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摸,他身上就一件單衣,一時尴尬無比,“等回京再報答你。”
陸觀眼神一動,不知想到什麽,顴骨染上紅暈,垂目:“不用,保護下屬是應該的,我若遇險,你也一樣會保護我。”
會嗎?
昨夜跑了一整夜的山路,回來以後也在安排諸事,陸觀顯然累得很了,往床上一躺便睡,碗也沒收。
宋虔之推了他一下:“別在這兒睡啊,回你屋去。”
陸觀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睡着了。
宋虔之睫毛顫動不已,看着陸觀緊閉的雙眼,視線随之滑落到他挺拔的鼻梁與鋒利的嘴唇,那唇親在他額上時,是熱的,近乎滾燙。宋虔之真想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人搖醒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昨夜陸觀背着他一路狂奔之中,宋虔之數次在他背上醒來,又或是在寒冷潮濕的山洞裏,但只要睜開眼看到的是這個人,他就覺得無比安心,仿佛什麽也不用害怕。
這樣的感覺,宋虔之從未有過。他很小就開始挑起整個宋家,周門無後,游走在皇帝與太後之間,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宋虔之縮進被子裏,翻了個身背對陸觀,心事重重地勉強閉眼。
睡到半夜,陸觀從身後抱着宋虔之,宋虔之沒醒,陸觀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一條腿壓着宋虔之,像是孤獨太久的一頭野獸,靠着人取暖。
這天晚上,容州城裏城外都沒下雪,天空中一輪明月。
沈玉書調回單風,兩千駐軍盡數進山,殺進黑狼寨時,整個寨子一片混亂,誰也沒有想到官兵來得這樣快,且黑狼寨自建成從未遭遇過突襲,說是往大山裏撤退,寨主被抓,群龍無首,只有底下小頭目各自帶着自己那一隊上百人胡亂往山裏鑽。
仗着群山天險的屏障,加上容州城內疫情緊張,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年節之前,城內駐軍會突然向黑狼寨發起進攻。
馬上騎着個相貌堂堂的年輕官兵,正是單風,有了龍金山的地圖,尋到上山的路,沒費多大功夫。
而龍金山雙手被綁着,在前面帶路,闫立成繪制了寨子的詳細地圖。龍金山當了這麽多年二當家,也不曾徹底摸清闫立成後來興建的兵器庫、糧庫、銀庫。他只管帶兄弟下山搶過路的富人,自诩是劫富濟貧行俠仗義。
夜風之中,林立的土屋讓單風驚訝道:“這麽大地方,就在州府眼皮子底下,你們還真的想占山為王。”他手裏馬鞭劈頭便朝龍金山甩了過去,被周先一把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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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風眯起眼睛。
周先笑道:“校尉大人帶人跟着龍兄弟去找糧,板車跟上,搬糧。”周先松手,單風面色不善,沒說什麽,帶着士兵跟在龍金山身後去找糧。
裝滿糧食的板車一車一車拉過來,足足搬了一個多時辰。還有士兵将兵器庫裏的刀槍劍戟成捆背在背上,或是三五個人搬一堆,壓在裝運糧食的麻袋下面。
