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節
若是能讓我滿意,也許我能說服刑部,給你一個痛快。你要知道,為了那些無頭案,刑部那些人可都窩着一肚子火,發狠說逮住這個家夥,要讓他生不如死——”
徐朝海不待他說完,便伸手去抓一旁木架上的單刀,卻驚愕地發現自己握着刀卻拿不起來。
孟劍卿微笑着道:“我知道你可能是最危險的一個,所以派人在你的晚飯中事先下了一點藥,好讓我們能夠平心靜氣地談話。現在還是坐下吧。你讓我滿意,我也會讓你如願以償,痛快一死。”
徐朝海慢慢地滑坐在長凳上。
方才支撐他的那股子戾氣,一時間無從着落,在空中飄蕩不定。
孟劍卿閑閑地道:“我只奇怪,這十年你劫了那麽多財物,怎麽居然沉得住氣不拿出來用?我查過你家裏,還是一貧徹骨。你若不拿出來用,劫它做什麽?”
徐朝海擡起眼來上下打量孟劍卿一回,冷笑道:“你現在也還年輕,當然不會覺得要那麽多錢幹什麽。等到有朝一日,你也像我父親那樣又老又殘又窮,才會痛感無錢寸步難行!”
孟劍卿默然一會,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他随即說道:“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為什麽做要彌勒教的司庫使者?”
徐朝海愕然瞪着他。
孟劍卿很耐心地道:“你沒有聽懂嗎?那麽我再問一遍,你為什麽要做彌勒教的司庫使者?”
徐朝海怔了一會,幾乎仰頭大笑起來:“你以為我會回答這個問題,好讓你去向上司交差,然後我自己落個全家抄斬、株連九族?”
孟劍卿嘆口氣:“你也知道,我總得向上頭交差。現在你反正是一死,不如就拿你交差,免得害了別的學弟——”
他說到“學弟”,徐朝海忽地想起他是誰,張口欲言,孟劍卿止住了他,繼續說道:“你前後害死數十條人命,就算全家抄斬,也還抵不過去,不算冤了吧。我之所以要問,不過是因為那句老話,你讓我滿意,我就給你一個痛快,也許還可以順帶看看能否給你家留下一兩條命,不致于絕了後嗣。”
徐朝海瞪着他。他是否該信任孟劍卿這位學長的諾言?
良久,徐朝海方道:“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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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三年前冬至日加入彌勒教的。
孟劍卿暗自籲了一口氣,問道:“是因為他們發現了你的秘密?”
抓住了他的要害?
徐朝海冷哼一聲:“憑他們那些蠢材,也能威脅我?”
孟劍卿微一轉念,已然猜到:“這麽說是因為司庫使者這個職位所掌握的各地香堂的香火巨資了?”
天下祀奉彌勒的寺廟庵堂,何止數萬,誰也不知道其中哪些要暗中向彌勒教繳納香火錢。
以徐朝海只進不出的個性,來掌管這些香火錢,的确是再合适不過。
彌勒教想必也想通了這一點,才會讓徐朝海入教三年便能擔此重任。
他看向徐朝海:“你掌管的庫房共有幾座?都在什麽地方?”
徐朝海眼底鬼火似的光芒又亮了起來。如果對方有求于自己,那麽自己是不是還有更大的讨價還價的餘地?
但是觸及孟劍卿平靜而冷淡的目光,令得他胸中騰起的火焰剎那間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
那些庫房,會不會早已在錦衣衛的監視之中?
但是他仍然想試一試。
徐朝海直視着孟劍卿:“如果我說出那些庫房所在之處,孟學長是否可以對我家人手下留情?一處庫房換一條人命,不知道孟學長是否願意?”
孟劍卿似笑不笑地道:“你在和我談條件?”
徐朝海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已經陷入牢籠了,居然還想和錦衣衛談條件?
徐朝海暗自咬咬牙,說道:“除了庫房,我還可以告訴你們一個秘密。講武堂中,還有比我地位更高的人。”
孟劍卿微微一怔。
徐朝海緊張地搜尋着他的表情。孟劍卿的神情有些奇怪,過了一會,他竟然微微笑了起來。徐朝海的心卻沉了下去。難道錦衣衛早已知道這個秘密?
