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回了東山派, 連着數日沒再去茶坊閑逛。

他這一消停,消停了許久, 直至夏末的某日。夏百友來了。

這日,醒林開着卧房門,正在習習涼風裏,伏在貴妃榻上午睡,他正半夢半醒, 一雙手推了推他,他的師弟小九道:“師兄莫睡了,有人找你。”

醒林閉着雙眼,涼席掩映着側臉,他笑地癡憨, 含混着道:“你來了……?”

推他的小九停住, 以為他醒了, 過了一會, 見他絲毫不動,忍不住側過臉瞧,只見他白皙的臉上, 雙目閉着, 弄睫低垂,唇角輕揚。

原來竟在做夢。

小九大力搖了搖他,直至将他搖醒。

他道:“師兄,紫極觀的夏師兄來尋你。”

醒林仍躺在榻上,輕揉眼睛, 聞言愣住,他分不清夢裏夢外。

小九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夏百友離得老遠,便喊:“現在見你一面竟如此難,教我等這半日。”

醒林面上的失落一瞬間被收起,換上笑意盈盈說,“那是,我如今架子大了。”

小九退下,夏百友站在他面前,他也不肯起身,向後仰躺在靠枕上,十分托大。

他望着夏百友,三月不見,依然視世間為玩笑的風流态度,他提着一把折扇,輕輕敲在醒林肩頭。

道:“我在家關了三個月禁閉,一溜出來,就立刻趕來瞧你,怎麽樣,夠仗義嗎?”

醒林揉着肩膀,笑問:“你為何關禁閉?”

夏百友用扇子敲敲臉頰,道:“誰知道呢,師尊看我不順眼吧。”

許久未見,夏百友混不見外,挨着醒林坐在榻上,二人親親熱熱的擠着。

夏百友道:“你可聽說了,龜蒙真人将今年的千英百绛榜挪到秋天,定在三個月後。”

果然,醒林搖了搖頭。

千英百绛榜每屆都在暮春時節,正逢牡丹花開時舉辦,今年被魔窟一事耽誤了,玉房宮一直未顧得上張羅,如今終于定下。

醒林對此倒是不甚關心。

夏百友盯着他的雙眼,認真地問:“這番你可還去?”

醒林頓住,他未曾多想,然而一旦多想,便泛濫起來。

他從榻上站起身,走到鳥籠前,素長的手指輕輕撥弄,午後的斜光昏黃,映着輕搖的籠身,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道細長的光影。

他的神色晦澀不明,聲音卻是清爽利落的,“去啊,為何不去。”

身後的人也跟着站了起來,遲疑着問:“你說真的?”

醒林撥弄鳥籠,輕輕點頭,“嗯。”

夏百友沉默了,他心底有無數顧慮,他知醒林也知,只是醒林不提,他也不好提。

況且,他千裏迢迢來看醒林,能再與他一起去玉房宮,他心裏是極為高興地。

畢竟,溫柔有趣的人,誰不喜歡呢。

夏百友住了下來,就安頓在醒林隔壁,醒林當日便帶他去大殿見父親。

虞上清在高座上端坐,餘下弟子侍立兩側,其中荀未殊,白蟾宮與他也算是生死之交,三人打個照面,遙遙一笑。

夏百友是小輩,嬉皮笑臉的上門來,雖兩派有嫌隙,虞上清也不好意思給他下臉子。

他憑着一張三寸不爛之舌,不一會便将座上的虞上清,座下的各位師兄弟哄得個個面含微笑。好話不要錢般,直恭維地虞上清連連擺手,招架不住。

醒林在一旁含笑看夏百友施展功夫,待父親樂不可支時,上前禀告:“夏兄剛傳來消息,玉房宮欲在三月後再開千英百绛榜。”

虞上清撫須颔首,“好,傳令你們餘下的師兄弟,這幾日抓緊修煉,我要親自盯着,務必要比上次多些人上榜,至于你,就……”

他話未說完,醒林拱手道:“父親,我和師弟們一起修煉,争取名次比上次往前些。”

虞上清撫須的手頓住,他愕然道:“你也去?你去作甚?”