單風走了過來。
“這是做什麽?兵器也要?”按照周先的想法,糧是必須要立刻拉下山去發給百姓的,兵器卻大可不必,駐軍兵器充足,銀兩也不必現在就搬走,反而拖慢回程速度。
單風道:“州府大人的命令,帶走。”随着校尉一聲令下,板車排成一列從山上蜿蜒下山,林立的火把猶如一條火龍,纏着數座大山。
一名騎馬的官兵拖着龍金山,繞着最近的一圈土樓跑圈,幾個手下士兵哈哈大笑擠成一團,全無行軍的嚴肅之感。
“校尉大人,黑狼寨招安,還要用龍金山。”
單風看了一眼那官兵,沒有立即發令,笑着朝周先道:“欽差大人多慮了,我看黑狼寨不如傳聞中牢不可破,我讓人帶了幾桶火油,待會兒一把火燒下去,永絕後患。”
龍金山聽見這話,登時停了腳步,馬還在跑,直接将他拖到在地,拖行出數十米,單風才下令将他放開。
周先帶麒麟衛讓一名士兵帶路去找黑狼寨裏的銀庫,見到不少士兵在将銀子裝箱,剛要出聲問,聽見一陣慘叫。
就在繩索從馬上解下的同時,龍金山驟然暴起,雙手雖捆着,手掌卻能活動,他雙手握着刀,躍上前去,一刀割下前刻拿他取樂的官兵頭顱,飛跨在馬上,将仍在抽搐的身體掀下了馬。
周先跑出,身邊麒麟衛搶出,手裏長鞭甩出去絆住馬蹄向後一拽,就在此時,龍金山雙手已經脫縛,座下大馬陷落前一刻,他飛身而出,雙手按住馬頭,借力躍出,手中長刀一揮,直接将并行那頭馬上的官兵劈成兩半,坐上那匹馬疾馳而出。
“攔住他!”周先一聲大喝。
單風的兵完全沒反應過來,俱被這場突變駭得難以動彈。等到單風發號施令,已是來不及了。
龍金山一頭紮進樹叢之中,沒了蹤影。
“混賬!”單風下馬,随手提起一名士兵,劈手就是一巴掌,直把人打得嘴角迸出血。
“愣着做什麽?!追啊!”單風又要上馬。
周先一把拽住他。
“窮寇莫追,請校尉立刻下令運糧,銀子別管了,龍金山上了山,就能帶着黑狼寨的人反撲。馬上回城,緊閉城門,架上防禦設施準備守城。”
單風笑道:“不過是些山匪……”
“快去!”周先須發贲張,無形中一股威壓讓單風臉上笑意頓消,被周先的氣勢駭得好半天難以動彈。
“快,裝銀子,澆上火油,把黑狼寨一氣端了!”單風下令。
周先難以置信,提拳要揍,這時糧車都已上路,單風還專門讓人帶的大木箱子和板車來拉官銀。
一道來的麒麟衛眼神示意周先先走。
若再與單風理論,匪徒反撲過來,恐怕連糧食都保不住。
不能再耽擱了,管他去死,周先讓單風分兵一千給他,先押糧回城。單風本就不把山匪放在眼中,加上上山未遇抵抗,又見到黑狼寨中一群烏合之衆,各自為政,官兵一來就跑。他也不好太得罪欽差,于是分給周先一千人,自己在黑狼寨盯着手下往寨子裏澆火油,把官銀一箱一箱裝車。
周先帶着糧車一徑入城,已是第二天拂曉時分,從守城将士到城中百姓,無不歡欣沸騰。
糧食運進州府,沈玉書沒見到單風,便問周先怎麽回事。
“容州城裏除了單風的兩千駐軍,再無軍隊了?”周先示意沈玉書往內衙走。
沈玉書:“黑狼寨如此厲害?”
“校尉不聽我命令,手下折辱龍金山,龍金山殺了兩名官兵,搶了一匹馬遁入深山,請州府早做準備。”
“只是一個人……”沈玉書松了口氣,未免覺得周先小題大做。
“上山沒有人抵抗只是因為闫立成被我們抓了,且發兵迅疾,山上沒有準備,群龍無首,一團抓瞎。現在龍金山與黑狼寨的人彙合,恐怕很快就會有反撲。”周先不再多說,徑自入內找宋虔之與陸觀商量對策。
沈玉書本不把周先的話當回事,找了一個一同去剿匪的士兵問過,方知單風要燒山,帶着人押後是為了将官銀也一并運回。
“你們走的時候,他放火燒了嗎?”
