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這下子,牡蛎在戲樓裏更加的神氣了,仿佛秦艽要結交的人是她一般。若是有哪個丫頭給她甩了臉色,她必定會上前狠狠的教訓對方一頓,開場白總是“你知道我們家殘妝和九爺是什麽交情嗎”。這也更使得紫蘇對小九看不上眼了。
兩人偶然在戲樓裏遇到,紫蘇也是抱着琵琶冷冷淡淡的。她現在不比以往,自從秦艽不來捧她,登臺的次數明顯減少,她又不敢和別的客人太親近,日子過得愈發艱難。
小九并不想如此,他有些氣惱牡蛎的張揚,可當着她的面卻始終拿不出桃源說的“主子”的氣派,一句話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語氣越來越接近祈求:“紫蘇、紫蘇她很可憐。況且我……我和九爺……我們不是你想的那樣。所以以後……能不能別在戲樓裏,擺出……擺出那樣的,就是那樣的神态了,行嗎?”
牡蛎本來是靠在椅子裏的,一聽到小九最後磨磨唧唧的幾個字,立馬吐掉嘴裏的瓜子殼,挑高了眉毛站到小九面前,一叉細腰:“嘿——我說你是怎麽回事?別人都巴不得上趕着九爺,你還把他當成洪水猛獸?這要是放在紫蘇身上,她早就在九爺腳底下乖乖的搖尾巴了,你還在這裝什麽清高純潔呢?”
小九的臉“騰”的一下紅了,不知道是被牡蛎的話氣的,還是這番話實在太羞人。
“要我說,殘妝,不也就是那麽回事嘛!”牡蛎湊近小九“你當紫蘇是個什麽好貨色?她先前還不是和我們一樣,一個粗使丫頭,大字怕不是都不識幾個呢!你呀,還不如就學學紫蘇那副模樣,也好過你現在這樣。”
關于紫蘇的事,小九再遲鈍也随着這幾天大家的議論有所耳聞。據說當年,紫蘇和牡蛎是同一批到戲樓的丫頭。她們這些丫頭地位低的很,只能和那些小仆在普通的座席上聽候。有人喊“來茶”,就提着茶壺收了人家的錢倒上一碗茶,若是那人大方,說不定能多得幾個錢。或者是那人今天寬裕了,點一壺好茶也算是走運。這過程中由桃源慢慢的觀察,挑選出機靈的丫頭送到各個角兒們的身邊服侍,這恐怕對于她們來說,就是最夢寐以求的事了。
誰也沒奢望過像戲樓裏那些唱曲兒的、彈奏的,哪怕再不惹眼,也總能湊到那些達官貴人們的眼前去,但偏偏,紫蘇就交了這好運。她像往常一樣為一位客人看茶,侯家的大爺——那位桃源鄉的掌事之一,侯二爺的哥哥,正在二樓貴賓席聽戲,不經意一瞥,呀,這丫頭長得水嫩。紫蘇不過是個粗使丫頭,把這麽個小丫頭要到手邊還不容易嗎?一來二去,紫蘇便成了他的人。
要說這紫蘇,還真有些本事。別看候二在桃源鄉混得風生水起,他哥哥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每日只知吃喝嫖|賭抽。盡管他生的模樣不差,可整日裏沉迷于這些玩意兒,腳步虛浮,眼底泛青,最好被人哄騙,渾渾噩噩的,差點兒将紫蘇納為妾!若不是他家那個母老虎實在鬧得兇,侯大才依依不舍的和紫蘇斷了聯系。和侯大胡亂混的這些日子裏,她纏着侯大,讓他請了先生教她識字,又學了曲子。回來之後,她變得同以往大不一樣,再也不用當丫頭伺候那些個俗人,生活和以往相比,完全天翻地覆,怎能不教那些丫頭們羨慕嫉妒?
“那可使不得!”像是聽到多麽可怕的事,小九的聲音都透着一股子驚恐。
“你就是個死腦筋!”牡蛎伸出手指狠狠地戳了小九的腦門一下。
正在小九和秦艽的事情被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時,不偏不巧,紫蘇和小九在回各自院子的時候遇着了。
“紫、紫蘇姑娘……”小九的年齡在戲樓最小,他有些尴尬的對她點了點頭。
紫蘇抿着嘴巴,像是沒聽到一般,兀自向前走着——這要是牡蛎在,肯定會譏諷她幾句的,小九有點慶幸自己練功牡蛎從來因為賴床和畏寒不願意跟來,不然又要鬧個沒完沒了。
走了沒幾步,紫蘇忽然停住腳步:“他最近來找過你嗎?”
小九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她口中的那個他是指秦艽,連忙搖搖頭,又想到紫蘇背對着自己看不到,急忙回答道:“最近都沒來過的。”
紫蘇站在那裏沒有動,小九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可不可以離開,不安地盯着紫蘇的背影。
“你是不是……和她們一樣瞧不上我?”紫蘇的聲音發着顫。
小九不知道說什麽好。都是戲樓裏的,對于像秦艽那類人來說,他們都好比地上爬着的蝼蟻,談什麽瞧上瞧不上。
“她們知道些什麽?在這種地方……這種地方!”小九猜,紫蘇一定是哭了。她的肩膀在微微顫動“你以為我過得就好嗎?”她回過頭,臉上果然有兩道極其明顯的淚痕,她目光複雜的盯着小九“但願你不要步了我的後塵!”
