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醒林一瞬間汗毛炸飛,頭腦一片空白,方才所思慮的全抛到腦後,手心扣起,慌忙運氣。
“他你也敢動,放下!”一聲呵斥,從洞口傳來。
那二長老從外緩緩走進來,仿佛他本就是爬行動物,站起來是難為他。
雖然他行動遲緩,那胖子卻不敢怠慢,扔了懷裏的醒林,忙跪下道:“師傅,您怎來了?”
他十分委屈,“憑什麽這人不能動,徒弟知道他是待選的守燈人,玩了就死了呗,難道還差這一個?”
二長老鼻子出氣,冷冷笑道:“他已被選中,你還敢動嗎?”
那胖子驚詫的擡頭,望向那醒林,陰測測的笑了,“喲,那他還怪有運氣……”
語氣中分明毫無不敢之意。
二長老長嘆一口氣,“我看少尊主有些看中他,你小心些吧。”
“少尊主?看中他?”
胖子撅着嘴,“師傅你騙我的吧,那少尊主看中過誰?他整日裏連一句話也不說,他告訴你了?”
二長老白了他一眼,“蠢材!你可還記得上一次,少尊主在東南海邊的小鎮上,為何将那鎮九門的小徒弟化為齑粉麽?”
那日,小魔尊天擲在集市上漫無目的的行走,前方一個茶水攤上圍着裏三層外三層的人,他走到近處,見人群中間一個胡須大漢,正說到自己與那小魔尊在弦望海邊大戰三天三夜的故事。
那小魔尊聽得入神,直直盯着大漢看,大漢忽的紅了臉,急眼道:“看什麽看!沒見過修仙之人嗎!”
他向前一抓,正好碰上小魔尊端着茶碗的手指,小魔尊手指反轉,躬指成鈎,順着那胡萬的手臂向前一推,手心發散的一股業火直沖而去,瞬間,那胡萬竟在天化日之下化成無數灰塵。
事後,魔尊曾問他為何殺那人——鎮九門畢竟是仙門中排位第三的大門派,輕易誅殺其弟子,魔尊雖不怕他,但畢竟主動挑起了不大不小的事端。
未曾想,那小魔尊皺了眉頭,只說了一個字。
“髒。”
師傅忽然提起這件事,胖子卻不明白這二者之間有何關聯。
二長老對他高深莫測一笑,“等着吧,我說他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了他。”
他對一臉雪白的醒林拱手,換上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笑,“小徒魯莽,沖撞了小哥,還請恕罪。”
方才那一番話當着醒林的面說破,他也渾不在意,一邊嘴上客氣,一邊放肆打量醒林,他問:“還不知小哥如何稱呼?”
這幾下反轉,醒林腦中轉瞬間閃過無數念頭,嘴上答道:“我叫虞……”
他反應過來,一瞬改口,“如……如一,表裏如一的如一。”
二長老順勢誇贊他,“好名字。”
一手向外指,“請跟我來吧。”
醒林回頭,老人和小金都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茫然的跟着二長老走了出去。
出了山洞,林間灑下薄薄的陽光,醒林沐浴其間,猶感是夢。
他身後傳來一聲尖叫。
是小金。
醒林回身,蒼白的嘴唇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的心頭一片空茫茫。
二長老獨自走在前方,“要走便快走,我也不便管太多。”
醒林終于轉過頭去,邁步向前,他的身上出了細密的汗,越流越多,彙集成大顆汗珠,從頭上,脖子上,後背,向前方滾落,有東西壓在他的背上,他挺不直身。
二長老在前方自顧自道:“咱們忘月窟,凡事遵尊主意思行事,尊主以下乃是少尊主,少尊主以下是我,本來選守燈人也該禀告尊主,但尊主尋寶器去了,連日不歸,少尊主自賜水之後便去往東南海邊,至今未回——反正他中意你,今日我便做主,遣你去奉燈吧。”
醒林跟在身後,一片默然,而後,他問,“我需要做些什麽?”
二長老搖搖手,笑道,“守燈人嘛,什麽都不用做,你只需日日伺奉在幽魂燈前,保持純陽之體,不得我三人傳召不得外出,如此便夠了。”
醒林不應聲,其實他想問,“中意我是哪種中意?”
他從小涉獵雜書甚廣,對各色密事皆懂一二,剛又經歷了那胖子一頓差點要命的輕薄,實在是心弦繃得緊。
然而他問不出口。
漫無目的的咬着下嘴唇,他決定順勢而動,見機行事。
到了忘月窟洞前,二長老不再前進,他道:“這忘月窟,在晦朔山是重中之重,除了守燈人外,各類游屍散魂一概不敢入內,你在洞內是絕對的安全——你運氣是多麽好!”
