他們是要刺殺欽差,還是只是以為我們是州府公幹?可他們怎麽知道我們從州府離開……州府有人盯着我們?”

“把州府衙門的人全抓起來審問。”周先道。

宋虔之被他氣笑了。

“都蒙面穿夜行衣,無憑無據就要抓人審問,還好你是麒麟衛,你要是做一方父母官,牢房都不夠關你抓的人。”

“那怎麽辦?”

宋虔之嘆了口氣,望着周先:“你去休息,等陸大人醒來再說。”

“小侯爺呢?”

“好歹是救我受的傷,我等一會,等我的姜湯,喝了就去睡。應該死不了。”

夜雪茫茫,庭院中花草久無人打掃,一派荒蕪。

沈玉書親手把姜湯捧來,宋虔之喝了,讓他先去睡。

沈玉書苦笑搖頭,看了一眼雪白的窗紙:“哪兒還睡得着,今夜二位欽差去哪兒了?怎麽會遇襲?”

“去了杏林春。”

“就是那間藥堂,去做什麽?”沈玉書急道,“就是要查案大半夜也不該去,外面哪兒有人?”

宋虔之想到那些在杏林春外面排隊的病人,嘆了口氣:“有的,還很多。也打聽到了一點消息。”

“值得嗎?”沈玉書眉頭一擰。

宋虔之會意,答:“不值一條命。”

“陸大人到底是想幹什麽?”沈玉書一頭冷汗,尚帶了些許怒意地問宋虔之。

一股恍惚之色掠過宋虔之眼底,他搖頭:“可能秘書監發現了什麽,但沒告訴我,我也不知道。”宋虔之想到哪些運糧的船,從衢州到容州走陸路,三日即可到達,不會走水運。滁奚倉的米也供應京城,是以宋虔之一嘗就憑那股獨特的米香判斷出是從滁奚倉放出來的。

當時突然遇襲,他竟然沒想到這一茬。

宋虔之眼神一動。

沈玉書兩手互搓,焦躁地來回走動。

“我給他放過血,不會有性命之憂,沈大人先去睡覺,明日還要去審龍金山。”

沈玉書腳步一頓。

“宋大人知道龍金山此人?”

宋虔之笑了笑,沒有答話。

沈玉書揣着滿腹狐疑,卻也沒再等下去,下樓回他的房間去。

過了四更,大夫方從房中滿頭大汗出來,面如金紙,臉上皺紋愈發顯得深刻。

“快扶老大夫去休息。”宋虔之已吩咐人收拾了一間房,那大夫的兒子走路過來早已到了,此刻扶着老者。

“得留個人看守,十二個時辰以內醒來,就無事了。”

宋虔之應了,目送老者進了西邊一間房,才推門而入,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正開着窗戶在散味道。宋虔之走過去把窗戶關了,只留下一條指寬的縫隙,在榻邊坐下。

陸觀已經睡着了,被子蓋着,只露出一張如鐵一般剛毅的臉。

“陸觀,陸舜欽。”宋虔之屈起食指碰了碰他側臉上的疤,心中騰起一股不明的意味。

一間普通的民居後院之中,老槐樹今冬不知為何枯萎,葉子全落了,被人砍開才發現樹幹早已經蛀空。屋主人反叫人不要砍了,将樹留在這裏。

只有一間房間亮着燈。

沉悶的一聲落地,一條黑影來到屋檐下,手不穩地提着劍。

門裏的人顯然看不見,他依然單膝跪在門外,拱手為禮。

“屬下失職,讓那厮逃走了。”

屋內久久沒有人說話。

黑衣人便在門外跪着,一片暗色淌到地上。

小半個時辰後,房中響起一個帶着疲憊的男聲:“今日動手倉促,對方已有防備,一擊不中,就不要再動手了。錢糧的事你不要插手,我讓乙去辦。”

“是。”

“下去吧。”

黑影站起身,定了定,搖搖晃晃沖出院落,拉下面罩,将夜行衣脫在水井邊,內裏也是一身黑袍,打開門,走了出去。

院子裏立刻有人打水洗衣,又有人把水潑在窗下清洗血跡。

屋裏的人問:“他受傷了?”