說完她抱着琵琶匆匆離開了。
小九沒和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他覺得紫蘇怪可憐的,就像望月砂,就像戲樓裏的每一個人,他們的身上都被牽出一根細細的絲線,那些密密麻麻的絲線被看不清臉孔的人握着,他們叫這個人下去,哪怕這個人正演到關鍵的部分,也不得不從生活的舞臺上徹底退出。
又過了幾日,差不多二月中旬的時候,秦艽才到戲樓來。
他直接去了小九住的院子。牡蛎正在屋子前劈柴,見到秦艽趕忙扔下手中的斧頭跑進屋裏,一邊跑一邊叫道:“殘妝!殘妝!九爺來了!”
這下子隔壁屋子的戲子也探出頭來看稀奇。秦艽倒不覺得有什麽難堪,雙手插進呢子大衣的口袋裏,大大方方的教人看,坦然的等着小九出來。
他今天可真是帥極了!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呢子大衣,頭發也不像是平時那樣全部攏在腦後,而是随意地任劉海兒遮擋在眼前,充滿着一股子書卷氣,看起來就像是城北書院的教書先生。整個院子的人都被他迷的昏頭轉向,偏偏小九一副極不情願的樣子來到他面前:“九爺……”
“好久不見,殘妝。”秦艽依舊挂着一副溫婉的笑。
小九就那麽垂着頭站着,畏畏縮縮,誰也搞不清,秦艽到底喜歡他什麽地方。
“今天天氣很好,殘妝有空嗎?有空的話,能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嗎?”和小九說話的時候,秦艽總是體貼的微微靠近他那一方彎着腰。
小九剛想搖頭拒絕,牡蛎在後面用力地掐了他一把,趁着他呼痛的空隙,她用甜甜的聲音對秦艽說道:“九爺您說笑了,我們殘妝什麽時候都有空。”
秦艽看着小九皺成一團的臉,再看看牡蛎谄媚的笑臉,似乎覺得這一幕很好笑,不由得笑出了聲。
兩個人慢慢走出院子,秦艽在前,小九錯了他一步的距離在後。戲樓門口沒停秦艽慣常坐的黑色轎車,韓陽和他帶着的護衛‖兵也不在,小九覺得奇怪的多看了幾眼。
“怎麽了,殘妝?”秦艽偏頭看着小九,這孩子心思純淨得很,他所有的疑問都寫在臉上,他只需看一眼,便能參透他心裏所想“你是在好奇韓陽他們去哪了,是嗎?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要人跟着,偶爾,也會想要有自己一個人的時間。”
小九應付的點點頭,他的眼睛剛剛對上秦艽的,就立即轉開,不自在的看向一邊。
“殘妝,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怕我?既然我們是朋友,就應當無話不談,對不對?”秦艽溫柔地看着他。
“我……我不過是個戲子……”小九低聲說道“不配和您做朋友。”
“聽聽這說的是什麽胡話?知道嗎,沒人有權利将人畫上一個三六九等。”秦艽的口氣忽的變得很認真“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思想?你擡頭看看,殘妝,你和我,和這些過路的人一樣,沒有什麽不同。”
他指着街道上的行人,賣東西的小販,嬉笑的學生,小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擡起頭,仔細的打量着每一個人的臉。他想自己的臉上大概挂着一副誠惶誠恐的表情,可能沒辦法做到如此輕松愉快吧。他怎麽做的了他們呢?他永遠也做不了他們。
“好了,殘妝,我們不要談論這些了。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你想去什麽地方?”秦艽知道小九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想要改變是極其困難的一件事,他極快的轉換了話題。
“我……我想回去了……”小九的聲音越來越低。
換做是任何一個——且不說是有身份,但凡是好點面子的人物,都不可能忍受一個小小的戲子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辭自己。小九知道自己的不識趣一定會惹秦艽不痛快,有些害怕的用眼角偷瞄着他,結果卻看到秦艽一臉無奈的看着自己:“如果不是我們之前根本不相識,我會以為我曾經傷害過你才會讓你如此的厭惡我。”
小九慌忙解釋道:“不是的,九爺,我……我身份低微,不配得到您這樣的對待……”
說到最後,小九的聲音幾乎難以聽清,他的腦袋也似乎要和大地親吻一般的不斷地往下沉。
一雙帶着溫熱氣息的大手托住小九的臉龐,小九的面孔被這雙手溫柔的擡起,正面對着手的主人,他趕忙把眼睛轉向其他地方。
“再也別說這種傻話了,殘妝。人,生而平等。”秦艽盯着小九小鹿般濕潤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說道,仿佛要将這句話刻進他的心裏。小九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秦艽一定能夠聽到,他的臉肯定全部燒紅了,秦艽也一定能夠感覺到。他真想鑽進一個地縫裏,他渾身都變得不自然起來。
“這天氣太冷了。”秦艽說着,兩只寬大的手掌慢慢的移向小九的耳朵,将他那兩只軟軟的耳朵捂在手心裏,打趣道“殘妝的耳朵這麽軟,一定是一個軟心腸的好孩子。”感受到小九的耳朵也燙起來,他笑眯眯的問道“還會覺得冷嗎?”
小九怔怔的望着秦艽含笑的眸子。他的耳朵聽不到街上喧鬧的聲音,他的眼睛裏只剩下秦艽一個人。同樣的,天地之間,秦艽的眼裏,也只有他。
整個世界仿佛不存在,殘留在他們眼中的,只有互相凝視着的彼此。
作者有話要說: 可憐如我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