孟劍卿微笑着說道:“要等到這個時候,你才肯說出那個秘密,看來你其實對彌勒教還是有幾分忠誠的啊。不過也許我該說,你對我們的教習還是很尊重的,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會賣師的。真希望歸教習也能知道你這份心。”
徐朝海的臉色立時灰敗。果然……
孟劍卿站起身。
他也是直到這一次受命辦這件案子時,才有資格知道,歸教習當年竟然是明教彌勒殿長老,專司訓練各地分壇精選出來的少年弟子。
難怪得歸教習說,人生有三大樂事,睡覺,吃飯,還有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亦樂乎”。
他之所以願意進入講武堂,講武堂之所以要延攬他,或許就在于這最後一句話。人才難得;有能力養育人才的人,有養育人才的機會,更是難得。
徐朝海這個人,看似精明強幹,于世事卻如此蒙昧。講武堂教習的地位,何等重要;連他都能知道的歸教習的原來身份,居然以為錦衣衛會查不出來?還拿出來讨價還價。
難怪得沈光禮某次說,人若被一件事情占據了太多心思,就會被這件事情蒙住心智。
孟劍卿居高臨下地看着徐朝海,眼神中不無憐憫。
徐朝海不該自不量力地和他談條件。他原以為有本事有膽氣做下如此大案的人,總還值得錦衣衛花費點心思。
韓笑天和李漠是清白的——也許。
可是孟劍卿并不感到如釋重負。
在他們兩人身上,潛藏着也許比徐朝海更危險、更難以捉摸的東西。
他是否應該建議沈光禮,繼續監視這兩個人?沈光禮會否覺得他的手伸得太長?
離開講武堂時,第一輪熄燈號角堪堪吹響。
號角聲中,兩名值夜學生高亢的歌聲也随之響起:“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
一句方落,整個講武堂都接上了下一句:“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夜色深沉,北風呼嘯,這歌聲卻似乎烈火一般在夜空中燃燒。
這是講武堂的三首堂歌之一。另兩首是《國殇》與《豈曰無衣》,不過分別只在祭祀時和十日休沐時才唱。
幾名衛士互相看看,心中不覺都在想,整個應天府是不是都會聽到這歌聲?
孟劍卿的腳步未停,但是心中卻忽地點起了一蓬野火。
他的手下有十個人,每次派兩人,輪流監視韓笑天和李漠,也不算什麽難事。
在這裏,沒有人可以背叛——即使是尚未成形的背叛。
【後記】
《彌勒》這個故事,源于某部電視劇中的一段話,大意是:一個間諜,若是背叛,只可能為了三個原因,信仰、女人和錢。
那麽,講武堂中的天子驕子們,是否也會有這種淪落的可能?
經歷了艱難的入學考試、熱熱鬧鬧的學堂生涯,這些滿懷雄心的年輕人,會不會因為這種種原因而選擇另一條道路?
之五:借東風
【一、】
日光明亮,海水澄碧,岸上花木嫣紅青翠,清晰得如在眼前。
文儒海與孟劍卿乘坐的五牙艦繞過一道蜿蜒伸入海中的長長山脊,前方豁然出現數十艘大小船只,人聲嘈雜,岸上山林中也擠滿了人,遠遠地可以望見十數頂彩羅大傘張在那兒。
文儒海困惑地四處張望。這就是泉州港了嗎?為什麽他會看不見那座著名的跨海石橋?岸上似乎也不見繁華的街市?
孟劍卿突然說道:“這是月牙灣。泉州海商沉瓷的地方。今天想必是起瓷的日子。”
他将調好焦距的千裏鏡遞給了文儒海。
他想以文儒海那種酷好搜羅天下奇材逸事的脾氣,自然聽說過泉州海商沉瓷起瓷的習俗,不必他來解釋。
文儒海果然只“哦”了一聲,沒有追問。
沉入海中的瓷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被海水沖刷,被海苔纏繞,被砂石侵蝕,數年之後,十不存一。但是有幸完整起出的這些帶着大海印跡的瓷器,往往有着人工所不能及的攝人心魂的詭異與美麗。其中極品,價比黃金。
文儒海久聞其名,但從未見過一尊真品,此時自是好奇心大起,盤算着無論如何也要了卻這個心願,才算不枉此行。
孟劍卿掃視着那些船只,眉頭忽地微微一皺。
他認出了海上仙山的千裏船。
他不知道這艘船會出現在這兒。
是他忽視了,還是這艘船的确避過了錦衣衛無處不在的耳目?
文儒海興致很高,放下千裏鏡,說道:“我們也過去看看。”
孟劍卿想看的卻是那艘千裏船。
不出他所料,雲家兄妹都站在船頭,極有興趣地注視着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