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就算是做夢,小九也沒夢到過有一天自己會像那些來聽戲的公子哥兒們一樣,穿着幹幹淨淨的白色襯衫,打着筆挺的黑色領帶,腳上的皮鞋锃光瓦亮,身上的格子毛呢外套是那麽舒适暖和——何止是做夢,這是他連想也不敢想的事!

他不适應的照着鏡子,臉上的神情有點怯怯的。

“很适合你,很好看。”秦艽把一條柔軟的米色圍巾仔細的圍在小九的脖子上。他和小九的距離那麽近,呼吸似乎都噴在小九的臉上,他能聞到秦艽身上有一股好聞的味道,他感到自己的雙腿有些發軟。

緊接着,秦艽帶着小九吃了西餐。

小九沒用過刀和叉,他面紅耳赤的看着銀光閃閃的餐具,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在什麽地方。秦艽優雅的将自己面前那份牛排切好,沖小九溫柔的笑笑,和他面前紋絲未動的那份換了一下。

“謝謝您……”小九小聲說道。

“味道很不錯,嘗嘗看。”秦艽和小九說話的時候,那雙黑色的眸子總是凝視着他,但小九卻不敢有所回應。

這一天,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就連從現世流傳到這裏的咖啡廳,也在傍晚吃過晚餐之後,秦艽帶着小九去了一次。

這一切對于小九來說都是陌生的。這些現世的東西,說到底也是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用來消遣時光的存在,而他們這些人,卻連遠遠觀望的勇氣都沒有。

不過很快,小九就沒工夫再去想這些了。到底是少年人,對新鮮事物抱有極大的新奇感,他的注意力被不知從哪個角落流淌出的悠揚而又舒緩的音樂吸引住,他好奇的用目光探尋着,發現了許多有趣的東西。

他看到雪白的牆壁被昏暗的燈光照射着,漸漸變成一種暧昧的顏色;他看到桌子上方的燈和戲樓的燈完全不一樣,是由一根一根黑色的燈架組成,仿佛階梯一般排列着,天花板上懸挂着的水晶燈又是那麽精致;他看到他們的沙發和其他的沙發被一層銀色的珠簾隔開,那珠子看起來極像是珍珠……這麽多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讓他的眼睛有些應接不暇,但還是沒有發現那美妙的音樂是從哪裏傳出的。

“在找什麽呢?”秦艽問道。

小九立即羞澀的垂下腦袋,不好意思開口說話,生怕哪一句不得體,叫人憑白笑話了。

這時,侍者端上蛋糕和咖啡放到他們面前。小九在秦艽先吃了幾口之後,才小心翼翼的捏起勺子。挖下一塊,放進嘴裏,甜絲絲的。

“殘妝喜歡甜食嗎?那咖啡一定要多放一點糖才不會苦。”注意着小九的神情,秦艽将一塊塊白色的方糖放進他的咖啡杯中,幫他輕輕攪拌着。

即使是這樣簡單的動作,由秦艽做來卻是那麽優雅,好似他手中的湯匙忽然變成了一件什麽西洋樂器。這一幕令小九的心髒控制不住的怦怦亂跳,他不喜歡這樣。

離開咖啡廳時,天色還早。秦艽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要回去嗎?”

小九不知道在想什麽,呆呆的看着前方。

秦艽好脾氣的摸摸他的頭發:“是不是有點累了?”

小九這才回過神,慌亂的搖搖頭。

“那麽,你開心嗎?”秦艽微微彎下腰,一雙漆黑的眸子望着小九“和我在一起,你會覺得開心嗎,殘妝?”

這一剎那,小九的脖子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扼住了,呼吸都變得困難。他趕忙低下頭,他不想讓秦艽發現自己的不對勁。

秦艽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好像什麽都知道,也好像什麽都明白。他叫小九在門口稍微等一下,自己則到電話亭撥了電話。

“一會兒韓陽就會過來。”秦艽将小九的圍巾又緊緊的圍了圍“是不是有點冷?”

