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那說書人須發花白, 一張小鼓,一口禿牙, 故事講的一波三折,辭藻火辣,情節離奇,他講守燈人放走胡争如,“他裹着黑衣, 将那美豔無雙的臉龐蒙上黑布,悄沒聲息的潛進養屍陣,那養屍陣洞口鎮守的一百八十號惡鬼,一聞活人氣味便猛地撲來,他們哪知道自己迎來的是何等人物!那守燈人身負天下至高的修為, 但凡出手, 必定屍堆成海, 血流成河, 只見他祭出寶劍,一劍滅一個惡鬼……”

醒林連連微笑。

那說書人唾沫橫飛,抑揚頓挫, 說至小魔尊得知胡争如逃了, 欲要去追,“小魔尊一聽屬下禀告,那還了得?!将坐在大腿上的人兒一手推開,氣的頭發胡須倒立!當即大喊,‘拿俺的大槍來!’那守燈人被推倒在楠木椅子上, 計上心頭,将手中玉碗往地上一砸,那玉碗裏的燕窩灑了一地,又将桌上的金盤一掀,盤中的野駝蹄滾了滿桌,他小腰一擰,指着那小魔尊道,‘你這冤家,日日花言巧語糊弄我,今日說甚向我賠罪,騙得我來,沒說兩句話便要走,今日你敢出這門,可別再來了!’那小魔尊雖身高九尺,虎背熊腰,卻縮成個鹌鹑樣兒……他戰戰兢兢的地将懷裏的金蛇項圈掏了出來,‘可不敢騙你,諾,這是外面剛獻上的項圈,這形狀,多別致,我特地給你留的……’”

醒林笑不可抑,伏在桌上,肩膀顫抖,好不容易才擡起臉,抹了抹眼角的濕潤。待這一段書說畢,他喚來小二哥,打開錢袋,摸出最大的一錠銀子,指了指說書人,給了小二哥。

小二哥歡天喜地的去了,醒林一中午又灌了三輪茶水,摸着肚子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出門牽馬,沿着大路慢慢向家走。

夕照湖岸,水光粼粼,一人一馬,逆光行走。

徐風吹動他的額發,他轉過眼,望向閃閃波光,放下手裏的馬繩,撿起腳邊的小石子,朝遙遠的湖面扔了出去。

湖面輕響,蕩起一層漣漪,緊接着又一聲輕響,又蕩起另一層漣漪,第三聲輕響聲音漸弱,蕩起小小一圈漣漪,沒兩下便不見了。

醒林駐足望了一會,繼而轉過身,牽着馬,徐徐前行。

從那之後,他除了陪母親外,便是去外地的茶坊消遣。來回奔波幾十裏地,一人一馬,十分快意。

有時從茶坊出來,他也在熱鬧集市上逛一逛,他愛逛書攤,時常翻一翻話本兒。

撿着他想要的,便塞到懷裏帶回去,或是帶去逢霁樓,在自己的老地方,躺在榻上,研讀一下午。或是帶回東山派,夜裏挑了燈,窩在被窩裏,借着一豆昏黃的燭光悄悄地看。

看着看着,便笑了。

這一日,母親休息,醒林出了門,去逢霁樓例行晃了一圈,騎上馬,慢悠悠地向縣城行去。

進了縣城,他熟門熟路的去了茶坊,将馬栓起,找到後排的老座位,要了茶水果脯,預備坐一中午。

誰承想,今日說書人已說到了魔尊複生後占下玉房宮這一段。

茶坊裏的茶客有了争議。

有茶客道:“別的不提,這魔尊倒是當得起癡情二字。”

另一個人道:“想想東南海邊死去的數十萬人吧,聽了幾本書,就對魔頭贊上了?”

先前那人道:“就事論事而已,在情之一字上,魔尊确實對得住這守燈人。”

另一人道:“守燈人遵從師尊的安排,為了仙門,為了無數蒼生,必須這般做,我問你,如果是你,當時的境地,你待如何?”

先前那人道,“話雖如此,但,這人确然涼薄了些。”

周圍起哄的閑人附和另一人的話,“他不涼薄,咱們就沒命喽。”

第三個人道,“人家忍着惡心,委身一個男子,救了你們性命,還容你們這般說三道四,真是不值!”

第四個人道:“如今仙門可把這人誇到天上了,恨不得當祖宗供起來。”

他又道:“但,我聽一大仙門的弟子偷偷說,其實這守燈人辦的事兒,令他們有些不解,比如那仙家好不容易煉制的天地鼎,是怎麽讓魔尊得去了?魔尊得了為何在生死關頭也不提起?還有,那守燈人要天地鼎時,在各位掌門面前說的天花亂墜,怎麽潛伏在魔尊身邊許久也未得手?”

“那是魔尊啊!那是好得手的?”

“不過,确實可疑之處太多,你說這些掌門怎不叫那守燈人出來問問?”

“叫了,叫不出來,他父親也是個難說話的,不好硬叫。”

“那弟子還說,仙門暗地裏傳,那守燈人其實對魔尊有情呢,只是如今這守燈人就是個活祖宗,沒人敢在臺面上說……”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

“胡說,人為仙門犧牲,你們還要玷污人家……”

“胡說,他要是個有情義的,早幹嘛去了。”

“我就知道,他倆拉扯不清,這事情不簡單……”

最後,有人嚷嚷,“小點聲,那守燈人就是附近仙門的弟子,小心被他師兄弟聽了去。”

醒林将手裏的茶一口飲盡,他聽了個飽,結帳出門,牽馬沿着集市慢慢溜達,走到書攤上,老板早相熟,一見他便吆喝,“小哥,新上的《忘月聽風》,給你留着呢。”

醒林接過來,翻了幾頁,含笑付了錢,将話本對折塞進懷裏,懷揣着今日的口糧,心滿意足的回家去。

夕照湖綿延數十裏,波光粼粼,每日下午,一人一馬的影子,徐徐從波光裏穿行。

三個月了,魔尊退回忘月窟後,與仙門劃海為界,一動不動,再無一絲消息,仿佛再也不踏進大陸一步,就此從仙魔之争中消匿無蹤了。

醒林懷裏揣着話本,騎在馬上,在兩地間悠然來往,聽書喝茶,飲酒作樂,日子慢慢地向前過。

一日,醒林中午準時來至茶坊,等了半日,那說書人依舊喋喋不休的講那書生小姐的故事,他将瓜子杏仁等吃食都吃完了,招手叫來小二哥,小二哥知這是個闊氣的熟客,滿臉含笑的跑來,“公子還要點什麽。”

醒林微笑,指着臺上道:“這說書人今日不講別的麽?”

小二哥道:“講,只是先前那魔頭的故事講的差不多了,況且聽人說這魔頭遠渡重洋,去往西海盡頭了,也沒什麽新鮮事講了。明日要找個新書說……”

醒林一不留神,将手裏的茶碗掉在桌上,那茶碗在桌上咕嚕嚕滾了一圈,茶蓋掉在地上,一聲脆響,裂成兩半。滾燙的茶水扣了他滿懷。

他立刻站起來,抖着胸前水淋淋的衣襟,衣襟冒着熱氣,滾水沾着胸膛,生疼。

小二哥忙不疊的給他擦拭,醒林深深皺眉,拽着衣服,任由人伺候,一片兵荒馬亂裏,他猶記打賞了小二哥,賠付了茶杯錢,店家知他熟客,不肯收茶杯錢,他二話沒說,往小二哥手裏一塞,打馬而去。

這一次他騎得快極了,衣襟上的熱水頂着涼風,不一會也成了冰涼一片,黏膩膩地貼着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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