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3)
知道?”
他飛快地轉過頭去看林稭雅,神情茫然。
林稭雅慢慢點頭。
他無法思考,只是呆怔着看她,視線逡巡。
她死了。
她死了?
這簡直是最大的一個玩笑。
她怎麽可能會離開?
那個會跟在他們身後“哥哥哥哥”地撒嬌的夏尹瑭,那個倔強的時候張牙舞爪得像只小刺猬的夏尹瑭,那個拼命拒絕他為自己付出的夏尹瑭,那個揪着他衣襟哭得戰栗不停的夏尹瑭……
那個,唯一讓他想要給一個承諾的人。
蘇昀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的耳邊回蕩着似乎不屬于自己的沙啞的詢問。
“什麽時候?”
“兩年前,火車事故。”
林稭雅說得很慢,字字清晰。蘇昀直直看着她,卻視線空茫。
她掙開Jarvis的手,慢慢摘下頸間的葫蘆形墜子,遞到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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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是她的骨灰,你收好。”
Jarvis動作異常激烈地伸手來奪,林稭雅擋住他的手。
她把那個墜子放在他攤開的掌心裏。
然後她拉着Jarvis慢慢同他擦肩而過。
她只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你信嗎,尹瑭她,其實很喜歡你,只是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8}
時間過得太快,當蘇昀再次回到這個城市的時候,距夏尹瑭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有五年的光景。他在畫室的不遠處開了家咖啡廳,不大,卻傾注了他大半的心血。他取名為“瑭”,借此紀念那個人。
Jarvis和林稭雅在一起将近四年,四年來始終是分分合合。他們因為夏尹瑭走到一起,之間隔閡的起源也是她。為着一個不存在于世間的人而争執,這樣有意義麽?
蘇昀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Jarvis,他的神色帶着倦意,卻又無比彷徨。
他本不應該是這樣的。
在他印象裏的Jarvis,沒有一次不是談笑生風,即使是在提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即使是再次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即使手中捧着她的骨灰的時候,也沒有一次有過這樣的神情。除了夏尹瑭,能讓他如此動容的,也只有林稭雅了吧。
蘇昀長長嘆了口氣,“相信你的意識,不要後悔。”
他說的話那麽隐晦,深沉到讓人難以理解。
Jarvis蹙着眉看他。
他神色淡漠,頸間葫蘆形的墜子服帖地吻着皮膚。Jarvis忍不住開口。
“你打算守她一輩子?”
“不知道,”他別開視線往外看,半晌又回過來看Jarvis,“如果你等到對的人,就不要再耗下去了。”
“喔,”他挑眉,“那你呢?”
“我也一樣,”蘇昀仍舊是淡淡的模樣,“只是我需要時間去适應而已。”
{9}
一個盲人,适應光的日子或許只要一天,但要忘卻光的模樣,或許要窮其一生。
他在最黑暗的時候遇見了她,又怎麽能在荏苒間就将這束光忘卻?
尹瑭,記不記得你曾經問過我,什麽才是永恒。
那時候我告訴你,永恒,就是你能記住的那些瞬間。
其實我錯了。
對于我來說,你就是日光。
而日光,既是永恒。
☆、晨光
“我不希望再見到你出現在他面前!”
湮滅的尾音後面是重重的一聲砸門,力道大得讓人感覺腳下的木地板都在震。我赤着腳,從衣兜裏摸出mild seven的盒子。空蕩蕩的只剩下一支煙,我慢慢蹲下來,叼着煙,沒有點燃,把頭埋進臂彎裏。
地板很涼,可是我卻沒有力氣站起來。
太冷了,這樣的天氣。
煙嘴已經被我咬得不成形,腳被凍得徹底麻痹。我費了很大的力氣讓自己坐下來,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
三個小時了。
他已經出去三個小時了。我卻以為他會回來。
可是他不會回來了。他不再是從前的他,不會在我冷得不停顫抖的時候回來,用力地将我摟進懷裏了。
我摁着手機鍵,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給他發短信。
——葉昱骁,如果我要死了,你會不會回來?