“是,流了不少血。”

“清理幹淨,不要留下痕跡。衣服別洗了,燒了。”

亮了一夜的燈熄滅,整個院落暗了下去。

☆、容州之困(伍)

外面有人說話,将宋虔之吵醒了,他坐起身,發現天已經亮了,旁邊躺着陸觀,還沒醒。

宋虔之手忙腳亂把八爪魚一樣挂在陸觀身上的手腳縮回來,扯開點被子膽戰心驚看了一眼。

還好沒把陸觀傷口壓着,他怎麽睡着的?

“小侯爺,該起了。”周先在外面說話。

宋虔之爬起來,弄了點水,用幹淨布巾沾着擠入陸觀嘴裏,擦淨他的嘴角,出去打水進來給陸觀擦了擦臉和赤|裸的上身。

伺候完陸觀,宋虔之這才出去,回自己房間洗漱。

周先就站在門口,問宋虔之:“陸大人怎麽樣了?”

“一夜沒醒。”濕熱的帕子令宋虔之清醒不少,“希望他快點醒過來,你去沈大人那邊,他不是要問龍金山話,你去,盯着他們,說了什麽,回來再說。”

“你不過去了?”

“不去。”

周先走了。

宋虔之收拾妥當下去把飯吃了,回房間時大夫在陸觀的床前,瞥了他一眼,視線轉回到傷員身上。

宋虔之便在一旁站着,不出聲,等着老大夫給陸觀檢查完,看着他拆開繃帶,用藥水洗傷口,拆下來的布條是藥膏與血混合的顏色,與昨日中毒時帶青的黑色不同。

傷口看上去有些猙獰。宋虔之心想,不是下手太狠肉切多了吧……

“待會我就回去了。”大夫收回手說。

他兒連忙上前扶他。

“人還沒醒呢?”

大夫:“才剛醒過,又睡着了。水還是喂着點,看着幹了就擦一擦。”他吩咐兒子留下,坐到桌旁,屏氣凝神提起筆,寫下內服外用的兩張方子,叮囑了幾句不讓吃的發物。

宋虔之畢恭畢敬地把老大夫送出去,踩着院子裏的雪,一蹦一跳地回來。他袖手立于院中樹下,擡頭,貪婪地呼吸了一口冬日清晨雪霁之後,清爽冷冽的空氣。

宋虔之在外間拿着墨石自己研,然後坐下,鋪開紙。

黑衣人,運糧船,龍金山。龍金山下打了個箭頭,落筆寫下兩個字:民心。

宋虔之左手扯着右手袖口,在右下角寫下了滁奚倉三個字。

最大的疑點是從滁奚倉調運衢州的糧食過來,不會走漕運,而且現在河中水枯,無法行船,載貨以後船只吃水線升高,眼下絕無法運進來,當然也運不走。那就是說,要查容州漕運從哪一天開始停運。在停運之前,碼頭上泊的船,運過滁奚倉出來的糧。

容州漕運主要通往兩個地方,一是西面靈州,一是東渡,先運到白明渡口,從白明渡口出海,可以北上送到黑狄。

黑狄不與大楚直接接壤,中間隔着阿莫丹絨,丹絨一族原是北狄分支。經過數百年艱苦作戰,首功要數大将衛琨在時,派手下袁歆沛将北狄野人部盡數殲滅。此後北狄人經過百年游蕩生活,沿着西莫西爾河往北,幾次定都,又經數次內亂,直至阿莫丹絨出了一位被稱為狼神的王子坎達英,用了十二年收拾北狄內部,國名也改為阿莫丹絨。

黑狄也是北狄中一部,不願在坎達英手下乞食,繼續東遷至臨海一帶,稱為黑狄。黑狄弱小,西側又有強敵,便向大楚納貢。

會不會容州的五十萬石糧運到了黑狄?

宋虔之眉頭擰了起來。

這不大可能,黑狄與大楚的商貿往來是朝廷支持的,沒有必要偷偷摸摸運糧。

這時裏屋有響動,是陸觀醒了,一臉茫然坐在床上,稍一動就疼得面部抽搐。

宋虔之忙道:“別動,上好了藥的。”

随着宋虔之走進屋來,陸觀眼底有了一絲神采。他嗓音沙啞地問:“什麽時辰了?”

