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屋裏很暗,雖然外頭晚霞明亮,但是貼了厚厚窗紙的屋子裏,已經黑黢黢一片了。

孔轍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撲鼻便是濃烈到不行的中藥味兒,間雜着腥臭難聞的味道。這是屬于孔老太爺的味道,他的身子早就不行了,癱瘓在床上不能動彈,已經十年有餘了。好在孔家底子厚,湯藥食補吊着,丫鬟小厮伺候着,孔老太爺的日子,并不算難過。

“祖父。”孔轍站在床前,恭恭敬敬地行禮。

孔老太爺掀起已經打了好幾層褶皺的眼皮子,看着眼前這個,孔家如今最有出息的孩子,不覺從胸腔裏頭,發出了深深的一聲喟嘆。

若是孔軻不死,或者孔軒能夠成材些,只怕也不會鬧成了如今這種,兩房争一子的局面。

“坐吧!”孔老太爺沙啞着嗓子,目光從孔轍年輕的面容上掠過,而後又是一聲沉沉的嘆息。

雖然窗紙很厚,因着孔老爺眼睛不好,怕見光,又糊了好幾層,可即便如此,仍舊阻擋不了,外頭女人們此起彼伏的嘤嘤哭泣聲。

孔老太爺聽得腦子發蒙,本想和孔轍說的話,也想不起來了,于是忽然暴怒:“來人!”厲聲道:“把她們都給我轟出去!不管是上吊,還是喝藥,都滾回自己屋裏去死!再跑到我的院子裏哭鬧,惹我惱了,都趕出了孔家去!”

傳話的小厮弓着腰小心翼翼退出了屋子,很快,外頭起起伏伏恍若蒼蠅般“嗡嗡”不住的啜泣聲戛然而止,孔轍聽得一陣細碎淩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終于消失了。

孔老太爺這才心滿意足地在大引枕上動了動,擡起眼皮,看面前這個少年郎,猶自微垂着臉,昏暗的光線叫他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孔老太爺卻是心知肚明,這孩子不高興。

“我知道,你不快活。”孔老太爺蒼老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痛苦和酸澀來,泛黃混濁了的眼珠子轉向孔轍,說道:“可如今家裏的情況你也看見了。你大伯死了,你大哥也死了,若是他們沒死,或是還活了一個,也不會鬧到這地步。大房驟然沒了兩個頂梁柱,你大伯母又死盯着你,非你不可,我也是無奈,只得把你過繼給她,做了嗣子。畢竟是你生父放了把火,燒死了他們爺倆兒。這是三房欠大房的。你既是三房的嫡長子,父債子還,你無話可說。”

孔轍想起那場熊熊烈烈的大火,一把火燒起來,大房的男人死了個精光,二房的二伯父,現在還躺在床上養傷。不但臉毀了,身上也沒幾塊好皮肉。整日裏窩在屋子裏,除了二伯母,誰也不肯見。每天夜裏就要大喊大叫,那凄厲的慘叫聲,隔了那麽老遠,他都能聽得清楚。

“過繼給大房,孫兒心甘情願無怨無悔。可孫兒還有弟弟,除了三弟,還有四弟五弟六弟,并非只有孫兒一個男丁,何苦非要孫兒兼祧兩房。二伯父二伯母要選嗣子,在三弟四弟還有五弟六弟裏面選,難道就不成嗎?”

孔老太爺想起自己的二兒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不禁心下一酸,這個孩子,自來溫良寬厚,卻是命運不濟。

先是騎馬狩獵時,為了搭救老三被馬踩了腳。最後老三啥事沒有,他卻是跛了一條腿。大燕律法有雲,身殘者,不許參加科考。可惜了他一肚子的學識抱負,最終化為烏有。

好在孔家家大業大,不科考也不算什麽,可他于子嗣上,卻是又踢上了石板。生了四個女兒出來,卻是半個兒子也沒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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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着四十的人了,便是二兒媳再給他買了丫頭回來,說要生兒子,他也不肯再進那些女人的屋裏半步。暗地裏過來央求他,要他把三房的孔轍過繼給他做嗣子。