醒林淡然道:“在家甚是無趣。陪師弟們一同去呗。”

虞上清皺眉,“你胡鬧,你明知道……”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夏百友,話說到一半,止住了。

醒林不以為意,随口接道:“世人對我這般好奇,我不出去露個相,不是令大家失望?”

虞上清見他對夏百友渾然自己人的摸樣,也接着說:“好不容易風息浪止,此刻你再出去,引得一波新的熱鬧,衆人必對你和……魔尊說三道四,你何必呢?”

醒林垂着眼,冥頑不靈的模樣,“說三道四又如何?我正好聽個熱鬧”

虞上清當他這話是犯犟,訓斥道。“胡鬧!”

醒林道,“父親,我沒那般脆弱,況且,我總是要出門的。”

最後這話觸動了虞上清,他本身便是個遇強更強的個性,天生渾不怕事,然他這兒子向來軟弱憊懶,他一向當他需受呵護,沒想到,兒子還有頂着衆人的唇槍舌劍往外沖的一日。

他這是怎麽了?虞上清不知道。但他知道,确實,兒子總要出門的。

最終,虞上清只能默許,醒林大為開懷,施了一禮,攜了夏百友欲要離開,他走前,虞上清又叫住了他,将夏百友與衆弟子先打發走,虞上清回過頭,一雙眼盯着醒林,既清且明,他淡淡地道:“那天地鼎的事,必會有人問你,你要先想好說辭。”

虞上清只說了這兩句話,沒容他多說,便道:“下午吧。”

他飄然而去,剩下醒林雙手拱拳,獨自僵硬了半晌。

父親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那日自己對他所言天地鼎之事,他竟是不信的……

醒林頭皮發麻,面無表情的從大殿出來,一路行來,待走到卧房時,麻痹消失,只感全然輕松。

他心中淡淡地道,就是要這樣才好。

第二日,醒林一早跟着師弟們來到演武場,師弟們在作晨功,醒林抽了佩劍,認認真真勤勤懇懇一招一式地演練了一遍本門入門劍法。

夏百友無事可做,在演武場旁溜達,看他半晌,看的直笑,他笑畢,抽了劍,用紫極觀劍法陪他喂招,次品對次品,二人纏鬥的難解難分,一上午很快便消耗過去,到了中午,二人餓極,與師弟們一處,捧着碗猛吃。吃飽後略作休息,下午又開始修煉。

一日下來,忙的沒工夫胡思亂想,醒林覺得如此甚好。

想到不久後,要去玉房宮,人生中的日子與日子中間有了連接和目标,有了一絲絲希望,一絲絲盼頭,他覺得更好了。

夏百友初來東山派,自然也不會日日困在島上,偶有休息時,醒林帶他上山下海,在四周走了個遍。

早幾年,醒林太閑,将家門附近揣摩透了,附近所有好吃好玩的,按照遠近優劣,心中早有個極為詳細的單子。

他先帶夏百友去逢霁樓,這是他在秋水鎮第二個家,無論老板還是歌女都是他極熟悉的,他一來,立刻被引到自己慣用的獨廳,醒林連酒水單子都不用瞧,直接讓老板上自己愛吃的那幾樣,茶也是不消吩咐,老板自知他的口味。

夏百友在獨廳外的欄杆上閑坐,望着眼前的內湖,望着亭臺軒閣,啧啧稱奇,對醒林稱贊,“這奇工巧思,不像是小鎮之物,比帝都的歌坊還清雅些。”