他沒有回複,可是我确信他看到了。
不重要了,不重要了。我之于他,終究是什麽也算不上了。
這片黑暗,他逃出去了。可是我還沒有。沒有人拉我一把,我只能溺死。
以死相逼。
電視劇裏最俗套的橋段,我也做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讓自己完全失去知覺的雙腳重新支撐着我站起來,然後我咬着那支煙把它點燃。尼古丁的味道讓我覺得安靜。我背靠着門,可以感覺到門板透過薄薄的衣料滲進皮膚的涼。我在門把手上摁滅了煙頭,留下一個難看的黑點。我最讨厭的黑色。
不過沒關系,我會把我自己救出來的。
我踩過地上薄薄的煙灰,花了很長時間洗了個澡,換上我那件紅色收腰抹胸花裙。上面大朵的血色紅花看上去怵目驚心,希望我死之後不會變成厲鬼才好。我把淺栗色的卷發燙出個明顯的弧度,松散地披着,然後我開了整套房子的燈。我用了很長的時間給自己上了個妝,在趁指甲油幹透的時間,我鎖上了整套房子的門和窗。然後揮霍光了我那瓶可憐的Chanel NO.5。
我在床上躺下,努力讓自己睡得像個公主。滿屋子沁人的Chanel NO.5味道中混合了天然氣的氣味,我開始給他挂電話,一個接着一個。
始終不覺得疲倦。
時間過得太漫長了,長到我吞下去的安眠藥開始起作用。我在漫長的幾個小時後再次聽見他的聲音時,我已經疲倦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如果……我要死……你會不會……?……會不會——”
我已經聽不見他的聲音。
我知道,我丢了他的心。現在只剩下對于過去的記憶。
如果我要死了,你會不會說你愛我?會不會回來?
依舊是黑暗,濃到能夠殺死我的黑暗。我看不見一束光,我感覺不到一絲溫暖。忽而有人用力用雙臂摟住我,然後我聽見那人年輕的嗓音。
“小塔,不怕。要下地獄,我也陪着你。”
我忽然地就覺得不那麽冷了。我用力地縮在他懷裏。是啊,我們本是一體的,誰能分開我們呢。即使是下地獄,我也不是一個人。
我不是一個人。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着他,“哥,我愛你。”我一字一句,清晰萬分地告訴他。抱着我的那雙手抖了一下,我用力拉住他。
“哥,你不要丢下我。”
“施琳塔,你不可以愛我,這是亂倫。”
“亂倫?誰在乎呢?”我只貪戀溫暖。“哥,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比我了解你,也不會有人比我适合你。我們本來就不是愛的産物,孤獨本來就只有自己明白。哥,我們本來就是一體的,只有你明白我,只有我明白你。下地獄,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他走了……他走了。只留下我,只留下我在這能殺人的孤獨裏溺死。他找到了他的星光,可是我始終走不出這片黑暗。
只剩下我。
清醒之後第一眼看到的,是頭頂上懸挂着的點滴瓶。我花了很長時間反應過來自己在什麽地方。我翻了個身,床頭擺的玻璃杯撞出清脆的響聲,門外有人快步走進來。
我以為他會說點什麽,我以為他會給我一個耳光,或者他會破口大罵。可是他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遞一杯水給我,連扶我起來這麽簡單的動作都不屑執行。你看,現在我已經變成了他的累贅。
“你有什麽想對我說的?”我咽了口唾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輕快,可是字句還是沙啞破碎。
“你太浪漫了。Chanel NO.5很貴。”他的語調波瀾不驚,但那是□□,是匕首,輕易地讓我痛得潰不成軍。
“呵,你什麽時候開始學會替他們省錢了?你又什麽時候開始關心我的死活了?你不是心心念念的只有你那姘頭尹淺繹嗎?!我又——”
那個讓我惡心的名字剛出口,剩下的話就被他一個耳光封在了我嘴裏。他用的力道極大,我的臉頰火燒火燎地痛着。我用力攥着床單,努力讓自己不要抖。
“施琳塔,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
他面色陰翳地問我。
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你現在,才注意到我的變化嗎?在我以死相逼之後?
“葉昱骁,你不是我哥,你讓我覺得惡心!”
他不再理我,只是轉身往外走,似乎不想再見到我惡心的嘴臉。我在他離開之前叫住他。
“葉昱骁……”
他停了下來。
“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關系變成了這樣?”
我覺得自己的聲音一直在抖。他背對着我,不說話,也沒有離開。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扯出一個笑容。
“如果不是你的尹淺繹僞善地施恩于我,你是不是就不會再管我的死活?如果我死了,你會怎樣?”
他沒用理我,推門走了出去。我咬緊牙關,感覺全身的骨骼都在戰栗。
什麽時候開始,我們之間變成了這樣?
如果你現在面對着的是我的屍體,你會不會哭?
我不希望看見你淡漠至極的模樣。我是施琳塔,你是葉昱骁,我們本該是一體。
他離開之後,便再沒回來過。病房裏清寂得可怕,于是我給Jarvis打了個電話。他帶了一條mild seven來,我像是吸毒的人一樣迫不及待地咬了一支在嘴裏。他好笑地在一邊坐下。
“這是什麽新玩法?”他沖我擡擡下巴。
我半倚着,手指間夾着煙,抖了抖身上的病號服,“這?這叫自殺未遂。”
他輕笑數聲,眯着眼看向別處。
“小塔,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你還記得嗎?”