孔家到了孔轍這一輩兒,除了大房的孔軻外,其餘的男丁,全都出在了三房裏頭。偏二房不肯過繼了庶出,只肯要嫡出。

可三房已經成人的兩個嫡出兒子,排行老二的孔轍不必說,文武雙全,腦子靈活,為人又正直可靠,是個有良心有能力的孩子。

可行三的孔軒卻是和孔轍雲泥之別,雖是同胞一母,孔軒也不是不聰慧,可他讀書不成,經商也沒天分,卻又自恃才高,自以為是得很。

孔軻還沒死的時候,帶着他做了一單生意,便是因着他喝酒鬧事兒,叫人抓住了把柄,最後錢沒賺到,還虧了好大一筆銀子。

于是二房想要過繼嗣子的時候,就只盯住了孔轍,根本不考慮孔軒。

老三媳婦自然不肯,她生了三個兒子,幼子還小,二兒不争氣,唯大兒子聰慧能幹,哪裏舍得,當時很是大鬧了幾回。

可老二卻是把老三叫了去,喝了頓酒,啥也沒說,就坡着腳在老三跟前兒來回走了幾趟,然後捂着臉,嚎啕大哭了起來。

老三打小就背靠大樹好乘涼,靠着父兄,他就做了個散仙,平日裏好吃好喝,貪玩耍弄了一輩子,過得十分輕松快活。

如今見得自來剛強的二哥哭了,又看着二哥那條為了他才坡掉的腿,轉頭就來了自己這裏,認下了二房過繼孔轍這回事兒。

老三媳婦知道大兒子是留不住了,整日裏哭哭啼啼和老三過不去。總是這回事兒已然定了,不管是二房,還是他自己,都知道這是剜了人家當娘的心肝子了,也就不做聲,任憑她耍性子,鬧得三房整天的雞飛狗跳,沒一日安寧。

可老三順風順水享受了一輩子,這般鬧了幾日後,受不住了。于是某一晚,搬了幾壇子女兒紅,躲在書房裏頭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攆走了小厮丫頭,把門從裏頭拴起來,只說沒法子活了,倒了一壇子酒,就把燭臺扔上去了。

把之前這回子糟心爛事兒想了一通後,孔老太爺嘆氣道:“你二伯父的腿,是為着你生父瘸的,他那張臉,那副身子,又是為了你生父毀的,如今半死不活的,這也是三房的債。”

孔轍哪裏不知道這回事,可是——

“那也不能都叫我一個人擔了這所有的債吧?”孔轍氣苦難耐,巴巴地看着孔老太爺:“二伯父二伯母看不上三弟便罷了,可四弟五弟不都是好的,如今也長成了,如何就不行?”

孔老太爺眼皮子動也未動,死氣沉沉回道:“他們是好,可并非嫡出。”

孔轍便惱了,站起身,在屋子裏團團轉:“他們雖是庶出,可四弟讀書好,只等着今年下場,必定能得了秀才回來。五弟雖是不好讀書,可腦袋瓜子靈,眼睛也毒辣,若不是他經手了幾單大生意,賺得了大筆的銀子。咱們家那場火,幾乎燒了半拉的房屋,這修房新建一串兒的事情下來,早就把家裏掏成了空殼子。兩個弟弟哪一個拉出來都是咱們孔家的好二郎,祖父便去勸勸二伯父和二伯母,英雄不問出處,何苦糾結于嫡庶之分?”

孔轍說到了最後,幾乎是憤然怒吼。可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後,屋子裏卻依舊是以前那副黑沉沉的模樣。

孔老太爺的眼皮子這會兒都不往上翻了,只冷漠道:“他們争氣,以後若能出去立一番事業,是他們之幸,也是孔家家門之幸。可自古嫡庶有別,你二伯父和二伯母非嫡不要,就認定你了!”

孔轍無奈至極,只覺氣力一瞬間從身體中抽離,慢慢在繡墩上坐定,語氣疲倦道:“非嫡不要,那不是還有六弟嗎?為何不過繼了他去?”

孔老太爺終于擡起臉來,枯若幹皮的臉上露出憐憫,認真地看着孔轍:“你還是死了這份心吧!二房如今的情形,已然沒精力再去養育一個五歲的小娃娃長大成人。你那四個妹妹,最大的月英,明年就要出閣了。老二月紅,也該給她尋門兒合适的親事了。可你也看見了,你二伯父如今的樣子。二房不需要一個奶娃娃,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替他們撐門立戶的男人。而咱們孔家,除了你,就再沒有合适的人了。”

從孔老太爺的屋子裏出來的時候,那天際的霞光還不曾完全淡去,孔轍遙遙看着那連成一片的暗紅,只覺得自己連喘氣的力氣,都要消失不見了。

同一片天空下,連晚霞都是一模一樣的碧溪鎮裏,林榕站在洪府大門前,牽着馬缰,根本就不願意回去。

可門子卻是瞧見了他,遠遠的就招呼:“姑爺回來了,小姐派人問了好幾回了,這回可算是把姑爺盼回來了。”說着就叫人傳信給內宅去。

林榕臉一沉,心中立時不耐起來。可是他又不敢不回去,怕得洪琇瑩夜裏守空房叫洪老爺知道了,他又得吃苦頭。正是滿心郁結,忽的有人在背後扯他的衣袖。

“真個是大爺啊!”那人低聲驚呼着,等着林榕吓得渾身起涼發寒地轉過頭去,一眼便認出了,這是大伯母跟前兒,最得臉的一個婆子。

那婆子雖是滿臉震驚,嘴上卻是沒停,低聲說道:“太太已經到了碧溪鎮,如今在雙福樓住下了,大爺得空了,一定要去見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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