“你睡了一夜,餓不餓?”

陸觀沒吭聲,只是看着宋虔之。

宋虔之出去了一會,端了粥回來,就一小碟鹹菜,吹涼喂給陸觀。陸觀沒說話,低頭吃了。

“大夫不讓吃葷,粥裏剁了一點雞胸肉,忍兩頓,好了你願吃什麽,小爺出錢,讓你吃個夠。”

陸觀嗆了一下。

宋虔之連忙擦淨他的嘴角,小心翼翼吹涼第二勺喂他,在家常年給周婉心侍疾,伺候傷員他竟得心應手。

一連喂陸觀吃了兩碗,宋虔之把碗往旁邊放,給他擦嘴,說:“一下不能吃太多,待會餓了再吃。”

望着宋虔之走出去,陸觀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皺了一下。

天晴了,淡淡金光照進屋子,陸觀眼角有些發紅,鼻翼翕張,低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指頭分開衣襟,看到臂上包紮好的傷口,擡起漠然的臉,頭往後靠了靠。

陸觀又吃了一次藥,宋虔之給他擦身時,他睜開眼看他。

宋虔之莫名地就紅了臉,正要起身,聽見陸觀說:“腰也擦一擦,有點癢。”

宋虔之紅着臉嗯了聲,一手将陸觀扶起來,讓他能靠在肩上。陸觀背上有傷,都是擦傷,不太嚴重。難以言喻的男子氣息直往宋虔之鼻中鑽,他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漫不經心地擦拭陸觀的後腰。

陸觀下身只着短褲,後腰及臀線彪悍有力,宛如一匹烈馬。

陸觀擡起一只手,尚未意識到自己想做什麽,已将手掌覆在宋虔之腦後,長指玩弄他通紅的耳朵。

宋虔之腦中嗡一聲炸開,整個人被雷劈似的立馬彈了起來,火燒屁股地端着盆跑出去,在門上絆了一下,水灑了一大半,只當沒看見,砰一聲把門摔上。

陸觀整個人往被子裏縮了縮,閉上眼睡了。

半下午時,在兩名麒麟衛兩名太監的護衛下,京城派的太醫到了容州。沈玉書才剛從牢裏回來,連忙去接。

宋虔之在陸觀那裏守着,聽到周先來報,才跟過去看。

“何伯?”這可大出宋虔之意料外了。

聽何太醫說,宋虔之才得知何太醫從太醫院出來以後,本就做過四年游方行醫的善事,兩次途徑疫區,早有經驗。杜醫正親自到醫館去請他,說不得要為百姓走這一趟,且先領着太醫的名頭,哪天做得不高興了,再行辭去。

宋虔之将杏林春那位大夫開的方子取給何太醫看。何太醫神色頓時變得微妙起來,急切道:“開這方子的人呢?”

“回藥堂了,何伯認識?”

何太醫沒有回答,讓宋虔之帶他去杏林春,宋虔之将陸觀的傷情跟他說了,何太醫便先去瞧了瞧陸觀。

出來時他愈發篤信:“去将那位大夫請來,怕是熟人。”

正在用飯時,去的人回來,說杏林春那位大夫不願來。

沈玉書面上尴尬,何太醫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是他,只有他陸渾能幹得出這種事。”

“哪個陸渾?”宋虔之曾聽說,數年前宮中出了一位神醫,當時周太後中毒險些喪命,整個太醫院束手無策,吃了陸渾數帖藥,竟漸漸好了過來。可惜不知道為何事觸怒天子,被趕出了宮。

“還有哪個陸渾?就是那個活閻王。原本我只有五成把握,既然陸渾在。”何太醫看向沈玉書,“是沈大人之福,容州一方百姓有救了。”

宋虔之忽想起一事,朝何太醫說:“昨日在杏林春,聽說是救人他可以,藥材卻經不住耗用。”

同在席上的兩名麒麟衛中像是頭的那位說:“卑職去辦,但憑小侯爺吩咐。”

