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其餘九人的表情, 醒林不予理會,他沒看到他們因受驚張開的嘴, 在聽到此話後由吞鹌鹑蛋變為吞鴨蛋。
醒林望着鬼哥兒,淡淡笑道:“放我去見魔尊,我只告訴他。”
鬼哥兒略歪着頭,帶着探究、懷疑、不信任的目光,打量這個除了出身尚可外, 毫無本領毫無建樹的青年。一個混吃等死的廢物,旁人不知的辛秘,他會知道?
鬼哥兒站在原地,他沒有離去。
甚至他走上前來,竟然輕輕揮手, 醒林手上的束縛随之而落。
二人靠的很近, 鬼哥兒望着他。燈火熒熒, 醒林低頭摸着淤青的手腕。
他揚起臉, 望着鬼哥兒,臉上還有些不知何處來的水光,他的微笑在水光中潋滟, 他道:“真聽話, 我的乖乖小哥兒。”
鬼哥兒呆住,他的神情凝滞了,片刻後如泥塑的面具開始龜裂。
大殿中早已退的幹淨,只有暗處的燭火,鬼哥兒, 浮雲大柱下的十個人。
醒林撫着胸口,沒理會似被釘子釘死在原地般的鬼哥兒,他試着艱難地邁開右腿,一陣如被閃電擊中的酥麻癢,令他差點痛呼出聲,撫着岔氣劇痛的胸肺,他提起另一只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
身旁似是有人給他打眼色,有人說話,有人喚他,他全聽不見耳朵裏,只聽到自己心中怦怦跳,沒有了緊張,只剩下巨大的雀躍,高興地雀躍,他甚至有些紅臉。
他知道後廳怎麽走,穿過大殿,轉過高榻後的巨大插屏,打開插屏後兩側各開的門扇,就是後廳。
醒林一路行來,不過數十步,腳步笨拙拖沓,心跳劇烈迅猛。他連呼吸都忘了,這是他此生最漫長的一段路。
他站在後廳門前,把最後一口氣喘出來,手撫着門板,停了一會,似是休息,似是借力。
他輕輕推開門板,兩扇門緩緩打開,屋內一片朦胧,原先收起的輕紗幔如今悉數放下,最遠處的榻上依稀有個人影。
醒林進來,揚手拂開第一層飄到他眼前的紗幔,那遠處的人影近了一些,輪廓清晰了一些。
他欲拂開第二層紗幔,那朦胧的人影不緊不慢地問:“誰?”
他未答言,手攥紗幔欲一把掀開,那朦胧的人影已瞬間走到近前,那輪廓已不是隔了千萬煙幕,千萬世事後的輪廓。
一個清晰可見的人影站在紗幔後,那人又問:“你是誰?”
醒林攥着紗幔的手不動了,兩人中間的紗幔薄地如一縷煙。
醒林緩緩開口:“你心中所想之人。”
忽然,紗幔如被暴風吹起,揚到他臉上,豁然一只陰寒的手隔着輕紗緊緊扼住他的脖子。
一個冷漠的聲音道:“騙子。”
出乎意料的,天擲是相信他死了的。
他當時死在天擲的懷裏,天擲反複确認,親手為他蓋棺,為他殺盡晦朔山所有不順眼的人。
多年後天擲活過來,棺裏卻空了。
所謂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過是一句帶着安慰的呼號,天擲确認過,無疑的,是死了。
天擲騙自己的,別人就別來騙他了。
他的臉上淡淡的,毫無表情。手卻毫不留情的收緊,像扼斷一個蘆葦般,轉瞬便可取扼斷對面之人的咽喉。
對面那人沒有大力掙紮,他被迫揚起修長的脖頸,在餘縫裏艱難地喘息。
他開口,聲音卻是淡淡的,乍聽是帶着些許溫柔,細品卻又帶着疏離。
他沒有前言後語,忽然道:“觀音菩薩有什麽好看的……”
扼住他咽喉的手停住,紗幔後的人似被這一句話定了身。
醒林被扼得仰着臉,輕紗飄上他的面頰,覆住那盈盈水光。
他閉上雙目,“人之情至高至貴,怎可效牲畜事……”
“天擲的擲是哪個字?”
