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話
周一早上,伊妍再次請了一上午的假去了醫院,這次她沒讓伊母陪着,是自己一人去的。她先是去拿了胃鏡的檢查報告,報告上有她的胃部圖像,她掃了眼就直接去看檢查結果,如奚原所言是慢性的淺表性胃炎。
上周她做完檢查後就去預約了他今早的門診,拿完報告後她就徑直去了門診部。
預約的時間還未到,伊妍就坐在外面的等候區,心裏漸漸地有些緊張了。她從包裏拿出一面小鏡子照了照自己,今早出門她特意畫了個淡妝,讓自己的氣色看上去好點。
等候期間她又有點恍神,他對她一點印象也沒有,至今也不知道他們曾是校友,這個事實不免讓她有些沮喪。轉而又想,以前他們也沒多少交集,說起來只能算是普通同學,他不記得她,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她安慰自己,除了他之外,她也沒記住誰,人不能雙标。
“請32號伊妍到3203診室就診……”
伊妍聽到了自己的名字,沒耽誤立刻往診室走,随着距離的縮短,她的心跳速度也在不斷地攀升,捏着報告的手指緊了緊。她在診室門口等了會兒,見上一位病人走出來後才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
奚原看到她溫和一笑:“來啦。”
他言語間比之前還熟稔,伊妍心跳漏一拍,客套地打招呼:“你好。”
奚原示意她坐下,“檢查報告拿了嗎?”
“拿了。”伊妍把手上的報告遞給他,報告的一角被她捏皺了。
奚原掃了眼,結果不出他所料,“不算嚴重,不用擔心。”
“哦。”伊妍抿唇點頭。
“上次給你開的藥吃完了吧?”
“嗯。”
“最近還胃痛嗎?”
伊妍搖頭:“不會。”
“三餐有按時吃?”
伊妍觑了他一眼:“有的。”
奚原放下手中的報告看向她,見她雙手老實地放在膝上,腰板繃直坐得端端正正的,就像是坐在訓導室裏等待批評的學生,不由笑了下,問:“配音演員工作壓力大嗎?”
伊妍沒料到他問這個問題,以為這和她的病有關,很是配合地回答:“還好。”
“壓力不大,你為什麽這麽緊張?”
“啊?”
奚原解釋:“你看上去很緊張,上次也是。”
伊妍聞言有些無措,恐被他看出什麽端倪,忙支吾着說:“我有點、不喜歡、來醫院……所以……”
奚原了然一笑:“很多人都不喜歡來醫院。”他頓了下說,“你別緊張,太焦慮對身體不好。”
伊妍含糊地應了聲,心底稍松一口氣。
“慢性病比較難治愈,尤其是胃病,主要還是靠養,三餐按時吃,不能餓過頭,刺激性的食物也少吃。”奚原囑咐了幾句後又說,“我給你開點中成藥。”
伊妍順從地點頭,把自己的醫保卡和病歷本遞給他。眼看着一次短暫的面診就要結束,她心裏開始敲起了鼓,密密匝匝地敲得有些心慌,放在膝上的手握得緊緊的。
奚原敲完鍵盤後又拿筆在病歷本上書寫,他垂首後的下颔線還是顯得那麽好看,眼鏡架在高挺的鼻梁上,低斂的眼睑顯得睫毛又彎又翹。
充耳瑩,會弁如星,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伊妍看得有些發愣,現在的他和記憶中的他雙雙重疊。她想,生命中總有這麽一個人,任由時光荏苒,白雲無心也成蒼狗,只要一靠近他,茫茫滄海瞬間成桑田。
“奚醫生,我能跟你要個聯系方式嗎?”