“還沒有,不過校尉已讓人澆上火油,只待點火。周大人說運糧要緊,讓校尉分兵一千,帶我們先把糧運回城來。”
沈玉書聽得一背是汗,不禁心裏暗道,單風太行險,沒有充足後援,這時一旦龍金山召集匪徒反撲,折了單風帶的那一千人事小,若是龍金山帶那數千人下山直撲容州……
沈玉書再坐不住了,叫來師爺,讓他起稿,一封信給戶部楊大人,請他轉呈李相,另一封直遞北關,懇請來兵支援,第三封沈玉書自己坐下來提筆。
鄰近容州的衢州州府與沈玉書乃是同年進士,只有寄望于這位能夠施以援手。
☆、容州之困(拾叁)
“什麽?!”宋虔之一聽就炸了,“沈玉書給龍金山寫了契書,答應保全黑狼寨衆兄弟,這不是逼得沈玉書背信棄義。”
“別生氣。”陸觀說。
宋虔之:“……”冷靜下來之後,宋虔之突然想到,沈玉書是一方父母,與龍金山的協議本就做不得數,只是龍金山顯然是性情中人,現在單風公然翻臉,直接放火燒山,逼得黑狼寨不反也得反。
“龍金山不一定會打過來。”周先說。
宋虔之沒聽見他說話,正在思索。
“城裏有一千駐軍,黑狼寨的一萬人能作戰的有七成,單風那一千人回來,這兩千是訓練有素的軍隊,與山匪對戰未必會敗。”陸觀說。
“投奔黑狼寨的容州百姓都是走投無路才會上山,單風一把火把別人新家給燒了,龍金山又與沈玉書有約,沈玉書答應他不會殺黑狼寨的人,黑狼寨能不能打我不知道……”宋虔之想到一事,問周先,“單風軍容如何?”
周先半晌說不出話。
宋虔之臉色鐵青。
容州逾百年未經戰亂,容州軍不過是作為城防和修築工事,結果單風軍容還不行。
容州城裏一大半都是病患,且疫情爆發不是一兩天了,家家戶戶都被拖得甚是疲廢,只有先把糧食發下去,讓沈玉書集結青壯年,暫時抓個壯丁。
“最好是龍金山不要打過來。”話是這麽說,宋虔之也覺得不太可能,這個機會太好了。
“占了容州有什麽好處?黑狼寨在山中,沈玉書不是想拿它立功,就不會去圍剿,我要是龍金山,便立刻在山裏重建匪寨,帶着這一萬人占山為王,過逍遙日子。”
陸觀搖頭,沉聲道:“山寨是他們的家。”
“就是這個道理,容州久困無糧,州府施粥只能讓大家不至于餓死,老弱婦孺先不談,青壯年肯定是吃不飽的。上到黑狼寨,有一口飽飯吃,而且,寨中自有一派安寧,別人住得好好的,來了一夥人,搶了糧還把人家的屋子一把火燒了。龍金山就是要帶着他們重建黑狼寨,這仇也不會就算了。”宋虔之額頭滲出冷汗,“最大的可能是破了容州城,把官府和富戶一氣掃蕩光,搶糧搶錢,之後揚長而去,城中現在沒糧了,一旦殺進商鋪和士紳富人家中,牽扯人命,就不好辦了!”
幾乎同時,陸觀和宋虔之齊齊起身,朝周先道:“去叫沈玉書過來。”
燭火微光照着,三封信墨跡才幹,沈玉書把信封上,落了火漆。
“現在送出去?”師爺問。
沈玉書搖頭:“再等等。過了今天……”要是單風順利歸來,且黑狼寨沒有動作,此事就算過了。
外面來人高聲報道:“大人,欽差請您過去。”
沈玉書才剛起身,又有人來報:“大人!校尉大人到了城下,讓開城門,開是不開?!”
沈玉書被問得莫名其妙。
“為何不開?!開門放校尉進城!”
“禀大人,城下除單校尉帶領的容州軍,還有大隊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人馬,不像是軍隊,服飾各異,所持兵器也各自不同,馬留守推測是黑狼寨的匪徒!”
