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擲昏昏沉沉,來到他急需的至陰之地,如豆的燈火中,他看到一個背光而坐的身影。
他看到旁邊有他的蒲團,朝蒲團走了兩步,卻越走離得越遠。
當然蒲團是沒有動的。
他晃了一晃,眼前的一切傾斜并暗下來,他暈厥過去。
這一覺仿佛是睡了很長時間,他夢見東南海邊,十二大門派打頭陣,無數無名小派和散修們尾随在後,順海而過的游屍們如浪潮一波又一波被送至海岸上,但是仙門中人個個如不要命一般厮殺,游屍的海岸線漸漸後移,眼見便要被沖破。
沖撞海岸線最鋒利的尖端處,是鎮九門的胡得生,還有東山派的虞上清。
天擲從空中看的清楚,他雙臂展開,雙手一轉一卷,兩股業火從手心飛旋而出,他向前一推,兩股業火直沖那二人而去。
那業火殺了二人一個措手不及,虞上清和胡得生在厮殺中,忽然遭遇煞氣十足的業火,不由大驚,左支右绌,連連抵擋後退。
而更可怖的是,一個人影緊接着降落在業火之後,與虞上清,胡得生相距不過兩步的距離。
戰場上僵持将近兩年,天擲從來都是在遠處協戰,但他的身影,他的衣着,他的身法,不僅萦繞在二人的噩夢中,更是萦繞在無數仙門中人的噩夢中。
他二人同時蹿起一陣麻意,從腳底直達頭皮,層層錦衣下炸開無數毛孔。
天擲靜靜瞧着被業火纏繞的二人,清淡的眼中,連不屑都沒有。
要殺他們,不難。
他手腕緩緩翻轉。
虞上清卻高喊一聲,“十二掌門歸位!”
仙門前線如潮水般退卻,退出一個圓圈。十二掌門仗劍到齊,将他合圍,天空中閃現一個奇妙的銀線網格。
一閃而逝。
這是他最後一個深刻而清醒的記憶。而後他對戰數十個時辰,直到傷重之下退回忘月窟。
他渾身發燙,心中那股天地間至烈的業火,常常被師傅誇贊,如今焚燒的卻是他自己。
不,被烈火焚燒身軀,也沒什麽大不了,他像是被地獄的孽火燒心。
無休無止的焚燒,卻永不會燒盡。
他可能是要死了,他想。
不過也沒什麽了不起,他這樣簡單的一生,殺過人,也被人所殺。
他恍惚中,睜開眼,想再看一看這個世界,盡管這個世界是這樣枯燥且乏味。
但他看不清了,千百盞燭火的光輝仿佛是連成一片模糊的光海,他看到一個人,盤坐在燈前,長長地眼睑低垂,默然的注視他。
而自己枕在那人的腿上。
他閉上眼,昏沉的睡過去,在晦朔山的日子總是安靜而灰暗的,但他也見過一些風景與世面。
他想起東南海邊寧靜的小鎮,有些破落的市集,被人圍着的熱鬧茶館。
還有帝都城外,連綿數裏的青山,燃着熊熊烈火的人頭湧動的盛會。
還有城中吃食,用火烤着的魚兒,還有摩肩接踵的觀音廟,還有廟裏的觀音大士,長長地眼睑低垂,默然的注視着他……
不知沉睡了多久,他以為自己要死去了,然而身上永不停息的焚燒居然漸漸減輕,他終于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一雙涼而輕柔的手,輕輕覆在他的額頭。
他夢中的一切,小鎮,盛會,魚兒,觀音……全部消失,眼前的模糊景象,漸漸重疊,成了一個清晰的人影。
那人天然上翹的嘴角,仿佛永存着殘餘的笑影。
他低垂眼睑,而自己頭枕他的腿,躺在他的懷中,是一個親昵和依靠的姿勢。
天擲受驚,掙紮着爬起來,踉跄着向外翻滾,滾到離他一丈遠外。
那人撫着他額頭的手,停在空中。
天擲警戒地問:“你是誰?”
醒林頓感冤屈,合着倆人共處一室一年多,你壓根沒留意我是誰?
他收回落空的手,輕微點頭致意,“我是新的守燈人……”
話音未落,“名字。”天擲冷冷的問。
他自然知道。
醒林莫名其妙,好在他向來脾氣好:“如一,始終如一的如一。”
天擲藏在黑暗中,不再應聲,
醒林卻起了心思,他知道天擲此刻虛弱至極。
他揚眉,輕輕一笑,問道:“那你呢?”