宋虔之多看了他一眼,麒麟衛俱是身形高大,面容如虎似鷹,精神頭比常人要足,眸光異常晶亮,透着三分殺氣。

“那就這麽定了,待會吃完飯,我帶何伯去杏林春拜訪,最好能将陸大夫請過來,既然是何伯的老友,想必不難辦事。”

是夜,難得有一彎明月在天。那藥堂離府衙不遠,何太醫便說走路去,當消食。因昨日出事,周先也跟着一路,他做慣了暗衛,路上也不說話,就像一個不想引起人注意的影子。

宋虔之問了幾句他娘的情況。

“杜醫正幫忙看着,堅持吃藥,只要熬到開春,問題不大。”何太醫有些猶豫,仍說,“你娘這是心病,要讓她放寬心才好。”

“正是這麽一說。”宋虔之也知道他娘的毛病在哪兒,“能吃藥的病都好辦,唯獨心病,無藥可醫,俱在一念之間。”

何太醫嘆了口氣。

周婉心是大儒之女,安定侯能有今日風光,一半靠周家,太傅身死,還有個太後在。宋虔之官做得不大,權力卻不小,京中大員的性命一多半捏在他的手裏,外人看來,宋家俨然是一代新貴,連帶安定侯的幾個小侄也在近兩年陸陸續續入仕。

“這邊,何伯,請。”

才入戌時,杏林春就已閉門謝客,只有窗上一盞燈照出來。

宋虔之覺得奇怪,前去拍門,半晌無人應門。

“周先,進去看看。”

話音未落,周先将刀插進門縫,挑開門闩,到內院又一陣拍門,無人應答,周先擡腳就踹。

屋裏濃重的血腥味撲面。

周先身形頓了頓。

宋虔之急促喘氣,被屋內的一幕驚得說不出話來,接着他轉頭把何太醫攔在外面。

“等等何伯,請您在此稍候。”宋虔之那話說得極重,震得何太醫不敢輕舉妄動,只有在院子裏等。

“簡直無法無天!”周先猛一拍桌。

“先把陸大夫放下來。”宋虔之拖過來一條凳子,爬上去,試圖将被吊在梁上的老大夫抱下來,卻抱不動,險些摔下去。

“我來。”

周先将陸渾抱下來,放在地上。

只見昨日還為陸觀瞧病紮針的老大夫脖子被吊得老長,口鼻耳眼流出黑血,死狀甚慘。

“逆天而行,必有此報。”

陸渾身上挂了塊木牌,宋虔之低聲念了出來,他的聲音不住發顫,渾身發冷。倏然,宋虔之站起身,朝周先道:“他兒子呢?進去找。”

最後陸渾的兒子被周先在房中找到,他昏倒在地,周先把人抱起來,翻了個身,即使做了多年麒麟衛,也忍不住一聲驚呼。

青年被人挖去眼珠,眼睑之下,凹出兩個洞,滿臉是血,身上也如同罪人一般挂了塊木牌,上書:“有眼無珠,留之何用。”

宋虔之再也忍不住,沖出門外,扶着樹一陣狂嘔。

前堂傳來一聲哀痛嚎啕:“老陸啊……”

何太醫在外面的等了半晌不見人,終于自己跑進來,見到陸渾慘狀,心痛如錐,抱着陸渾的屍老淚縱橫地哭了一會,又見到被挖了眼珠的青年,強忍着哀痛,就地讓宋虔之和周先燒熱水,爬上爬下從藥櫃裏翻找傷藥,幾度險些從凳子上摔下來。

周先與宋虔之誰也不敢先走,只怕在回府衙時,讓何太醫也遭到毒手。只得等足一個時辰,周先背着陸渾,宋虔之背着陸渾的兒,何太醫随在後面,回到府衙報案。

沈玉書才剛解衣睡下,如遭雷擊,難以置信地瞪着地下跪着的仆役。

“你說什麽?!陸大夫被人殺了?”

“是啊老爺,陸大夫的公子被人挖了眼,欽差老爺把他二人都帶回來了。”

沈玉書眼前一陣暈眩,急急忙忙穿衣下樓去。

廳上停着一具屍,一個昏迷的病人坐在椅中。正是早晨才離開州府後衙回去杏林春的父子二人。

沈玉書雙腿一陣脫力,失魂落魄跌坐椅中。

“這是……這是怎麽一回事?喪盡天良,喪盡天良!”