“不開!立刻傳話,讓城門守住,不能開門!”沈玉書渾身顫抖地高喊道,兩股戰戰,汗水浸出大腿,渾身仿佛灌注滿冰水,他整張臉忽青忽白,半晌才回過神,慌神地看向師爺。
一眼之中,師爺躬身下去。
“卑職即刻讓人送信出去。”
沈玉書喉頭發幹,沙啞着聲音說:“讓信使萬萬小心,挑幾個能打的,千萬不能讓匪徒把信截去。”
半天等不來沈玉書,宋虔之坐不住了,親自去找沈玉書。陸觀與周先寸步不離地跟着。
“沈大人!”
沈玉書從桌後起來,舉袖胡亂一擦滿是汗水的臉,唇上的胡髭軟趴趴地貼着嘴,他就像一瞬之間老了十歲。
“黑狼寨打過來了。”沈玉書顫聲道,“已到了城下。”
“把周先帶回來的糧先發下去,就地征集青壯年,能打的都上。立刻着人去辦。”宋虔之擲地有聲地說。
沈玉書從桌後出來,險些踩到袍擺摔一跤,叫上一名小吏,親自出去募集臨時用兵。宋虔之臉色陰沉地跟着,沈玉書突然在前面停步,險些被宋虔之撞翻。
“小侯爺就在內衙養傷,兩位欽差借我一用……”
宋虔之沒讓沈玉書把話說完,淡道:“我沒事,這種時候,沈大人還要與我們分彼此嗎?”
沈玉書叫苦不疊:“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快走,生民第一,等解了眼下急困,我會在皇上面前為大人分說。”
宋虔之這話無疑給沈玉書吃了一顆定心丸,沈玉書背脊挺直,大步向外走去,着急留守,征集各家青壯年作戰。周先親自帶人盯着,凡應征而來的,就地發放五斤糧。
城門上一片混亂,箭矢亂飛。
宋虔之帶着陸觀頂風往上走,被人用刀一攔,上面的人怒吼道:“閑雜人等,立刻回家閉戶,誰讓你們往這裏闖的!”
“我是欽差,州府征兵去了,讓我上去看看什麽情況了!”
“欽差大人?!”那兵連忙去找長官。
宋虔之正要往上沖,被陸觀一把拽到身後,陸觀邊往上走,邊示意宋虔之跟上。
倏然一支箭近到眼前,貼着陸觀頭頂飛過,已是力不能及,墜落在地。
宋虔之不禁在心裏咒罵,容州城城牆也太低了,這他媽龍金山是已經打到城下來了嗎?
就在此時,震動自腳下傳來,有人在撞城門。
宋虔之在陸觀的掩護下登上城樓,躲在牆後向下望,官兵死了一大票,都是單風帶出去的人。宋虔之自小習練騎射,目力不差,在黑壓壓的人群裏迅速搜索着單風穿戴的盔甲,突然,他眼瞳一縮,手指抓緊城牆,俨然忘了那根斷指,疼得險些飙淚。
“單風死了!”宋虔之湊過去朝陸觀說。
陸觀看他眼睛通紅,不是滋味地道:“死了就死了,在那家夥手底下當兵太倒黴了!”
宋虔之也有所感。
這時一人沖到面前,給宋虔之行禮。
“欽差大人,卑職馬裕豐。”
宋虔之連忙讓他起來:“下面怎麽回事?在撞城門了?”
“請大人放心,半月前城門才剛加固過,城門能守住!”
宋虔之稍微放了點心,不敢堂而皇之冒着箭雨站在城樓上,和陸觀下去,回府衙找沈玉書。
陸觀騎馬帶宋虔之,宋虔之心事重重,總感覺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
及至中午,沈玉書帶着兩名留守集結起容州城裏五千名青壯年,州府衙門一半是病人,一半是才集中起來的年輕人。
衙內在放飯,吃了好守城。
陸觀拿來飯給宋虔之,就是一碗泡飯,有一撮鹹菜,比起發給災民的稀粥,這已好很多了。陸觀掏出個紙包,撕下半只雞腿放在宋虔之碗裏。
宋虔之:“???”