沒想到,天擲在黑暗和沉默中,乖乖回答,“天擲。”
東山派師弟衆多,與年□□孩閑聊調笑,是醒林的一項專長,他心一動,“天擲的擲是哪個字?你給我寫一寫。”這句話已經到了嗓子眼,被他舌頭一壓,咽了回去。
他笑了笑,理了理被揉搓一夜的衣裾,回到自己的蒲團上。
遠處的天擲費勁地拽着自己蒲團,悄悄向外移了一些,醒林當沒看見。
他知道天擲用盡力氣才坐到蒲團上,雙手虛合,身上籠罩着幽魂燈上的陣陣陰氣,正在勉強恢複元氣。
醒林輕輕向那邊望去,出乎意料的,天擲并沒有閉眼打坐。
二人對視,醒林輕飄飄的移開目光。
他心中有一個輪廓模糊的念頭。
少年的恢複能力驚人的快,沒過幾日,他竟然好了七八成。而在此時,魔尊回來了。
天擲才十七八歲,魔尊在老巢被數度圍攻中,依然灑脫的出門尋寶器,将整個魔窟留給天擲守衛。
而天擲重傷的消息傳來,他不得不回來了。
這一日,本不該是守燈人放風的日子,瘸腿老人卻來至洞口,手裏捧着一襲白色麻衣,傳他去沐浴。
醒林看着那麻衣,心裏有些隐隐的預感,果然不出他所料,忘月窟外的草地上,打用長短破木,搭起了一個草臺子,破破爛爛的草臺子上,放着兩把用草繩和樹枝捆成的椅子。
外面二長老、他那胖徒弟、還有許多游屍厲鬼散漫的站在草地上,二長老搓着手,面帶三分焦灼,似在等什麽人。
在這一群危險人物中,醒林垂頭低眼,不敢擡視,快步穿過——他生怕引起什麽人的注意,比如那二長老那胖徒弟。
來到僻靜的小湖邊,老人将衣服放下,去不遠處歇息了,醒林低頭瞧了瞧自己一身髒的看不出顏色的衣服,本是淡碧的近乎白色的衣衫,被層層浸潤成暧昧的黑紅,醒林在此刻忽然公子做派上身,忍無可忍的脫了衣服,用力一扔,噗通一聲下了水。
這一點潔癖令他心中有些輕輕地雀躍——這些正是他是個人的印證。
在水中洗涮了半日,老人來催他,他才慢吞吞地上岸,頂着一頭濕漉漉地散發,穿了嶄新的粗布麻衣,系上長帶,照了照水中的倒影。
至此,終于算是個人模樣了。
他跟随老人往回走,老人對他說,今日魔尊回來,所有人都要去拜見,他作為新晉的守燈人,自然更要去拜。
醒林心中有些打怵,魔尊萬斛龍的惡名,仙門自然早有流傳,況且,第一次見二長老時,第一次見二長老那胖徒弟時,每次都要死人……
但別無他法,醒林跟着老人來至一片樹蔭下,對面便是忘月窟,前方的草地上已站滿了人,簇擁着中間的草臺子,而草臺子上已站着兩個人影,一個年輕些的,是小魔尊天擲,另一個約莫四十餘歲,人高馬大,寬肩長腿,氣宇非凡,這便是那萬斛龍了。
他手裏拿着一把鎏銀寶劍,醒林認得,那是紫極觀的劍。
這寶劍應是他下山所得,他似是未找到什麽好的寶器,得了這把劍,正側臉對身旁的年輕弟子說些什麽,順便拿起劍比劃了兩招。
天擲垂目看着他手裏的寶劍,年輕的臉龐,聽得認真。
醒林看魔尊那兩招,心中了然,魔尊是在仿紫極觀的劍招。
紫極觀,如今天下公推第二的大門派,自己父親亦是從那裏學師出身,故此醒林對他們的劍法十分熟悉,架勢優美灑脫,劍招輕靈飄逸。人若驚鴻,劍若游龍。
論潇灑好看,是仙門第一。
醒林見魔尊将鎏銀寶劍交與天擲,天擲注視着手裏的劍,似在思索。
草地上的人群自動避到兩旁,留下一塊開敞的空地。醒林本就在最後一排,倒不用回避,他頭上是一顆老柳樹,枝條輕輕搖曳,晃動日光,灑在他專注的臉龐。
他看到天擲緩緩挽了一個劍花,劍身一定,忽而甩開,人随劍動,衣袂先行飄起。
風來搗亂,吹動一樹袅袅柳條,如珠簾搖曳,天空投下的碎金色與寶劍寒光相互輝映,淹沒了那飛揚的透明的衣衫。
翩然的腰身,輕靈的手腕,這一套劍法醒林親眼見父親使過,親眼見荀令萼使過,親眼見許多紫極觀的弟子使過。
當然不是分毫不差,但是形神俱在,氣韻悠然。醒林心中漸漸升騰起那一種,在他父親、玉房宮龜蒙真人、胡得生、胡争如、甘棣華、荀令萼等人心中俱曾升騰起過的,一種恐懼。
瘸腿老人的話,輕輕在他腦海最深處響起。
“大約奇才總是有些與凡人不同之處。”
奇才……
醒林的目光茫然。
空中揮舞的身法忽而一收,長劍遞出,是紫極觀制勝時慣出的殺招。
如屏翳收風,川後靜波。
長劍堪堪抵在醒林面前,正沖人身上最柔軟的脖頸。
醒林裹着白麻長袍,微微濕潤的青絲散落滿肩。
他垂目,看那劍尖寒光刺眼,劍身淨亮如雪,劍柄銀光四射,握劍的手分外白皙——握劍的人亦在注視他。
他的目光輕輕柔柔,心中卻有一個聲音在響,李山客……小金……
二長老在他二人不遠處,他看一眼默然的少尊主,看一眼默然的守燈人。
心道:有趣。
他越衆而出,向草臺子上的尊主禀告,“尊主,這便是新選上的守燈人,因您未在,少尊主代您賜了水。”
那魔尊點點頭,“嗯。”
這只是一件小事,他并未放在心上,但……
那身裹白麻的人,遠遠站在樹影下,他的心頭有一絲異樣。
二長老示意醒林,醒林往前走了兩步,越過靜止不動的長劍。
他白皙修長的脖頸輕輕伏下,雙目柔順的低垂,裹着白衣,朝魔尊行了大禮。
魔尊注視着走近的身影,心裏那絲異樣輕輕地飛走了。
二長老看着這三人。
心道:有趣,太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