宋虔之已經平靜下來。

“沈大人,此前我家的一個佃農來京城與我提起,不少流民混進容州,四處散播容州附近幾個受災州郡的情況,此事沈大人可聽說了?”

沈玉書神色劇變,臉色發白,情知如果真有此事,那就不只是災情這麽簡單了。

“我……我沒有聽說。”

“今日已晚,沈大人立刻派衙差将杏林春|藥堂圍守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明日一早,我與沈大人同去杏林春,看看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

沈玉書頭痛扶額,擺了擺手,一頭的冷汗。

“我怎麽能睡得着,天災人禍,容州百姓苦,身為一方父母,卻束手無策。陸大夫行醫施惠,救了多少病人,卻遭人毒手。賊人究竟要做什麽?!”

“沈大人先不要亂。賊人就是要你亂。”

“對,我不能亂。”沈玉書強自站起身,朝宋虔之拱手,吩咐人将陸渾的兒子待下去安頓好,就住在府衙裏就近保護,又讓人調來人手,加強對府衙的守衛。

何太醫神色疲倦,讓所有人都出去,他單獨和陸渾呆一會。

走出門外,周先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門。

“沒有那麽簡單,現在看來,是有人想利用這幾個州郡的天災,釀成人禍。”

“你說皇上知道不知道?”宋虔之問。

周先皺起了眉頭:“卑職不可胡亂猜測。”

宋虔之眼眶微微泛紅,不再說話,往樓上陸觀的房間走去。周先并未與他一起,而是去找另外兩名麒麟衛。

☆、容州之困(陸)

陸觀已經吃藥睡下,宋虔之想了想,沒有回自己房間,當夜就在陸觀房裏睡下。

寒冬臘月,從被子裏露出的耳朵眼睛都感到冷,睡着以後兩人出于本能地靠在了一起。

黑夜裏陸觀睜開眼,将宋虔之一只手握着搭在肚子上,宋虔之于睡夢中皺眉咂嘴,稍微動了動,兩人大腿摩挲着很是舒服。陸觀身體裏仿佛揣了一團火,眼神明亮地看了宋虔之好一會,才又睡去。

天不亮,宋虔之小心翼翼把手腳從陸觀身上挪下來,滿臉抽搐。睡之前他還手腳端正地放着挺屍,一旦睡着總要這樣。宋虔之把被子拉開一個角,陸觀一身肌肉勻淨漂亮,看得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呼吸發燙。

傷處繃帶沒有滲血的跡象。

宋虔之下地穿衣,站在晨光中整理衣領與袖口,沒有察覺身後那道目光。

收拾妥當,他還是攬鏡自照了一下,只覺鏡中的面容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比之入麟臺前,添了不少沉穩自重。

“走吧,你娘把你生得好,不用照了。”

宋虔之被這聲音驚得差點跳起來,回頭見陸觀已在系武袍,只是左手不便,用牙咬着在纏綁腰。

宋虔之覺得好笑,看了會,過去自然而然接手。

陸觀便擡起頭。

那模樣反有些理所當然的樣子。宋虔之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出來,許是陸觀這罪人救他一命,那天夜裏,若不是陸觀在,他一個人還真收拾不住那些黑衣人。何況他們用毒,防不勝防,現想起還有些頭頂冒汗後背發涼。

“宋虔之。”

“啊?”宋虔之一擡頭。

二人鼻梁與嘴唇近在咫尺之間。

赫然見到陸觀英朗無比的面容,宋虔之眉心不禁微微一動。

陽光爬過窗臺,照着塵埃宛如星雲流轉在陸觀眉目之間。

宋虔之這才看出陸觀眸色之中帶着一絲極淺的墨藍,他皮膚色深且有些粗糙,面上疤痕顏色轉深,已不如初見時血紅,而是帶着結痂時的淺棕色。

宋虔之喉嚨動了動,短短的時日,竟感覺與陸觀相識已久,尤其是前天晚上陸觀以一人之力抵擋那些殺手,更是讓他十分震驚。

陸觀靜靜注視着他。

宋虔之心中有股情緒呼之欲出。

“欽差老爺!”外面有人邊叫邊猛烈拍門。

宋虔之一把紮緊陸觀的腰帶,險些把陸觀腎也勒爆。

“什麽事?”宋虔之開門探了個頭出去。

是跟在沈玉書身旁的一個小吏,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天冷凍得兩顴通紅,一面大喘氣一面說:“不得了了欽差老爺,一幫刁民把杏林春圍了起來,要造反了!”

