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節
冷笑起來:“你以為我在做這樣的夢?”
孟劍卿緩緩說道:“當局者迷。”
所以才有“利令智昏”一說。
媚紅忽而揚起了頭:“就算你這樣懷疑我,懷疑我們,但如果你和我們一起走,以你的本事,你一定會變成我們的首領,我們的主人,這一切,都不會發生;這一船寶藏,都會是你的!那是你一輩子也不可能有的榮華富貴。你真的就沒有想過?”
孟劍卿淡淡答道:“再大的榮耀,若是無人分享,又有何用處?”
媚紅一怔,幾乎脫口回答:“難道我不能分享?”
但是她即刻明白到,對孟劍卿而言,她還遠遠不是他的一切。
只有她的分享,還遠遠不夠。
她悵然良久,輕輕說道:“我明白了。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
孟劍卿一怔之下,才想到自己原來正是這個意思。
當年劉教習講《項羽本紀》之時,他們一班同窗,曾經不止一次嘲笑過楚霸王的這番意氣用事的話,但是此時此地,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地體會到那種希望親朋舊友分享榮耀的心情。
【十五、】
燈籠中的那點燭光,跳動了一下,最終熄滅了,船上立時暗了下來,過得一會,他們才能适應這黯淡星光下的景象。
媚紅的聲音順着海風輕輕飄送過來:“鐵錨已斷,這艘船無法停泊,最終會飄到日本。說到底,還是我贏了,是不是?”
孟劍卿靜靜答道:“這船上還有兩缸清油,三缸酒,足夠将整艘船都燒透了。”
兩軍交鋒,帶不走的糧草辎重,必須毀掉,以免資敵。
當日在講武堂背下來的種種戰例與條訓,已經深入心間,一旦遇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了應對。
媚紅半日說不出話來。
孟劍卿又道:“現在,你是乘小船先走,還是留在這船上同歸于盡?”
媚紅怔怔地望着他。
以孟劍卿一向的做事風格,本來是應該殺了她以絕後患的。
媚紅輕聲說道:“你要留下來與這船同歸于盡嗎?”
孟劍卿默然一會才道:“我要守到最後一刻。”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要輕言放棄;但就是到了最後一刻,也不能輕易放棄。
媚紅不語,許久又道:“如果我要留下來呢?”
孟劍卿冷冷說道:“那我只好先殺了你,以避免不必要的變數。”
媚紅凄然一笑:“我明白了。走之前,能不能讓我看一眼那個梳妝臺裏的東西?那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東西,我在夢中已經看了它無數次了,若是不能真正看它一眼,我會死不瞑目。”
孟劍卿微微皺起了眉:“到這個時候,你還在騙我?你也許的确很像方國香,但是你怎麽可能是方國香的女兒?方國香若活着,今年也不過三十六歲,怎麽可能有你這麽大的女兒?”
媚紅若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我知道你一定早已查過我的年紀,可是沒想到你連方國香的年紀都查得清清楚楚。不過,她雖然不是我生母,卻是我繼母,父親死後,我們相依為命十年,這一切,都是她告訴我,她留給我的。”
她擡起頭:“我想看一看那個梳妝臺,總不為過吧?”
孟劍卿默然讓開了路。
媚紅捧着那個梳妝臺走到甲板上,從脖子上解下一枚磨得锃亮的小小銅鑰,插入那把鏽跡斑斑的銅鎖內,卻已轉不動了。孟劍卿一刀挑掉了鎖扣,随即又退了開去。
媚紅抽出了第一層小箱。
星光之下,箱中各色紫金釵環,形制生動,鳳鳥如欲飛去。
媚紅輕聲說道:“這些紫金首飾,都是當年江南最有名的工匠打制的,僅僅這份手工,便無從估價。”
她抽出第二箱。箱中滿蓄各色寶石,尚未鑲制;媚紅拈起一顆榛子大的貓兒眼說道:“這種未曾鑲嵌的寶石,變賣最易,僅此一顆,便值得江南尋常富戶的全部家産。”
第三箱中以絲棉裹着數尊無瑕美玉,內中又有一小匣,甫一打開,連星光也黯然失色,卻是徑寸大的夜明之珠,約略一數,共有十二顆。
媚紅偏過頭望着孟劍卿:“你要毀掉它們嗎?”