小九急忙搖搖頭。他不想再和秦艽的肌膚接觸,他畏懼那種對于自己來說太過于陌生的情感。

他們沒等多一會兒,韓陽就帶着車隊到了。下車後,他先是沖着秦艽敬了一個标标準準的軍禮,而後将目光落在小九身上停留了幾秒鐘,才打開車門。

秦艽示意小九先進去,他随後上來,遞給小九一個手爐:“拿着,暖暖手。”

小九連忙擺手。

秦艽看着小九的眼睛,對方又躲避開了,秦艽似乎覺得這很有趣,也不為他的拒絕感到惱火:“拿着吧,殘妝。如果你真願意和我交朋友的話,就把這當做是朋友之間的饋贈。”

“這樣、這樣不對……”小九嗫嚅道“不該是這樣的……”

“怎麽會不對呢,殘妝?”秦艽極有耐心地說道“如果你發了工錢,你也可以來找我,朋友之間不正該如此嗎?”

小九這才擡起頭:“那我……我也可以請您吃飯嗎?我……我也可以,送禮物給您嗎?”

“當然了。”秦艽的神情十分認真。

小九為這種轉變感到開心,他終于不再縮着脖子,佝偻着身體,兩只濕潤的眼睛亮晶晶的,整個人仿佛會發光一般:“太好了!戲樓附近有一家糕點,雖然、雖然比不上您帶我去的、名貴店裏的,但是、但是也特別的好吃!”他又小心翼翼問道“那、那禮物呢,您想要什麽?”

秦艽的眼睛沒有一刻從小九的身上移開過,他注意到這一剎那的小九可以說是極其吸引人的,他早就知道這孩子是塊珍寶。他嘴角含着一抹笑意輕輕提醒道:“要告訴我嗎?我覺得,殘妝應該給我一個驚喜才對呀。”

小九像是才想到,有點羞赧:“您說的對。”

他的心雀躍着,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平等的對待。他終于可以去給予,而不是被動地等待着施舍。他忽然開始有點期待下次和秦艽的會面。

他要送給秦艽什麽好呢,他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送給過任何人禮物。

他就這麽在心裏盤算着,回到了戲樓。

“請問,您找誰呀?”牡蛎端着水盆從屋裏走出來,只見一個穿着得體的少年人在院子裏低頭踱着步。他剪着利落的短發,剛及額頭的劉海兒遮擋住面孔,聽到牡蛎的聲音,循聲擡頭露出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的仿佛蕩漾着夜空明亮的月。他叫道:“牡蛎?”

牡蛎手中的水盆一下子掉到了地上,發出“哐當”一聲,水濺了一地。她捂住嘴巴,不可置信的叫道:“天啊,殘妝!真的是你嗎?”她跑到殘妝面前,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着他“你簡直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是哪家的少爺呢!”

小九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有、有嗎?”

“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牡蛎繞着小九走了一圈“這都是九爺送你的嗎?”

小九腼腆的點點頭:“他說我……我也可以送禮物給他。”

“什麽?禮物!”牡蛎吃驚的叫道。她連忙拉住小九的手“快!快進屋裏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小九老老實實的把事情從頭到尾講了一遍。

牡蛎怔愣了大半天:“九爺……九爺他真是個大好人啊!”

小九的思維明顯跟不上牡蛎,她已經激動的握住他的肩膀:“殘妝,你聽我說,這是一個多麽好的機會,你知道嗎!像九爺這樣的,我們再難遇見第二個了!”

秦艽……真像牡蛎說得這般好嗎?小九有點犯迷糊了。他也不知道秦艽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目前來看,他待小九必定是百般的好,但那次牡蛎和紫蘇争吵時,他那種把其他人當做是玩物的眼神卻也是真真切切的。他不知道哪一個秦艽才是真正的秦艽。

“殘妝!”牡蛎興奮的不得了,好像她才是和秦艽共度一天的人“我們要好好想想,要送什麽禮物給九爺才合适。貴重的九東西爺肯定是不稀罕,他那樣權位的人,什麽珍奇的物件沒見過呀!要我說,殘妝,親手做出來的才顯得有心意,才顯得情真意切。”

“那、那做什麽好呢?”

“不如織一點東西吧!”

小九搖搖頭:“可是我不會……”

“你怎麽這麽笨啊!”

兩個人讨論了許久,準确說是牡蛎一直在說話,小九只是在一旁傾聽,最終兩個人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接下來的日子,秦艽似乎延續了之前的忙碌,許久沒有到戲樓來。自然比起以往,小九登臺的機會更多了一些。他知道這都是承了秦艽的恩,心裏念着得好好感謝他一番才是,本不該懷着期待的雙眼望着秦艽曾經出現的二樓的那個位置,久久移不開。他知道這樣不大對,但是他控制不住。

那日開始,小九每次見到牡蛎,她手裏都拿着毛衣針好像在織什麽的樣子。雖是好奇,但小九也沒有打探的心思。

“看你那蠢樣!”牡蛎輕罵了一句“過來!”

