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懷裏的人也凝望着他, 四目相對,醒林雪白脖頸上的血線, 鮮豔奪目,他嘴唇翕動,“走。”

仙門人群中分批開一條路,天擲與醒林向前走,玉房宮上空兩層法陣皆消散了,

二人一路不言,直走到斷崖處,天擲緩緩放開他,帶着魔窟的人消失在山霧中。

醒林捂着脖頸,目送他身影遠去。

仙門的人一擁而上, 圍住他與甘棣華等人。

虞上清最先奔來, 看他脖子上無甚大礙, 急急地問, “天地鼎呢?”

醒林十分羞愧的低下頭,“前幾日,我欲憑着天地鼎, 暗地裏偷襲那魔尊, 失了手,天地鼎被那魔尊拿走了。”

虞上清一愣,脫口而出,“那方才魔尊為何不祭出天地鼎。”

龜蒙真人拉着甘棣華,胡得生拉着胡争如, 朱若殷拉着郭不貳,衆人皆圍擠在一處,這幾句話聽得清清楚楚。

醒林垂着眼眸,眼皮裏的黑水銀咕嚕嚕滾動到另一邊,他慢吞吞地道:“我不知呀……”

虞上清皺着眉,欲要說什麽,停住了。

四周的人仿若未聞,喧嘩聲又起。

虞上清看他一眼,他捂着脖子,垂着雙眸,十分乖順。虞上清甩袖回身,帶他回玉房宮包紮。

三五成群的人中,荀未殊淡淡的,獨自站了一陣,也跟着去了。

玉房宮一事後,仙門各回各家,從此後,神州大陸無論名山秀水裏的大家,還是犄角旮旯裏的散修,東山派首徒的事跡,風一樣傳遍各家各戶。

閑人見面談不了三句話,便要問,“你聽說過那個東山派大弟子麽”

“吓,如今還有誰沒聽過?”

醒林潛伏魔窟,解救胡争如,玉房宮大殿令仙魔止戈,随便哪一件都夠仙門沸騰許久。

各名家的茶會邀請函如雪花般,紛紛不絕的投到東山派,醉翁之意不在酒,皆是請虞上清偕醒林出席,衆人對這默默無名二十年的年輕人,一時興味盎然。

但,醒林任憑外面的議論聲沸反盈天,安靜的蝸居島上,絕少會客。

他新傷舊傷累計,身心俱疲,乍一回家,在自己的卧房中連着昏睡了三五日,睡完仍覺渾身無力,在床上翻來覆去的不肯起來。

虞上清歷來看不慣懶人閑漢,見他這樣頹廢,欲要說些什麽,又咽了回去。

未曾想,醒林大睡幾日後,反而打起噴嚏,涕泗橫流,鎮日暈頭漲腦擁被而坐。

虞上清這才察覺他的異樣,不敢再喚他出門,只将大補的湯菜流水般送進去,供他在卧房內昏天黑地的過日子。

這一日,師弟來報,他的母親,虞上清的挂名正經夫人謝岱煙攜幼女回家了!

醒林聽到此事時,只覺心頭一輕,嘴裏的苦味也淡了,手裏捧着的菌湯也有了鮮味。

他急忙放下碗,穿上厚袍,沖了出來。

外間正下着綿綿細雨,身後的師弟為他撐傘,他立在橋頭,見着遠遠地那一頭,一個青灰色衣衫的中年女子,攜着幼女剛剛上岸,正站在橋的那一頭。

醒林清了清嗓子,放緩腳步,盡力從容的走向母親與小妹。

母親這些年,三兩年才回一次家,比過年還稀罕。

母親攜了醒林的手,只問他的身體,外間的閑話一句不問。

小妹在母親另一側,緊緊地貼在母親懷裏,瞪大眼睛望着這個沒見過幾次的親生哥哥。

醒林樂過頭,逗着小妹,一邊引着母親回他們的幽獨小館,一邊悄悄問師弟,可有禀告父親。

師弟答馬上就去,醒林想了想,讓他只管幫着拾掇行禮,自己親去禀告。

他的傷風一瞬間好了大半,只覺身體輕盈的很,一路小跑着去了大殿後院,那裏是父親日常起居之所。

他方一進院,虞上清便聽到了,見他臉紅氣喘紅光滿面的跑進來,有些詫異,畢竟,在平日裏,他連踏進院門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虞上清問道:“你的病好了?怎麽出來了?還這般開心。”

醒林的心裏自有他的小九九,他笑道:“母親來了,小妹也來了,正在幽獨小館放行李呢。”

虞上清一愣,道:“那……那很好……”

醒林立刻追擊,“父親還未用晚膳吧,正好去幽獨小館,一起用。”

他的話語透着歡喜,幾乎令虞上清不由自主便随之動作,虞上清雙手扶着座椅,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在地上轉了一圈,見袍子挂在衣架上,伸手便欲拿。

手将碰上衣袍時,他停住了。

他想,他們已三五年未見面,謝氏來島,有時連禀告他一聲也不,只看醒林,住幾日便走,此時他去了,合适麽?去了說些什麽?說些委婉挽留的話麽?說完之後如何呢?二人如往年般不鹹不淡的過日子麽?