他精光爍爍的眼睛要笑不笑,“除你之外,只有少尊主常來——他在幽魂燈前打坐修煉,吸取陰氣。”
瞧着醒林精彩紛呈的臉色,二長老道:“放心,少尊主極好相處,你只要閉嘴少言,少惹他煩,便可保住性命。”
二長老向洞內伸手,笑道:“請吧。”
那忘月窟黑洞洞,裏面那樣大,那樣空曠,最深處不可見的無數燈火,似在等他入內。
醒林下颌咬緊,上牙齒磨下牙齒,他緩步入內,一步步走向黑暗。
穿過破落的第一層洞,進入岔口,再穿過幽深的走廊,再次進入岔口,他第二次來到忘月窟的中心。
燈前擺着兩個蒲團,相距甚遠,醒林盤腿坐在其中一個上,托着下巴,望着熒熒燈火發起呆來。
山中無日月,洞內不知天,這裏沒有黑天白夜之分,沒有一天十二時辰,有的只是無盡的等待,等待,沒有目的的等待。
他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後,許是三十天,許是四十天,許是六十天,總之,在一個極其平常的時候,那個人從外回來了。
忘月窟的少尊主,天擲,他依然着一身黑衣,面上仿佛是冰雪砌就,在望見燈前的醒林時,他的目光停留了一刻。
醒林一瞬不漏的與他對視,試圖從他那毫無波瀾的臉色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跡。
然後……他幾乎破功,捂着肚子差點笑出來。
二長老走眼了,天擲對他根本談不上中意不中意,醒林懷疑他已經不記得自己。
天擲占據另一個蒲團,心無旁骛的閉眼修煉,仿佛此地只有他一人。
醒林終于不用胡亂猜測二長老所謂“看中”有幾個意思,悄悄把蒲團往旁邊拉了拉。
在黑暗與火光中,他閉上眼,不能做什麽,那就只能等待。
也許是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也許是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把眼睑掀開一個縫。另一個蒲團上的人,穩坐如山。雙手虛合,護在丹田前,上眼簾與下眼簾搭界處的長睫毛出奇地長。
半日過去,醒林忍耐到了極點,再一次偷偷掀開眼臉,另一個蒲團上的人,依然不動如山。一身黑衣幾乎融化在黑暗裏。
起初,是極為難熬的,獨自一個在洞中,焦灼也好,無聊也好,茫然也好,他可以随意躺坐,随意暴走,随意出點什麽動靜,提醒自己,自己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可是有了第二個人,還是個令仙門百家望風而逃的人,醒林自然不敢胡來了。他默然,他也随之默然。
就在醒林以為自己要瘋的時候,瘸腿老人傳他出去。
原來這守燈人也非日日鎮守燈前,每隔數日也可出去沐浴一次,這是定矩,醒林得見熟人,趕着問:“小金怎麽樣了?”
老人停步,搖了搖頭。
醒林從此後再也未問過小金。
他經過關押着胡争如和那散修的養屍陣,目不斜視。
這一次出洞,他得知,尊主回來了,帶回一件“寶器”,據說是一個散修,嚣張狂傲的很,修為也是極高的,和胡争如關在一處。
到此時他才曉得,原來所謂尋寶器,是尋人,尋合适之人連煉造成兇屍,故稱“器”。
他在洞內苦憋了多日,見着老人忍不住大倒苦水,“兩個人在洞內,比一個人在洞內還憋屈,這位少尊主數日來一句話不說,如一尊佛像般鎮日枯坐。”
老人微微一笑,“我們這位少尊主一向如此,他倒是一位好相處的,沒有那位和他的徒弟那樣陰晴不定,動辄殺人。”
他用手藏在懷中伸出兩個指頭,立刻縮了回去。
好相處?醒林默然,若是仙門百家聽到這三個字,不知會作何感想。
老人領他到一處小湖邊,蹲在石頭上,等他沐浴。閑聊道:“這位少尊主剛來時,我和他接觸甚少,至少有十年一直以為他是個啞巴,第一次聽他說話,把我吓了一跳。”
“他長大後,尊主對他愈來愈器重,他日日在燈前修煉,我們也見不着他,出了忘月窟,便是下山出海,隔幾日回來了,仍舊進洞,幾乎從未見他在晦朔山中閑逛過,也很少聽他說廢話。大約奇才總是有些與凡人不同之處。”
奇才?醒林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出洞一趟雖然興奮,聽到的卻盡是不想聽的消息,醒林灰心喪氣的回去,卻發現天擲不見了。
他又一次下山了。
來至洞內時無聲無息,下山時杳無音信。如此重複幾次,醒林漸漸習慣他的做派,兩人互不相擾,各自忙各自的。
醒林不知道的是,天擲每一次下山出海,對仙門中人來說,每一次都是劫難,天擲小魔尊的名頭漸漸蓋過魔尊萬斛龍,在許多地方,甚至将他二人混淆,直接指天擲為魔尊。
不知道天擲出去了多少次,回來了多少次,天氣變冷又回春,湖水結冰又消融,許是到了第二年的某個日子,醒林已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他坐在燈前,可以枯坐幾十個時辰,因無人與他說話,他已習慣了不言語,有人與他說話時,他反應遲鈍,口舌木讷。
來晦朔山的原因,他已越來越少想起,留在洞內的原因,是因為他要活着。
活着,又大概是因為目前死不了。
用不了多久,他許是要漸漸成為燈前一道泥塑。
這時,身後的岔口傳來一陣沉重的,跌跌撞撞的腳步聲。
這不是醒林習慣的腳步聲,他緩緩睜開眼睑。
他回頭,千百盞燈火的光輝照耀洞口,原來如此清晰。
那天擲黑衣濕透——沉甸甸的絮了血,他的臉不再是冷淡的白,而是失血過多的蒼白。原來輕若無聲,控制自如的步伐,此刻比一個凡人莽漢還要笨拙混亂。
他受傷了,傷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