她拿着手中織了一半的,在他身上比劃着,小九讷讷的不敢動。

“你就當我,是在讨好你吧。”這句話,牡蛎也不知是不是在說給小九聽,聲音低的近乎耳語。

用了幾天的功夫,小九才想好。他從廚房找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罐子,仔細地将它清洗幹淨,然後疊了一個又一個的小星星放了進去。

這下子,小九每天的日子除了早上起來練功,疊星星和唱戲之外就再也沒其他事情可做。大家似乎認定他是秦艽的人,沒人敢指使他去給那些坐在二樓貴賓席裏的少爺們斟茶倒水。他自己倒不自知,每日裏無比盼望發工錢的那一日。等到拿了工錢的第一日,他就跑到附近一家老字號的糕餅店,買了包裝精致的一盒桂花糕,幾乎将他那點小錢花費殆盡。他心裏清楚自己可以打發牡蛎去尋秦艽來,可他始終沒這個勇氣,便小心的保存着糕點,等待着秦艽的到來。

似乎老天爺都看不過去這人的怯懦,在他又看過滿滿一罐子的星星之後,牡蛎急匆匆的跑進來:“殘妝!九爺來了!”

不得不承認,小九在聽到牡蛎這麽說的時候,內心的雀躍似乎要奔出胸膛。

牡蛎趕忙拿出幹淨的長衫給他換上,焦急的推着他向門外走去,像是想起什麽,在他耳邊小聲道:“侯二爺也跟着一起來了,千老板在一旁陪着呢。”

小九的手腳頓時僵硬了。

他是聽說過侯二爺的。那是位真真正正笑裏藏刀的主兒。他表面是個吊兒郎當的登徒子,內裏卻心狠手辣的不得了。這些年來,秦艽一力主張引進現世的新鮮玩意兒,侯二再不能贊同,卻偏偏搞了些害人的東西。他是靠着賭場、妓‖院這些東西營生的,但一半的風月之地還在千面手上,他是動不得的。為了賺錢,真真是一切壞事都做盡了。

小九是有點害怕這位人物的。他聽那些個丫頭們私下說,侯二在床‖事上偏好些虐待的手段,他喜歡他們瀕死時的慘叫,從侯公館扔到亂墳崗的屍體數都數不清。若是被他看上了,那日子可有的受了。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腳,讨侯二喜歡倒不至于,但若是一個不小心惹得侯二不快……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你可千萬仔細着點。”到了雅間門口,牡蛎又低低的囑咐了一句,才拉開門讓小九進去。

屋子裏寬敞得很。桌子旁圍坐着三個人,小九只認得一個——秦艽。

“到這邊來,殘妝。”秦艽朝小九招招手。

小九怯怯地站到秦艽身邊,不敢打量桌子上的其餘兩人,只好低着頭看着雪白帶着蕾絲花邊的桌布。

“怎麽不穿我買給你的衣服?”秦艽低聲問道。

小九一句話也說不出,垂着頭,偏偏一張臉變得通紅通紅,連耳朵也是同樣的顏色。

“沒想到九哥偏好這種類型的。”一個年輕的男人一邊吹去茶上的沫子一邊不鹹不淡地說道。

秦艽但笑不語。

“嗳,這種事嘛……不都是個你情我願。”侯二端着茶杯細細的端詳,仿佛這上面生出了一朵花“只不過……九哥你喜歡的,太膽小,沒意思,着實沒意思。”

“那二爺您說一個您喜歡的,哪日裏我遇見了,也好指給您。”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小九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卻一時之間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

“你看,千老板心急了不是?有時候,看膩了,換個人,多正常,我沒那閑情雅致尋思着自己喜歡哪樣的。”侯二忽然來了興致,他趴在桌上,沖着小九挑挑下巴“把臉擡起來,讓爺瞧瞧。”