“昨晚去廚房找吃的,沒吃完。”
宋虔之哭笑不得地用筷子将雞腿肉按在湯飯裏燙熱,兩人蹲在一起把飯吃了,也不躲進去了。邊吃宋虔之邊拿眼打量散落在內衙裏三三兩兩圍在一起吃飯的青壯年,穿官兵號衣的人不多,都被周先帶去守城了。
宋虔之完全沒想到,他們只是來盯着沈玉書把赈災糧發下去的,現在牽扯出這麽多事。
冷風吹得人頭疼,宋虔之還在發燒,但他知道這時候他一定不能去睡覺,沈玉書一屆文官,中舉之後,直接外放到地方,過去的一年在任上沒犯過什麽錯,黑狼寨沖進來,沈玉書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的個性就一覽無餘,好歹自己有個小侯爺的身份能給沈玉書一點底氣,而這一層是陸觀和周先都沒辦法給沈玉書的。
“這些新兵能頂什麽用?”
宋虔之沒經過大腦順口就溜了出來:“當人牆,堵着。”
陸觀眉毛動了一動。
“你是在賭龍金山不會對無辜百姓動真格的?”
“只要能頂得過今天,龍金山就不會進城,他的人沒糧了。到時候咱們就可以談談,把糧食拿出來分了,黑狼寨不足為懼。”說着這話,宋虔之神色卻并未放松半點。
“還有別的事讓你擔心?”陸觀看了出來。
“我一時想不清楚。”宋虔之燒得臉色有點發紅,他咬了咬唇,嘴唇潤紅,吸引着陸觀的眼。陸觀也不掩飾,就這麽認真地看着他。
宋虔之心念一動,突然有點想湊上去親一親陸觀的唇,他印象中那唇柔軟又溫暖。宋虔之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猛然咋呼出兩個字:“地道。”
陸觀臉色一變,立刻起身去找沈玉書,讓宋虔之就坐在那兒吃飯。
這下宋虔之哪兒還吃得下去飯,容州城裏有不少偏向黑狼寨的災民,這些人具體都是誰,有多少,敵在暗我在明,形勢相當嚴峻。宋虔之把碗放下,招來一名小吏,讓他立刻去把黃五找過來。
周圍不少人在看宋虔之,其中一個年輕人磨蹭過來,小心地問:“大人,我們真要出城打仗嗎?”
那人明顯有些害怕,宋虔之掃過這一群人,幾乎從每個人的臉上都讀到了相似的情緒,他們都在怕。
“盡量守住吧,我希望不用。”宋虔之實在不知應該說什麽好,他完全沒有料到到容州以後,先是有人刺殺他和陸觀,繼而容州最靠譜的大夫也被殺,那便是有人在等着容州亂起來。
這個人會是誰?不是龍金山。闫立成?闫立成還在牢裏。闫立成曾經是麒麟衛……
宋虔之猛然站起身,腳底虛浮,還好那年輕人扶了他一把,這才站穩。
“大人您怎麽了?”
“周先……”宋虔之喃喃道,就想找個人帶他去城牆上找周先,又想起得在這裏等陸觀,陸觀去哪兒了?地道。
旁邊人看見宋虔之踉踉跄跄往外跑,就有兩個人跟上去,不住口道:“大人,您看上去不大好啊,是不是歇一歇?”
宋虔之聽不見別人在說什麽,迎面黃五被小吏帶到,宋虔之眼內恍惚淡去,抓住黃五。
黃五拄着拐,被吓得夠嗆,卻見宋虔之一臉病容,手上又纏着繃帶,不敢造次。
“宋大人,您這是怎麽了?”
“地道。”宋虔之喘着氣,“那天李高帶我們去的那家人有一條地道通往城外,那條地道你知道嗎?”
黃五下意識就要搖頭。
“快說,我知道你知道!”