醒林淡淡一笑,自顧自喝茶,任由他四下游蕩,細細觀瞻。

從逢霁樓出來,醒林帶他在小鎮街邊買吃食,夏百友方才在逢霁樓着實驚豔,見了這些路邊小吃,卻不甚感興趣,他喜愛精致吃食。

醒林卻不管他,他熟門熟路的沿街走來,挑着攤子買,買了糖葫蘆,瓜子糖餅,牛肉幹等物,買一樣往夏百友懷裏塞一樣。

他走到炸魚攤子前,要了半斤炸魚,一回頭,不見身邊的夏百友。

這才發覺,夏百友站在遠處朝他遙遙微笑。

夏百友捧着滿懷小吃慢慢踱過來,醒林将炸魚給他,夏百友笑着接過,沒再多說什麽。

在鎮上消磨了許久,最後,醒林帶他去了祈福山,時已傍晚,天空中一片彩霞,二人棄舟登岸,醒林攜着他手,雀躍興奮地講着千年老樹的傳說故事,他喋喋說個沒完,夏百友只微笑看他。

其實此處,着實無甚看頭,不過是一座荒山,一棵老樹,四周連一處亭臺軒閣或名人墨寶也無,不過是這棵樹在鄉野有些傳說故事,引得無知婦孺常來許願。

夕陽西下,老樹寒鴉,晚風徐來。

二人圍着這一棵光禿禿地老樹,站了許久,久到醒林終于将心中積蓄的話說完了。他望着平靜的夏百友,自己也平靜了下來。

夏百友笑着問他,“我雖然貿然前來,但醒林兄安排的招待有條有理,貼心周到,似是用心計劃了許久一般,讓我好生感動。”

醒林淡淡地望着他,在徐徐晚風中輕輕一曬。

滿天紅霞映着他二人,夏百友不說破,醒林也不說破。夏百友只當是醒林所費的心思皆是為他。他爽朗一笑,若無其事的一把摟住醒林,二人迎着夕陽向前去。

醒林被夏百友看透,倒并不慌張,只覺心下淡然,較往日還更輕松些,除了和夏百友在秋水鎮游玩外,還帶他打馬去了縣城。

他這次倒是沒再買許多吃食,只帶着夏百友逛了幾個書攤,這正對夏百友的脾氣,他在書攤旁一站便賴上了,手裏捧着一本志怪話本,挪不動腳。醒林并不催他,眼光在衆多書封上逡巡一圈,沒一本他想看的。

夏百友端着五六本書,與書攤老板結了帳,醒林一本沒挑着。

書攤老板一邊樂呵呵的收錢,一邊對醒林道,“聽附近修士說有些新動靜,你下次再來看看,許有新話本了!”

夏百友聽了這沒頭沒腦的兩句話,疑惑道:“什麽?”

醒林道:“好。”轉身便走了。

他只得去追醒林,還未等他細問,醒林看到一家酒坊,回頭問道:“沽些酒帶回家去?”

夏百友立刻忘了追問,忙不疊的點頭。轉眼,二人各提了一壺酒從酒坊出來,往前走了幾步,醒林指着前方一座大茶坊,道:“我們進去歇歇,這裏常有說書的,說得不錯。”

茶坊夏百友所甚愛,聽書夏百友亦所甚愛。二人沒得二話說,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這茶坊甚幹淨,大中午客人也不少,醒林徑自走向後排小桌,似是來過許多回。

只是,此時說書人似是剛說完一段書,正在坐着歇息,臺下的聽客正在天南海北的胡扯,說書人偶然也跟着打趣兩句。

醒林與夏百友也無甚正經事做,二人将方才買的酒開蓋,你聞一下,我聞一下,正在品評。

忽聽前方一客人道:“老漢,那魔尊與守燈人的書你還說不說了。”

另一客人道:“還說甚,不是早就說完了麽,東南海那邊也沒有新動靜,聽人說魔尊都遠走西海了,也不知真假。”

先前那人道:“東南海那邊的事,咱們這裏消息不靈通,可是玉房宮開榜之事,你們沒聽說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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