難怪聲音那麽熟悉,原來那個人是千老板啊!誰能料到,小九這一天,把桃源鄉所有的大人物都見了個遍。

或許是有千面在場,小九稍稍有了一絲勇氣,微微的擡起一點頭,向着侯二的方向看去。

低等如他,從未見過這等人物。原來人們口中常念叨的那位侯二爺,是一個看起來痞裏痞氣的年輕人,留着半長的頭發,束在腦後,即使在屋裏也戴着一副圓形的墨鏡,嘴角勾起一個弧度,端的是似笑非笑的模樣。

“喲,那雙眼睛倒是挺勾人的啊!”侯二勾勾手指“過來過來,到爺身邊來,讓爺仔細瞧瞧。”

小九的身體幾乎開始控制不住的輕輕顫抖起來。他以往是跑堂的,連侯二這樣做是不合規矩的都不懂,畏懼令他對侯二的話做不出一絲反應。

“瞧二爺說的,我們殘妝怎麽的,也算是半個九爺的人,這要是過去了,九爺臉上也沒什麽光彩了不是?”千面笑意吟吟的說道,語氣是那麽不急不緩,似乎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二爺不會這麽為難人的,對吧?”

侯二瞟了嘴角挂着笑意的秦艽一眼,忽的“嘿嘿”一笑:“瞧瞧千老板,這是把我當做什麽人了?不過是個小戲子,我要是和九哥要這個人,九哥也不能不給我吧?”

“恕之真愛說笑。”秦艽放下茶杯,淡淡道。雖是嘴角挂着笑,但周遭的空氣,卻變得有些緊張。看他這意思,完全是沒想過讓小九離開自己身側。

千面趕緊出來打圓場:“便讓殘妝給二爺倒一杯茶,也沒什麽不妥的——殘妝,還不去賠個不是?”

沒成想,不說不做,竟也會成了錯!小九下意識擡頭,恰巧撞到那位傳說中千面千老板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貌美。

我們先前就說過,平日裏千面是不會出現在戲樓的,過往的日子裏,怕是只有極少數的客人能夠見他一次,但那也真是千金、萬金都難以換來的機會!更不要提千面用他那把冰涼的好嗓子唱上一段,恐怕整個桃源鄉的人都沒這福分。就是這麽如谪仙一般的人,現在就與世俗同坐在一間屋子。

雖為男子,但千面的美麗是引人注目的,既不顯得女氣,也不會英氣的過分,臉頰上一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仿佛真要把人溺在那溫柔鄉裏。小九的目光自打落在千面的臉上,再也沒法收回了。

“被那副皮囊迷住了?”侯二卻是耐不住的,也不怕失了身份,伸手強硬的扳過小九的下巴,小九不得不面對侯二隐藏在墨鏡下那雙如鷹隼般的黑色眼眸。

往常如他們這樣的人,都是在貴賓席看茶的,也會有那些公子哥兒故意做些狎昵下流的舉動,但由于小九實在是過于木讷,且畏畏縮縮的樣子不讨喜,那些人中沒幾個對他提的起興趣。突然被這樣的對待,小九哆哆嗦嗦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你是在害怕嗎?”侯二湊近了,覺得很有趣的樣子“怕什麽呀,我又不是老虎,比不過九哥,也好過其他人吧?”

那可就錯了,這比真正的老虎還叫人感到害怕呢!小九想着,身體一動也不敢動。

侯二像是想到了什麽點子:“诶,咱們坐着純聊天,未免有點太無聊了,不如唱段戲吧?我喜歡聽《牡丹亭》,就來這個吧!”

苗師傅不久前剛教了小九,他拼命地在腦海裏回憶着: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小庭……

小九的腿軟的幾乎站不住了,他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暈倒——真要是如此,倒也好了,省得面對這些個。此時此刻,小九才真真切切感到什麽叫孤立無援,他不知道該向誰求救,他根本沒法唱出一個字!

他握緊了雙手,身體的顫抖肉眼都可以清晰的看到。侯二已經靠在柔軟的靠墊上,用手打起了拍子,就像是死神步步靠近的鼓點。

小九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的喉嚨發幹,他的嘴巴好像被膠水黏住,他張不開嘴,也發不出聲音。

“咦?”侯二發出一聲奇怪的聲音“你怎麽不唱啊?”

小九的心跳的更快了,他感到自己的長衫都濕透了。

在這種難堪又緊張的時刻,小九卻感受到一雙眼睛始終盯着他。不知道為什麽,他有了擡起頭和這束目光相望的勇氣。

那雙眼睛的主人,是秦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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