“你背我吧……”
天擲不等話音落地,紗幔随風暴起向後飄起,兩片輕紗從紗後的人影上撫過。
醒林站在當地,在一片水光中,睜開雙眼,望着他。
天擲望着那張臉,同樣的聲音,同樣的語調,但這是一張陌生的臉。
玉一樣的面頰,眉眼秀氣到清淡,傳情卻并不驚豔。
天擲搖搖頭,他心中有不好的預兆。他冷淡而堅持地說:“你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假扮……他,來騙我。”
他望着醒林,醒林望着他。
醒林幾乎笑的欲哭,輕聲道:“我是騙子,那你為何不殺了我。”
醒林向前一步,用他回憶過千百回的聲音道:“殺了我。”
醒林望着他,“殺了我,明天仙門就交不出人了。”
天擲的手無法扼向他,竟向後退了半步,他素來冷淡的聲音中隐藏着一絲情緒——只有醒林聽懂,那是慌亂。
天擲道:“你究竟是誰。”
這個問題他已問過三遍,而這一次,疑問中帶着驚懼。
是的,驚懼。
而察覺到自己驚懼的天擲更加驚懼。
醒林默默注視他,這一個問題有許多答案,他竟然不知該回答哪一個。
他開口:“我是東山派的大弟子,掌門虞上清的獨子,修為極低,毫無建樹,但他們卻得喊我大師兄……”
他不知自己要說什麽,越說越亂,“我的母親是謝氏,是已故謝掌門的獨生女,謝家你知道嗎,他們家的斂仙丹……厲害極了,可以改變人的容貌……”
天擲再次退後半步,他按下心頭的不安,這人說的什麽意思,他沒聽懂,他聽不懂。
醒林還在說,“數年前,我路過東南海邊……”
天擲聽到此處,忽然閃身向前,一把扼住他的脖頸。
不要說了!
不要說了……
天擲混亂的想,這人是誰,為何有這樣的聲音,他在說什麽,我怎地聽不明白,我要忘掉他說的話。
閉嘴,他不要聽。
他一把将醒林推開,掀起一層紗幔,頭竟有些暈。
他向前走去,掀起另一層紗幔,推開門,望見在門口呆立了不知多久的鬼哥兒。
鬼哥兒滿臉的水漬,已是癡了。
他望向他,他望向他。
天擲轉開目光,從側門向外走去。
出了側門,迎面是一片茂密的樹叢,這是怎麽了?他想,我為什麽走出來?
但他沒有回去,懷揣着沉甸甸的心,他茫然的向前走。
他的頭腦很沉,腳步也沉,如同灌了鉛般每移一步都艱難,但又很輕,輕的像是踩在棉花上,高高低低,起起落落,令人恍惚。
恍惚中他如同耳鳴一般,聽不到外界任何聲音,也忽略了身後追随的腳步聲。他低着頭,心中有一個線團,他怎麽也解不開。
他身後三丈遠外,尾随着沉默的醒林。
單薄的樹幹後,稀疏的草叢裏,零星的大石旁,醒林知道自己該藏匿身形,但是他的腳步踉踉跄跄,胸口時不時傳來尖銳的刺痛。
他按住胸口,把刺痛和一口氣壓進身體深處。
前方的天擲渾渾噩噩的走着,玉房宮內的這一片樹林,不疾不徐的散步要走一個時辰,他路過樹林口的石碑時沒有停留,接着順着樹林邊緣向前,轉了半圈走到玉房宮大殿側門,依然向前,仿佛看不見別的事物。
又走到石碑處,他依然沒有停,如一具行屍,只知向前,繞着樹林打轉。
醒林捂着胸口的手,蜷縮起來,抓緊了衣領,他眼睜睜望着他走過去。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他在想什麽?