黃五被宋虔之提着衣襟,像一只斬了脖子的雞,雙膝發軟。
“請宋大人松手,小的這就帶您去。”黃五二話再不多說,他是本地鄉紳,祖上也是有過功名的,已經得了消息黑狼寨打過來了。
這黃五能不知道上黑狼寨去的人都是通過地道出的城嗎?自然心裏清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但要是黑狼寨的山匪打進來,洗劫一番,也是黃五不想看到的,他在城中也有幾間鋪子。這便帶上宋虔之去那戶人家找地道。
宋虔之心裏慌得不行,心想陸觀不會已經帶人去了?龍金山呢?如果龍金山更早下手,那麽地道附近就很危險。
宋虔之招來一名衙役,讓他馬上找衙內的官員,将府衙內的地道出口立刻堵了。
在黃五帶領下,宋虔之帶了二十名才招上來的年輕人,跟着到了那家人的後院,還沒進最後一扇門,就聽見裏面喊打喊殺聲不絕。
宋虔之心中咯噔一聲,上前推門。
門中一柄铮亮刀鋒伸出,刀上帶血。
“大人當心!”一人拉開宋虔之。
刀縮了回去,另一人把門踹開。
只見門中官兵與匪徒打成一片,場面慘不忍睹,地上橫七豎八躺着死人。
宋虔之呼吸急促,連喘了兩下,捕捉到陸觀敞亮的胸膛,只有陸觀永遠不好好穿衣服。
敵方只有幾個人了,宋虔之帶着人沖進去,下令道:“不必殺光,把人都制住!封地道!快!”
☆、容州之困(拾肆)
宋虔之體力尚未完全恢複,撿起一把刀甩開,大叫着沖進戰場,或劈砍敵人手臂、肩膀、大小腿,或以刀背把人敲暈。
眼看匪徒不剩下幾個站着的了,地道口中卻又爬出來好幾個。
陸觀就地取材,提起一旁數十斤的水缸,口中爆出一聲厲喝,一時間震得匪徒都愣住了。
地道口剛鑽出來的半個腦袋立刻縮了回去。
“給我下去!”陸觀将水缸往地道口裏一填,下面傳出好幾聲痛叫。
其餘爬出來的匪徒已被制住,紛紛跪地求饒,要不就是昏迷不醒。
宋虔之一背的汗,跨過橫七豎八歪咧在地的人,三步并作兩步,走了上去。
陸觀才要說話,被宋虔之一把抱住,宋虔之整個人貼在他的胸膛上,令陸觀完全僵在當地,不知所措,從臉到脖子根全都紅了,眼神示意跟來的士兵都別看了,大手在宋虔之身後搖來擺去。
宋虔之反手抓住陸觀的手掌,短暫摩挲過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掌往自己後腰上按住。
陸觀面孔發紅,宛如喝醉了酒。
“宋大人……”
“陸大人好身手好膽量。”宋虔之擡頭笑看陸觀,嘴角三分不正經,想說什麽。
這時,黃五帶着戶主進來,一陣哭天搶地,把宋虔之心裏那點感覺全攪合了。
時近黃昏,宋虔之與陸觀押着黃五,帶着人把城裏該封的地道都封了,其實不過兩處,一是那天遁出城的那條,二是州府衙門裏那條。用泥沙土塊填上之後,又派人把守。
真要是有人再從地道出,易守難攻,直接随便拿什麽往腦門上砸就是。
回到州府衙門吃飯,宋虔之已餓得頭暈眼花,飯菜端上來,只覺得好香好香好香,一頓狼吞虎咽,吃的什麽根本沒太注意。
把沈玉書看得直哭笑不得。
這一天實在過得太漫長,整個容州城亂成一團,這時沈玉書把筷子放下,頗有些食不甘味。
“飯還是要吃的,黑狼寨還圍守在城外,沈大人不吃飽怎麽有力氣率領軍民抵抗?”宋虔之勸道,掙紮着捧腹坐起,又給自己盛了一碗火腿湯。
“我沈玉書為官多年,一直以為上無愧于天,下無愧于君,想不到在容州任上,竟會出這種事。”沈玉書長嘆一口氣。
宋虔之與陸觀都知道,即便黑狼寨沒有攻進城來,沈玉書已遞出信去求援,這事再蓋不住了。而若黑狼寨攻進來,緊跟着沈玉書就要被押進京問罪。
