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醒林一眼望過去, 心裏那不妙不妙的聲音又輕喊出來。

他們這邊,忘月窟裏的游屍散妖或僵直或佝偻的, 沉默着站在玉房宮大門處,臉上無一不是沉沉死氣或殺氣,麻木着一張張臉,如地獄現身人間。

地獄中間後方是九個仙門弟子,這是一抹亮色, 身量不高的鬼哥兒側着身,守在這串白淨的螞蚱身旁,少年稚嫩,目光陰狠。

他們前方便是被簇擁着的天擲和醒林,醒林站在天擲身後, 被掩住半個身子, 他對上前方人的目光, 立刻搜尋父親虞上清。

果然, 父親與龜蒙真人并肩立在一處,他身旁是朱若殷,鎮九門的胡得生掌門和紫極觀的貫雲天掌門反倒遠遠站在邊上, 二人臉上是十分的不情願與擔憂。

這到底是怎麽個局勢, 他粗略向後一望,發現四周全是父親虞上清平時交好的門派與散修,還有些是朱若殷與龜蒙真人交好的。

而這幾人在望向他時,有些顯而易見的欣喜寬慰,而胡得生掌門和貫雲天掌門則滿是戒備, 醒林忽而想起,自己那日在玉房宮外所遇到的似乎是鎮九門的弟子……

他的心中有一條線串了起來。

鎮九門的弟子那日應該是把撞到自己之事禀告給十二掌門,胡得生掌門與貫雲天掌門思來想去,對自己起了疑心而自己的父親是個執着認死理且要面子的人,絕不會認同胡貫二人之猜疑,估計就是在此處他們有了分歧。

胡得生貫雲天等人認為自己或已背叛仙門,夥同魔尊騙取了天地鼎。而父親這邊則不這般想,許是認定自己受了魔尊脅迫,或是出了什麽意外。無論兩邊心思如何,他們皆發了仙門令,召集天下仙門聚于此,胡得生貫雲天等人多為自保,父親等人則為救出自己,自然還有自己身後的幾個仙門弟子。

故此父親等人執意攻上玉房山,胡得生與貫雲天脅從而來。

瞧父親他們如此聲勢浩大視死如歸的模樣,可知他們仍是信自己的消息,他們以為自己贏面不大,不過要拼死一戰。

而天擲這邊……

若仙們拼死一戰,以天擲簡單直接的脾性,恐怕即便是必死,也從容迎戰。

須臾之間,醒林的心髒似乎被人揉捏着,緊攥着,他瞧着前方殺氣騰騰的仙門,眼光飄忽,閃到自己身前的人的側臉上。

目光閃爍間,睫毛都随着呼吸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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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跳聲吵鬧的刺耳,幾乎聽不清外界的聲音。

對面龜蒙真人似朝這邊說話,但是他一個字也聽不清楚,只見龜蒙真人說着說着,身後有人高高舉起劍,似乎情緒激動,罵了起來。

随後舉劍那人罵着罵着忽然越衆而出,龜蒙真人和父親阻攔不及,他直沖眼前人而來。

然而還近眼前人的身,醒林身後一個黑衣少年豁然翻身跳出,二人纏鬥數招,一個紅色的身影從仙門閃出,扶住舉劍人的腰,兩人齊攻黑衣少年。

黑衣少年自然是鬼哥兒,他難敵兩人,退後幾步,拄着一支銀戟,擦了擦嘴角的什麽東西。

紅色人影是朱若殷,她扶着舉劍的同門,指着鬼哥兒破口大罵,鬼哥兒陰邪一笑,似在回嘴,兩邊漸漸吵得厲害。

醒林茫然的望着逐漸混亂的局面,他眼前的人輕輕回眸。

天擲淡淡的,輕若蚊蠅般問:“你在害怕?”

醒林顫着睫毛望着他的半個側臉,道:“怕。”

天擲頓了頓,一旦交手,也是自己不敵而已,醒林是仙門弟子,而兩邊都不會為難他……

他一句話堵在喉嚨,咽下去,又湧上來,終是問道:“……你怕什麽?”

醒林沖他微微一笑,說不清是何種滋味,他在此刻,忽而說起不想幹的話,微微前傾,他道:“你有沒有疑惑過,我從沒問過你死而複生的原因。”

天擲側了側臉,沒忍住,終是望了他一眼,“為何呢?”

怎麽可能沒疑惑過,只不過他不問,他也不問,将這心事,化成深夜的一股幽怨,深埋在最深處,和着無數不甘,憤慨,苦澀,一起咽下。

醒林嘴唇翕動,輕聲道:“你好好活着,下一次我告訴你。”

天擲頓住,他幡然回身,四道目光相對,他的眸光閃了又閃。

此起彼伏的斥罵聲中,劍拔弩張的對峙中,一觸即發的仙魔大戰中,唯有天擲的心跳振聾發聩,他的聲音有細微的輕顫,“你……”

你怕我死……

你為何怕我死……

你……

他的心亂了,亂到忘了問題——為何他從不問他死而複生的原因。

醒林素白的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聲,小聲道:“答應我……”

天擲還未說話,前方鬼哥兒與朱若殷的罵戰中,負手旁觀的胡得生和貫雲天忍不住加進來混罵。

兩人一個魯莽忠直,一個眼不容沙,本來被迫上山,然見了忘月窟的人,火氣說上來就上來,未等龜蒙等人動手,自己恨不得先操家夥上陣。

場上逐漸失控,虞上清此刻臉色不好,他一來便向醒林示意,醒林恍若未聞,反倒與魔尊交頭接耳,暧昧的很,難道胡得生猜的對了……

場上,胡得生與忘月窟可謂是世代仇鄰,越罵越烈,忽然抽出寶劍。全然顧不上忘月窟手裏的仙門人質。

鬼哥兒絕不是胡貫朱三人的對手,天擲不能再不出手,就在血濺五步的前一刻,醒林忽而一個側身。

衆人被場上胡、貫、朱等人所激,手按寶劍,正是群情憤慨的時候,只見醒林被天擲擒在身前,一手握緊寶劍,抵住醒林的脖頸,而醒林的手也驚慌的按在他的手上。

天擲不斷地快速瞟醒林,他這是什麽意思?