想起二人那些年過的日子,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不舒心,她也不舒心。

虞上清的手放下,沒有拿衣袍。

他身後,醒林臉上的微笑消失。

醒林面無表情,心想,“我樂昏頭了。”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醒林回眸,只見一角水紅色的衣衫一閃,那人影似是在門口頓住,向一旁飛快的掠過。

遠處傳來低低私語聲,過了一會,一個碧衫弟子手裏提着大食盒走了進來。

那食盒打開,兩葷兩素,全是精致小菜,一望便知調制的十分用心。

醒林無情無緒地想,“原來父親的晚飯已到。”

虞上清與醒林各自站在餐桌一側,俱盯着這一桌菜,這只是普普通通一桌飯菜,不知為何,虞上清臉上火辣辣的。

他輕咳一聲,有些尴尬。

他道:“我不知你來,不知你母親小妹來……”

他話音未落,擺飯的弟子從最下一層掏出三個碗,熟練地擺在桌上,掏完碗又去掏筷子,掏到一半,終于默默地擡起臉,察覺氣氛異樣,弟子頓了一頓,将多餘兩幅碗筷悄無聲息的裝了回去。

……

虞上清更尴尬了,胡言亂語道。“我這裏已備好了飯……我就不去了,不然你與我一起吃好了……”

醒林笑笑,向他行禮,道:“不必了,父親。”

他行了一禮,轉身出門,留下虞上清在空曠的大廳裏。

餐桌上放着精致豐盛的菜肴,虞上清有些疲憊,手撐着桌邊坐下。這麽些年來,沒人陪他用餐,可他不能總是一個人吃飯。

醒林一路不停,直走到幽獨小館外才頓住。

此時,天色已昏,幽獨小館的紙窗上映着昏黃燭光,不時傳來歡聲笑語,小女兒的獨有的嬌俏滑稽,引得謝氏又是笑,又是訓。

醒林在外含笑聽了一陣,這才進門。

母親見了他,倒是收了笑意,仿佛見了珍貴脆弱的古董,怕聲氣太大,震碎了他。只是溫言問他些起居日常。

方才館內親密放肆的氣氛大變,母親不敢多問,怕問多要掉眼淚,醒林也不敢多說,怕母親聽多掉眼淚。

二人同時懷揣着未對方着想的心,可說的反而泛泛。

一時傳來晚飯,自小,謝家規矩嚴明,餐桌上從來是食不言。可自母親走後,東山派便沒了這規矩,父親在餐桌上永遠談興最高,他耳濡目染,習慣了熱鬧的餐桌。

如今,再次與母親同桌而食,這樣寂靜的氣氛,似令他回到童年一般,反倒不适應了。

飯畢後,小妹困了,扭骨糖一般往母親懷裏鑽,母親左手拍右手般的撫着她的背,母女之間的親密無間,是成年兒子只能豔羨的。醒林在旁看了一陣,退了出去。

幽獨小館外,竹板小橋蜿蜒曲折,細雨伴着斜風鑽進寬松的衣領中,溫熱的肌膚乍遇冰涼,醒林不禁縮了縮脖子,雙手抱住臂彎。

他回首,身後的小館窗紙昏黃,上面映着母女倆的影子,還有笑聲隐隐。

斜風吹動額發,他低着頭,輕而淺的一笑,抱緊雙臂,在雨中小跑起來。

從幽獨小館回自己房內的路上,有兩條路,一條近些的大路,直接連通兩處。一條遠些的小路,要路經虞上清的後院。

醒林抱着雙臂在小路上一路小跑,路經後院時,偶然駐足,隔着女牆,隔不斷院內的燈火輝煌,大廳中人似在用餐,邊用餐邊有中年女子與年輕男子的說笑聲透過女牆,傳了過來,間或也有虞上清的說話聲。

父親最愛的便是這般熱鬧的餐桌。

女牆影暗,醒林聽了一陣,小跑着走了。

他走了一陣,念及自己卧房被寒燈冷,而如今夜還很長,不由得調轉腳步,随意劃了小舟,向對岸小鎮上行去。

小鎮上沿岸燈火早熄滅了大半,只有逢霁樓燈火通明。

醒林停了小舟,棄船上岸,他進了逢霁樓和熟人打了招呼,在內湖對岸自己慣用的小廳安坐,這裏賓客歡飲,歌女穿梭,錦幔耀眼,燭火輝煌,人間喧鬧處,便是如此了。

他點了幾盤瓜子杏仁果脯肉幹,琳琅鋪了滿桌,他在滿桌吃食前,随意趴下,安靜的聽着對岸的歌女唱新曲兒。

早先,逢霁樓跟着市井流行,偶然會有一兩首有關那魔窟的歌兒。

今夜,新曲兒一首接一首,或有抒情或有敘事,唱盡世間百态,醒林玩着茶杯,聽了一宿,并沒等到他想聽的。

老板小心翼翼的親自上了新茶,察言觀色的陪他聊了幾句,醒林含笑送她離開,回到桌前,低頭想了想,失笑。

天已微亮,他出門,借了逢霁樓的馬,漫無目的的向遠處疾馳。

日上三竿時,路遇一座大些的縣城,他牽着馬,一路閑行,遇着最大的一座茶坊,裏面老先生抑揚頓挫的說書聲,伴着茶香,伴着上午時分特有的塵土味,從茶坊緩緩飄來。

醒林有些興致,将馬拴在茶坊外,進去點了茶果,預備在此處消遣一陣。

雖是上午,但聽書的閑人也不少,桌子滿了大半,醒林撿後面安靜處坐了。

臺上說書人一直絮絮講着書生小姐的閨房故事,醒林茶喝了四輪,果盤空了一半,摸了摸飽脹的肚子,嘆了口氣,解下錢袋,喊了一聲,“小二哥……”

臺上的說書人忽而一敲鑼鼓,換了個故事。

“這一段書說到此處,欲知後事如何,明日再續。咱們接着說昨日中午的故事,今這段名‘守燈人巧計救胡俠,小魔尊癡送金蛇圈’”

小二哥正忙活,把白毛巾往肩膀一搭,一路小跑過來,笑道:“客官,您有甚吩咐?”

醒林把錢袋收了起來,一臉淡然,“再給我續一壺茶。”

小二哥麻利的提起茶壺,吆喝着,“好嘞!您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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