“皇上面前,我一定為你求情。”宋虔之保證道。這沈玉書已比大部分官員更加盡責盡心,若将他問罪,必然寒了地方命官的心。
沈玉書只是笑笑,沒說話,一口飯兩口湯地逼自己咽下去。
“宋大人說得對,飯還是要吃的。”沈玉書無奈道,雙目無神地望着門邊,吃吃發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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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裏加急軍報送進皇宮,苻明韶剛在皇後宮中提起筷子,尚未用膳。
太監總管孫秀冒死入內禀奏,皇後識趣起身,進了內殿。
苻明韶擦淨手,将軍報展開,頓時變了臉色,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面如死灰地吩咐孫秀:“傳李相和六部尚書,即刻進宮,到承元殿議事。”
孫秀才要出去,又被苻明韶叫回,苻明韶焦慮地來回走動。
孫秀俯首帖耳地靜待。
數息之後,苻明韶做出了決定,朝孫秀道:“不得不驚動太後鳳駕了,去請太後也到承元殿。”
承元殿內燈火通明,最先到的是工部尚書冷定,繼而戶部楊文,兵部秦禹寧,三人稍坐片刻,茶喝了不到半盞,禮部尚書榮晖年過六旬,臉色很是不好地邁了進來,險些摔倒,讓秦禹寧扶了一把。
秦禹寧:“榮老晚膳用了沒有?”
榮晖坐下去,擦了擦汗,喘着氣搖頭。
“幾個故友到訪,正要開席,只有慢待了。”
刑部姚濟渠與李晔元一齊到了,門外一名小太監疾步跑走。
衆位尚書起身:“李相。”
李晔元面帶疲色,他相貌平平,尤其眉粗而雜亂,唯獨一雙眼睛,精光迸濺,盯人時給人以淩厲之感,坐上首輔之位多年,氣場并不壓人,卻自然讓人有些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亂語。
李相入座之後,其餘諸人才紛紛又坐下。
宮人上了茶,李晔元端起來,尚書們也都端起來,秦禹寧是最早得到消息的,在兵部一陣忙活,确實渴得狠了,才喝了一口,李晔元又放下了茶盞。
其餘四位尚書也放下了茶。
秦禹寧伸長脖子把那口茶咽下去,聲音有些大。
李晔元才從出神中醒過來,笑了起來。
在座的俱是人精,秦禹寧不禁讪讪一笑,不再顧忌,端起茶來一口喝得見底,揚聲叫宮人進來添茶。
不片刻,皇帝在太監總管的随侍下步入承元殿,入了主位,官員起身,苻明韶疲憊地擺了擺手。
孫秀忙道:“諸位大人不必多禮了。”旋身退出殿外,承元殿的殿門依然開着。
苻明韶右手邊空着一個座位,他側着頭,支頤出神。
戶部尚書楊文早已坐不住,就想開口,眼光溜過李晔元的手,見他手掌輕輕搖了一下,只得咬牙強迫自己穩坐着。
一盞宮燈從承元殿門口亮起,随之千萬盞宮燈以承元殿所在為中軸,照徹整座皇宮。
“太後駕到。”太監特有的尖嗓通報。
幾位尚書俱是一臉驚疑不定。
面無表情的李晔元眉心也微微一動,随其他幾位尚書起身。
周太後并未以朝服盛裝示人,一身黑紅穿花鳳袍,頭戴金飾,動辄渾身珠翠瑟瑟作聲。她容色莊嚴,近前來時,苻明韶恭敬起身,伸手扶她。
太後便在皇帝右手的位子坐了,緊跟着皇帝坐下,六位官員先後重新坐下。
李晔元是首輔,領着吏部尚書的銜,宮中才得了軍報。
秦禹寧趕在楊文開口之前,起身出列。