孟劍卿嘴角不覺浮起一絲笑意。
不到最後一刻,絕不輕言放棄;但即使到了最後一刻,媚紅也不會輕言放棄。
他們在星光下對視片刻,孟劍卿斂起了笑意,說道:“我數到十,你再不走,就不要怪我對你出刀。”
她改變不了他的。
正如他也不能改變她。
媚紅心中黯然,輕輕一笑道:“走?我又能走到哪裏去?天地雖大,若我再不能有榮耀的一天,若是再無人分享我的榮耀,我又為何要躲在見不得人的地方一天天老死?”
她突然将手中的那匣夜明珠奮力擲向海面。孟劍卿本是時刻提防着她,她一揚手,孟劍卿手中長繩已經飛出,卷住了那個匣子,收了回來。
媚紅卻已在這同時抱着那梳妝臺翻身躍下了海面。
孟劍卿錯愕失聲,抓着那匣明珠,沖到欄杆邊,見到的卻只是海面的泡沫。
他不知道媚紅的水性究竟有多好,是不是也會像延福伯一樣,在他不提防的時候,順着吊住小船的那根繩子爬上來?
他究竟是希望她爬上來,還是不希望她爬上來?
孟劍卿的心中,不由得一陣陣恍惚。
他轉身回到艙中,将清油挪入裝載鐵箱的底艙,之後又将三缸酒擺在中艙之中。
他自己帶了幹糧和清水,卧在艙頂。
星空中陣陣烏雲飄過,仿佛一艘艘巨船破浪而行,孟劍卿恍惚間似乎已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海。
直到海上日出,媚紅也一直沒有出現。
她也再不會出現。
孟劍卿坐在艙頂,遠望海上那一輪初生的紅日,覺得身體內也慢慢地生出一種遲鈍而漸漸深入骨髓的疼痛,仿佛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而那創口,卻似乎永遠也沒有痊愈的時候。
【十六、】
三天之中,孟劍卿沒有遇上一艘船。
這本不是船只出海的時候。
第四天,前方出現了廣闊不見邊界的黑水溝。
黑水赤流,自東南而來,浩浩湯湯,向西北而去。
曉日之中,前方遠遠的望見一艘船正在黑水溝中航行。
孟劍卿回到艙中,先将油缸打破,讓清油流滿底艙,之後回到艙頂。
如果這艘船是敵非友,他仍有足夠的時間打破酒缸并點起這一船大火。
船只漸行漸近,孟劍卿突然醒悟到,這艘船并不是駛往日本,而只是順流而下渡過黑水溝,駛往東北方向的海岸。
他一躍而下,奔到船頭,用船舵的碎片,點起了一堆火,又在火中加入幾片濕布,煙霧直沖上天空。
希望那艘船能懂得他的意思。
那艘海船果然明白這煙霧是在求援,加快了速度,終于趕在孟劍卿的船飄入黑水溝之前截住了他。
船頭那名昂首挺立、相貌威武的年輕男子,望見身著錦衣衛服色的孟劍卿,大是詫異,卻并無一般平民百姓此時常有的敬畏或是忌憚,只高聲叫道:“這位官差,船上出什麽事了?”
孟劍卿不答反問:“請問你們是什麽人?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那年輕男子答道:“我們是海上島民,從南洋來,往應天去!”
西北風盛,這并不是南洋船只應該北上的季節。
孟劍卿略一思忖,又道:“你們從南洋來,必定經過廣州和泉州,可有這兩地市舶司的關牒?”
那年輕男子一笑道:“這隆冬季節,近海岸處北風太盛,我們如何敢貿然近岸?一路上都是沿着外海航行,未曾入關,又何來文牒?再說了,我們若非在外海航行,也不會遇上兄臺你了!”
他這話綿裏藏針,隐隐然帶着幾分警告的意味。
說話之間,孟劍卿留神看對方的船只,風帆繞着桅杆旋轉自如,竟是能迎八面來風;底艙的小窗內,伸出一枝枝長槳,一起一落之間,極其均勻,不似人力操縱,難怪得能夠在這個季節逆風而行。
不論是船,還是人,很顯然都不是尋常人家能有。
如果對方是敵非友——
孟劍卿在度量對方之時,對方也在度量他。西北風迎面吹送來孟劍卿船上的清油氣味,如果這名錦衣衛別具用心,有意縱火,很有可能會燒掉他們的船——
他微微側頭向艙內說道:“阿嬌,你先擒下這錦衣衛再說。”
艙內一名年輕女子輕輕嗯了一聲。
孟劍卿見他側頭之際心中已生出警惕,饒是如此,對方艙內突然舞出一道巨蟒般的白練時,仍是吃了一驚。白練橫空,随着白練淩空而來的是一名白衣女子。孟劍卿疾翻身躍下艙頂,白練呼嘯着卷過艙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