醒林在後拖着腳步,亦步亦趨。
夜色深沉,天擲不知在樹林中徜徉多久,第四次經過石碑時,他面無表情的低頭走着,距石碑一丈地外,好好地,忽然毫無預兆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他停下來,伫立不動,又搖晃了兩下,直直向後躺下。
一雙手接住他的腰背處,天擲向後仰倒,漆黑的發在月光下向前飄起,掠過一個人的臉,那人長長地雙目低垂,注視着他,而他躺倒在他的懷裏。
醒林心下駭跳,驚駭到忽略了自己扶住天擲腰身的手。
他看到不知什麽時候,天擲已流出血線的唇角,天擲輕咳一聲,血線變為狂湧。
無人能打倒的魔尊,狂走了一夜後,自己倒下了。
天擲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是熟悉的紗幔,記憶還沒有在頭腦中湧起,他怔了一會兒,自己剛睡醒?自己睡前做了什麽?這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側過臉,鬼哥兒居然守在榻下,一張小臉青不青白不白,眼睛紅通通的帶着血絲。
見他轉來目光,鬼哥兒顫聲輕輕喊他:“尊主……”
天擲望着鬼哥兒,目光向後又望見另一個人。
那個人在鬼哥兒後方,守在更遠處。
天擲不言不動,平靜的躺在榻上,甚至安穩的蓋着薄被。
他望着那人,那人望着他。
他這才想起,自己睡前似乎是做了一場夢。
不是好夢。
他望着那人。
然後右手扶着榻,緩緩地撐起身,并不是他刻意放緩動作,而是身體中似是藏了一根針,略一動作便有隐痛,然而他只覺隐痛在肝髒脾肺中,竟說不清具體何處。
他撐着身,擡起右手指着遠處的人,聲音冷淡至極,“殺了他。”
殺了他,不是好夢的那個夢便消失了。
他記不得夢見了什麽,故此不能說是噩夢,但那種不适,不好,不安,他都記得。
殺了他就好了,天擲對自己說。
本就僵直地杵在二人中間的鬼哥兒,聞言吓傻了。
鬼哥兒沒有動作,天擲也未計較他的違命不從,揭開薄被,他下了榻,緩緩向遠處的醒林走去。
鬼哥兒似是伸手欲阻他,一向對鬼哥兒哪怕連指點時都出手有度的天擲,輕飄飄出掌将他推開。
他面色平淡,鬼哥兒卻被直接推至柱上——輕飄飄的一掌中蘊含了十成十的功力。
他走近,用一只手便扼住了醒林的脖頸。
是的,這是無人能敵的魔尊第三次扼住同一個人的脖頸,混混沌沌的天擲卻意識不到。
遠處被他打飛的鬼哥兒手腳并用的爬起來,膝行着,不要命地抱住他的腿,似乎在大聲的哀求什麽。
可是天擲疑心自己耳鳴了,天地之間嗡嗡作響,他什麽也聽不清,什麽也聽不見。
只有被他扼住的人,靜靜地望着他,嘴唇翕動,話音清晰:“殺了我,你不怕連假的也看不成了嗎。”
真奇妙,天地之間天擲居然能聽清這一句。
他扼着那個人,他面無表情,那個人也面無表情。
天擲向後退了一步,胸口的針紮似的刺痛變成排山倒海的劇痛。
那個夢,他想起來了,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忘。
像是房屋中突兀長出的大塊山石,他視若無睹地在房間內行走,會自動避開,但山石不是不存在,他也不是沒看見。
他只是不願意直面而已。
這人所說的,他一字不漏全記得,這人還沒來得及說的,他也猜到了。
他背過身去,喉頭一動,吐出一口腥甜,平靜地用手抹去。
幹裂的嘴唇裏黏着血絲,他的嘴唇不受控制的輕顫,但依然是平靜無波的面色,“你們仙門中人時隔多年,還是花樣百出,他已經死了,你們挖走他的屍身,還假扮他來騙我——”
他真心實意地道:“——你們都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