“陛下,黑狄從白明渡攻入,若是孟勤峰抵擋不住,就得穿過風平峽,經衢州下容州,再從容州道進京。”
“風平峽天險萬難,黑狄人攻不破的,請陛下太後萬勿過于擔憂,只等孟将軍的捷報便是。”榮晖說話慢條斯理,溫吞得使人想要睡覺。
苻明韶手貼着杯盞,垂眸不言。
周太後看他一眼,便直接問秦禹寧:“若是黑狄長驅直入,幾日會攻進京城?”她神色如常,并不驚慌。周太後做皇後時就曾跟着夫君禦駕親征,并不懼怕刀兵,且是大儒之女,當年周太傅騎射皆精,教出的長女有勇有謀,到了嫁齡,上門提親的幾乎把周家門檻踩破。
“不出半月。”秦禹寧有話未說。
“尚書有話但說無妨。”
得了周太後這句,秦禹寧才道:“南方幾個重鎮皆是去年受災之地,駐軍人困馬乏,錢糧不足,可戰者寡,須早作部署。”
“什麽部署?”工部尚書冷冷開口,“南宮建成數十年,遷都時便是勞民傷財,我就不知道秦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冷定是惠州人,性情以耿介聞名,常有官員在背後戲稱,都察院應該讓他去,放在工部不知道給過多少人釘子碰,偏偏他和安定侯玩得好,而安定侯不在工部任職以後,俨然是個老纨绔,風流韻事一籮筐,也不知道這兩人是哪裏對了胃口。
秦禹寧也動了怒:“上次遷都,冷大人應當才發蒙年紀吧?”
周太後輕咳一聲。
兩人立刻噤聲,都把她看着。
周太後說:“孟勤峰過于年輕了,怕抵擋不了多久,加急遞送給鎮南軍,讓穆定邦調兵至風平峽。具體在何處設防設伏由各部協調,李相,又要勞煩你了,你的大任,一定要守住。”
一直沒有出聲的楊文無奈出列,說:“戶部今晚就去調配錢糧,臣必當鼎力協助兵部,與秦大人山鳴谷應,全力支持前線作戰。”
刑部姚濟渠則一直沒有說話。
李晔元也在沉默。
關鍵是皇帝還未曾開口,周太後側過身去問苻明韶:“皇上以為如何?”
良久,苻明韶看了一眼秦禹寧,視線轉到楊文身上,問:“今年各地都在歉收,還有數日就是年關,入庫的稅糧比往年一半都不到,開了國庫,能夠十萬人大軍吃多久?”
楊文臉色不好,像是多日未睡。
“至多能支撐到開春,所以此戰只能速戰速決。能在風平峽止戈最好,将黑狄人攆出東海,如果能在風平峽止戰,則最多十日能夠打完,錢糧之事,陛下就不必憂慮了。”
這時,李晔元終于開口:“穆定邦以水軍見長,再從靈州抽調林敏過去,一定要将黑狄人在風平峽口打服,定了勝局,再談下一步。”
“那朕就拜托李相了。”苻明韶從主位下來,走到李晔元面前,拍了拍他的肩。
李晔元連忙躬身。
皇帝衆星拱月地出去了,周太後緊随其後,母子二人,還有話要說,自去別處。六部尚書退出,各自回部裏安排諸事,姚濟渠徑自回家,李晔元則去了兵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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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容州城裏無人敢睡,新兵兵器不夠,周先命人将糧袋下壓着的那些兵器解出。
“想不到單風還有這等先見之明。”周先苦笑道。
宋虔之想起單風被黑狼寨山匪釘死在運銀車上的慘狀,嘆了口氣。
“守着吧,黑狼寨的人沒帶辎重,天亮之前攻不破,就将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