造反這頂帽子可不是随便扣的。宋虔之心中一凜,連忙讓陸觀不要去了,就要下樓,陸觀卻跟在他後面,宋虔之只得不說什麽,放慢了些腳步,誰想陸觀竟還跑到他前頭去了。

數十州府衙門的大小官吏在杏林春外面圍成人牆。百姓紛紛舉着鋤頭鐮刀,讨要說法。

為首的壯漢前天夜裏宋虔之與陸觀才見過,是來給家裏媳婦抓藥的。宋虔之與陸觀視線一碰,陸觀一手攬住宋虔之的肩,手臂揮開擁在一起的百姓,硬是護着宋虔之鑽進了人群,擠到前面。

一人上來攔,裏面沈玉書的師爺忙揮開他:“讓他們進來。”

眼尖的壯漢一把拽住宋虔之。

“抓住他們!他們是官差!”

“放肆!”陸觀聲如雷霆,抓住宋虔之臂上那只手,壯漢疼得臉色發白,牙齒打顫。

圍着他們的人群也散開。

宋虔之給了陸觀一個眼神,陸觀松手。

“諸位,諸位,聽我說。”宋虔之并未退到官吏之中,反而向着人群走出一步,将袍襟一撣,拱手為禮,雙目蘊含正氣,言辭懇切:“昨夜陸大夫被人殺害,府衙正在調查此案,一定盡早将真兇捉拿歸案。”

壯漢憤憤不平地嚷道:“陸大夫是我們容州全城的恩公,恩公放着州府衙門的大魚大肉不去吃,好瓦好屋不去住,全是為了我們百姓看病方便,瞧病也不曾收我們分文。我媳婦才剛見好,還在床上躺着等藥吃,陸大夫死了,這是要我們都去死!”

“除非開城放我們出去,容州容不下我們,大不了我們去別處。”

“沈大人究竟要幹什麽?朝廷知不知道容州的情況,皇帝是不是不管我們了?”一個女人崩潰地大叫道。

“王嬸,不能怪沈大人,沈大人是好官。”

那女人哇的一聲嚎啕大哭,抱着孩子坐倒在地,旁邊人忙去扶她起來。

“我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宋虔之一言既出,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當先的幾個面面相觑,顯然是不知道城裏來了欽差。

那壯漢道:“是……是欽差大老爺?”

“正是。聖上派我來,為容州帶來了大夫和藥材,糧食也會有,鄉親們不要着急。陸大夫昨夜遭人毒手,是有歹人要絕容州的生路,這位陸大人也是一同來的欽差,前夜查案時被人刺傷。”

“什麽人要害我們?!”

“大人沒事吧?”

“大人我家有祖傳金瘡藥,是刀傷還是劍傷?”

宋虔之雙臂一振,做了個手勢。

所有人噤聲。

“陸大人的傷,就是陸大夫治好的。”

這時陸觀把武袍一敞,露出了左臂的繃帶。

衆人都被這漢子凜然的正氣所懾,一時做不得聲。

陸觀穿好袍子,大冷的天,他敞着胸膛,顯然是不怕冷,看的人都不禁打哆嗦。

“所以,便是報答陸大夫的救命之恩,我們也會盡力。請鄉親們不要擔心。”

一位老者越衆而出,兩旁百姓散開,顯然是德高望重之人。

“大人們,可否讓老朽進去說話。”

這老者所穿乃是南綢直裰,胡須與鬓角修整潔淨,帶着文人氣質。宋虔之做了個手勢:“老先生請。”

其餘衆人也不再鬧事,在外面安靜地等,裏面有不少抱孩子的婦人。各個年齡的人都有,都是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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