醒林面上佯作慌張,手裏卻下死力按着自己,小聲對自己道:“你知道怎麽做……要活着。”

天擲頓了一會,暗自吸了一口氣,他擡頭,朗聲對仙門道:“停手,若你們不想給他收屍的話。”

胡得生剎不住眼裏的狠絕,劍指魔尊,“你要殺便殺吧,咱們仙門的弟子不怕死!你後面那九個,随你殺。”

他大聲喊:“胡争如!你怕不怕死!”

身後的胡争如粗聲大喝,“不怕!”

胡得生喊道:“若我今日為救你們而放了這魔頭,這魔頭定會再禍害仙門,你們活了今日,也不一定活到明日。”

胡争如大聲道:“父親不必多言,我知道!”

他大義淩然,身後的十二掌門也不是孬種,但此時此刻,他們或身為人父或身為人師,此話又怎是容易講出來的?

朱若殷顫了顫嘴唇,沒說出口,虞上清更是說不出口,龜蒙真人看着自己最心愛的弟子甘棣華,也是說不出話來。

衆人此次圍攻魔窟,事前争執,事發突然,只是一場在膽戰心驚中的被迫征伐,遇到抉擇處,心中的慌亂不禁湧出。

但在這慌亂中,仙門也無人向後退縮一步。

他們正前方,天擲居高臨下,劍尖緊緊地貼着醒林的肌膚,繼而,肉眼可見的緩緩刺入,流下一滴灼目的鮮紅。

醒林的手輕輕顫抖,似是極力向外推拒。

他如待俎的魚兒,柔嫩的脖頸後仰,弱聲細氣地喊:“疼……不要啊……”

虞上清的手抖動的不可自抑,那一句“不要怕”擠的喉嚨生痛,怎麽也說不出口。

“閉嘴,是仙門弟子就有點骨氣,唧唧歪歪像個娘們一般,讓人恥笑!”虞上清未說話,胡得生倒是大聲斥責他。

身後的龜蒙真人靜默着,聽了這話,幽幽開口,“誰說這話都可,只胡掌門不該如此說。”

他沉下氣來,緩緩道:“當年你兒争如被囚在養屍陣,若不是醒林冒死将他放出,他能不能有命活到明日,我不知道,反正絕沒有命活到今日。胡掌門,你因這件事追問我多年,怨我一直不告訴你是誰救了你兒的命,我如今告訴你,是他。”

他看向那雪刃下的年輕人,蒼老的眼對上醒林柔弱卻清澈明了的目光,心下不由得輕輕一虛。

胡得生與遠處的胡争如俱聽的頓住,臺上被俘虜的幾個弟子與臺下的衆多仙門弟子,不禁面面相觑小聲私議,當年胡争如被救是一樁大事,他一直是仙門英雄,解救英雄的英雄,當年被一度熱議,奉為傳奇。

只沒想到,竟是東山派這位混沌度日的知名廢物。

哦,不是廢物,他還是守燈人,忍辱負重潛伏魔窟,沒有他,以當年魔窟肆虐之勢,在場的各位都活不到今日。

這麽說來,不僅胡得生沒資格斥責他,在場的各位都欠了他。

衆人皆不語了,全場只剩下醒林輕飄飄地呻吟,“救命啊……疼……”

劍尖越刺越深,他的手似乎顫抖的更厲害了。

天擲握劍手被醒林按着,冷淡的臉上挂着寒霜,陰沉之極,“不想讓他死,就往後退!”

弟子們皆不敢動,十二掌門面面相觑。

還是龜蒙真人道:“魔尊修為之高,我們佩服,且有人質在手,我們讨不着好,這個我們自知。”

他又道:“然我們人多勢衆,今日以死相搏,恐怕魔尊也讨不着好。”

他在說話間,虞上清早用眼神詢問醒林,天地鼎呢?

醒林輕皺眉頭,微乎其微的搖搖頭。十分慚愧的模樣。

龜蒙真人心明眼亮,自然也瞧見了。

他話未說完,倒是天擲接了話頭,“那我們各退一步,今日你不傷我,我不傷你,大家都走活路。”

朱若殷小聲嘟囔道,“讓你跑了,改日卷土重來,挨個禍害我們,我們豈不如一片竹林被挨個折斷?”

天擲頓了頓,“我為何要禍害你們,你不犯我,我自不犯你。”

朱若殷還在念叨,“你這魔頭的話,誰會信……”

她話未說完,龜蒙真人立刻打斷她,大聲道:“那我們各自起誓,只要你不禍害無辜,我們仙門絕不主動來犯。”

天擲款款道,“若人不來犯我,我絕不先動手。”

“好,大家各自劃東南海岸為界,互不相犯。”

龜蒙真人緊追着道:“那請魔尊現在放下屠刀,放了我這幾位無辜弟子吧。”

天擲一滞,轉過目光,望着懷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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