“嗯?”奚原筆鋒一頓,轉頭看向她。
伊妍像是這才反映過來她問了什麽,眼神即刻慌亂無主,左躲右閃,支吾着趕緊找補:“我的意思是、是……我的病反反複複的、你如果不方便也沒關系……是我唐突了。”
伊妍真是急得想咬斷自己的舌頭,雖然要聯系方式的想法幾次多番地出現在腦海中,可她心裏清楚,要是每個病人都和他要聯系方式,他一個醫生就沒有休息時間了。她懊惱剛才一恍神的功夫她就草率地問出口了,弄得現如今這般尴尬。
奚原倒沒多想,初聞伊妍的問題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前兩天在家裏,奚沫滿臉憧憬地說‘要是哪天能和伊妍大大面基就好了’。
思及此,他随手從桌上拿了本本子,刷刷寫上了一串數字後撕下來遞給她,溫和地說:“這是我的手機號。”
“啊?”伊妍不虞他真給了她聯系方式,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怔怔地盯着那張紙條看了半晌才伸手接過。
“有什麽事可以聯系我。”
伊妍的臉從耳根處開始紅了,她擺擺手慌忙說:“你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
奚原釋然一笑,沒多說什麽,拔下醫保卡連着病歷本一起遞給她,“平時多注意飲食。”
“好的。”因着剛才這一出插曲,伊妍覺得自己臉上發燙,也不敢再留下,恐讓他覺察出自己的不自在,當下拿過病歷本後立刻站起身,低頭對他說了句‘謝謝’後就離開了診室。
從診室出來後,伊妍緩了口氣,攤開手心,裏面躺着一張被她捏皺了的紙條。
她輕輕地笑了,覺得這是這次胃鏡檢查最好的收獲。
……
伊妍下午去了公司,晚上回到住處時接到路雨文的電話,說今天的晚飯由她來打包。伊妍自是沒有意見,老實地坐在客廳裏等她回來。
她趴在沙發上,拿着手機盯着屏幕,好一會兒都沒動。
今天早上剛出醫院她就存了他的號碼,之後就在微信‘新的朋友’上看到了他。她其實很想添加他,可她想微信應該是比較私人的東西,她和他現在也只能算是普通的醫患關系,就連今天她向他要號碼都是逾距的。今天他大概是不想讓她下不來臺才給她的吧,畢竟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事事都照顧到別人,不會讓人覺得不舒服。如果她再得寸進尺地請求添加他的微信,大概會被他認為是沒臉沒皮的人而引起他的反感吧。
她即使不訾垢恥也不能不顧慮他的感受。
“唉。”伊妍幽幽地嘆口氣,把頭埋在沙發裏。
“妍寶貝,我回來啦,今天要禦姐音。”路雨文開了門後就朝着屋內喊。
伊妍側過身體,撐起腦袋睨着她,用一種慵懶的語調緩緩說:“怎麽才回來,是不是想餓死我?”
路雨文忙附和:“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打包了什麽?”
“烤鴨。”
伊妍不滿地哼一聲,語氣瞬間冷了:“你不知道烤鴨脂肪含量很高嗎?你打的什麽算盤?”
路雨文屁颠屁颠地湊過來,笑嘻嘻道:“我就是要把你養胖,讓你嫁不出去然後只能跟着我。”
伊妍嗤一聲笑了,聲音正經起來:“好啦,不跟你鬧了。”
路雨文把手上提着的東西放在桌上:“公司附近新開了家烤鴨店,我昨天嘗了還不錯就想着今天打包回來給你嘗嘗。”
伊妍幫着她一起拆開打包盒,路雨文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扭頭問她:“你今天去醫院拿胃鏡報告,怎麽樣?”
“慢性胃炎,沒什麽事。”
路雨文有些不放心,問她:“你的報告呢,我瞅瞅。”
“在包裏。”
路雨文轉身從沙發上拿過她的包,報告夾在市一院的病歷本裏,她一并拿了出來。她先是看了眼胃鏡報告,确定伊妍所言屬實後又去翻看病歷本,翻到有字的最後一頁掃了兩眼,沒太看懂醫生的字,正打算合上時卻瞥到右下角醫生的署名,頓時愣了下,瞪着眼仔細辨認。
“奚原?”路雨文有些不可置信,“這個醫生的名字是奚原?”
伊妍回頭去看她,見她拿着自己的病歷本,想必是看到了奚原的簽名。她本沒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現下否認是沒用的。
路雨文見她神色複雜,再問了句:“這個奚原……是那個奚原?”
伊妍嘆口氣點點頭:“是他。”
路雨文瞪着眼消化這個消息:“他回國了?”
“嗯。”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上星期……第一次去醫院看病,醫生就是他。”伊妍老實回答。
路雨文皺皺眉頭:“妍寶貝,你不會……到現在還喜歡他吧?”
伊妍抿嘴沒有回答,但這态度就相當于默認了。
“我天,高中畢業到現在都多久啦,你還不死心?”
“雨文,我……”伊妍咬着唇看她。
“真不知道該說你專情還是一根筋,這麽多年了,他都不知道你喜歡他,你心裏還這麽惦記他,真傻。”
伊妍垂下腦袋。
路雨文喟嘆一聲:“妍寶貝,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麽多年還忘不了他,不過是因為習慣了自己喜歡他?”
習慣?伊妍愣神,她想或許是吧,習慣成自然,喜歡一個人久了仿佛就會變成本性,有時會辨不清自己是真的喜歡他還是只是慣性使然。但是她想,從小到大,父母老師們都是這樣教導她的,壞習慣需要改正,而喜歡他這件事,即使是個習慣,那也不是壞的。
——
一中的節奏很緊張,這種緊張從上下課的鈴聲中可見一般。上課的鈴聲是急促的三聲響鈴,而下課鈴聲則是悠揚綿長的鋼琴曲,拖拖拉拉能彈奏個一分鐘,老師們就理所當然,心安理得地拖堂。
下課的鋼琴曲響起的那刻,元熹習慣性地偏頭往後看去,言弋正盯着黑板上數學老師畫的指數函數圖像看,在全班都在蠢蠢欲動的時候,只有他還專注認真。
“又在偷看。”邊上陸雯說了句。
元熹紅了臉,立刻扭回頭。
陸雯湊近她,悄聲慫恿道:“熹熹,要不你就去告白吧。”
“啊?”元熹擺手,“不行的不行的。”
“為什麽?又沒事。”
元熹臉上有些不自在:“他……太好了。”
陸雯不太明白她的這種心理,因為一個人的優秀而喜歡上他,卻又因為他的優秀而自卑止步,這種矛盾的想法弄得她有些糊塗。
“搞不懂搞不懂。”陸雯搖搖頭。
元熹沒再說話,事實上她也搞不懂。
言弋的入學成績是班上第一,在開學初自然而然地被班主任選為班長,他待人處事溫潤平和,班上的同學和他相處得都很好,對他擔任班長這一要職并無異議。而元熹并未擔任任何職務,在班上就是平民,兩人既沒有班級事務上的交集,學習上更是無甚交流,兩人說到底就是同一個教室裏的普通同學罷了。因此當言弋在課間時找上元熹時,她是十分驚訝的。
彼時元熹正拿着水杯從教室外裝了水回來,剛到教室門口就被言弋喊住了。
“元熹同學。”
元熹頓住腳步,看着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
“我能和你說幾句話嗎?”
言弋的目光直直地盯在她身上,元熹這才确定他是真的在喊她,心底旋即有些喜悅摻着緊張:“有事嗎?”
言弋微微點頭,思索了下開口問道:“學校廣播站在招人,我這有報名表,你想要嗎?”
“啊?”伊妍沒料到他找她是說這件事,微微一愣。
廣播站招人的事她是知道的,前陣子廣播站的前輩來班上宣傳過,她其實有這個意願,但是如果去了廣播站,每天中午傍晚放學後就必須第一時間去播廣播,回家時間必然被耽誤。她和母親提了提,母親就以‘耽誤吃飯’為由否決了她的提議,她有些遺憾卻也沒多堅持。
言弋看她神色猶豫不決,緩和道:“我是覺得你的聲音很适合播音,但是如果你不想去的話也沒關系。”
“我願意。”伊妍突然開口說道,見他表情略微詫異,咳了聲解釋道,“我本來就打算等下找你拿報名表的。”
言弋笑了下:“好,那我把報名表給你。”
元熹點點頭,鬼使神差地問了句:“你會聽學校廣播嗎?”
言弋一愣,随即答道:“聽的。”
就這樣,元熹報名了校廣播站,每天放學回家的時間生生被推遲了半小時,飯點也相應的推遲了,為此她被母親一頓痛罵,縱使如此,她卻甘之如饴。
元熹去廣播站的第一天,站長為了讓她盡快适應,早前一天就讓她自行選了作品次日進行播讀,因此那天她早有準備。
坐在播音室內,對着話筒,元熹看着手中的本子,想着此刻可能正聽着廣播的那個人,微微啓唇:
《我想做水藻,攀緣的水藻》,安赫爾·岡薩雷斯
我想做水藻,攀緣的水藻,
繞在你的小腿最柔軟的地方。
我想做微風對着你的面頰呼吸,
我想做你足印下細微的沙礫。
我想做海水,鹹鹹的海水,
你赤裸着從中跑過奔向岸邊。
我想做太陽,在背陰處切出
你初浴後簡潔純淨的側影。
我想做所有的,不定的,
圍繞着你的:風景,光,大氣,
海鷗,天空,船,帆,風……
我想做那只被你拿起貼近耳邊的海螺,
讓我的感情,怯怯的,
混進大海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