“怎麽可能會忘。”我抖抖煙灰,笑得牽強。
怎麽會忘記。當我發現葉昱骁和尹淺繹之間的暧昧時,竟然會蠢到徹夜不歸。流連酒吧,遭人猥亵,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後Jarvis于水火之中救了我,卻只說了一句話,“你會變得更強大。”
是的,他一眼就看出來了,我是野獸,我逃脫不了黑暗,我蟄伏于其中。
“你記得那時候的心情嗎?”他咬上一支David doff。
我笑笑,“怎麽會忘?”不可能忘,一輩子都忘不掉。
“那你這是在做什麽?”他沖我的病號服揚了揚下巴。
“Jarvis,我是女人,我會累,我撐不下去。”
我不可能做到無堅不摧,我只是女人,我原本柔弱。
“你會變得更強大。”他撚熄了煙蒂站起來。
“你有什麽想法?”我伸出兩指,把閃着暗光的煙頭彈到他腳邊。他笑了笑,理理領子。
“一步棋子。”
“你從來都不是一個只付出的人。”
“所以她同樣和那個人走得很近。”他嘴角含笑,帶上了門。
于是我闖入了那個人的生活,利用她毀了一切。
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葉昱骁發了瘋似的找他。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誰也不知道,而爸爸囑咐唐墨叔叔不許插手任何事情。你看,我們做的多成功,毀了他們的長相厮守,同樣也毀了他。
他惶惶不可終日,徹夜不眠。我請了假在家裏守着他。學業什麽的對我毫無意義,我只要他,我只有他。
有時他被回憶逼急了,會扯着我的衣領用力掐着我的脖子,扯着嗓子沖我吼:“你現在滿意了?!”我喘不過氣來,卻也只是對他笑。他不會殺我的,他不會的。
他只會在我開始出現幻覺的時候用力抱緊我,大聲嗚咽。你看,他要瘋了,可是他還是在我身邊。我們本該是一體。
他真正平靜下來,是在蘇昀來了一趟之後。他給他帶來了近期的筆記和習題,同他低低交談了幾句。在離開之前,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之後,葉昱骁開始沒日沒夜地學習,一直到他被保送。
接到錄取通知單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像一尾即将幹死的魚,毫無生氣。那段時間耗去了他太多精力,他迅速地削瘦下去。可我還在他身邊,這點真令人慶幸。他現在只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依然可以照顧他。
這份平靜一直維持到一年後的暑假。
那是一個傍晚,他在飯桌旁接了一個電話。只是看了一眼閃爍的屏幕,他便反手掀掉了一盤菜。他神情木讷地接通那個電話,應聲的時候嗓音顫抖。他靜靜地坐在飯桌旁聽電話,我轉身進廚房倒掉剩下的飯,出來的時候,他依舊是保持着那個姿勢,面前的桌布卻濕了大片。
我半靠在門邊,試探性地輕輕叫了他一聲。他如夢初醒般站起來,大步走進房間。我不敢跟上去,我怕我看見的。在我收拾好餐桌後,他拎着一個行李箱走了出來。我條件反射地擋在他面前,用力撐開雙臂。
“你去哪裏?”我仰頭看他潮紅的面色。他不說話,只是伸手想要推開我,我不依不饒地抱住他那只手。
“葉昱骁,你去哪裏?”我又問他一次,努力讓我的聲音清脆不顫抖。
他沉默了很久,“……去找他。”
我倏忽微笑。
“哥,即使我會死,你也要去找他?”
即使是我以死相逼,即使是我們之間的血緣羁絆,即使是我愛你勝過你愛他,你也要去找他,對不對?
“他是星光。”他聲音低低的,只說了這一句。
我深深呼吸,牽強地微笑,努力讓自己不顫抖,緊緊抱住他的那只手,努力讓自己不痛。
真的,我不會痛。我會變得更強大。
我笑道,“所以即使是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可以溺死人的孤獨和黑暗裏,即使是我冷得要命,害怕得要死,你也要走?”
他不說話,只是抽回自己的手。
“哥,你說過會陪我下地獄的。”
沉默,依舊是滿屋子的沉默,能夠殺死我的沉默。
我覺得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喉嚨哽住,聲音完全走調。可是我還是得說。我用力抱住他,用盡我全身的力氣。他僵着身體,如同一座石蠟像。
“哥,你吻我一下,然後我放你走。”
他遲疑了。
我放開他,站在他面前,仰起臉。
你不知道的,我要的不多,只要你吻我一下。即使是你想的是他也好,愛的是他也罷,我也只要你這一個吻。我只要自己愛得不那麽絕望。
他遲疑地閉上眼,我睜大眼睛,努力記住他現在的模樣。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踮起腳尖。他的呼吸溫熱,嘴唇卻是冰冷。
片刻之後,他推開了我,拽着箱子往外走。我背對着他,不敢去看門的方向。
“哥,我愛你。”
回應我的只有門鎖清脆扣上的聲音。我站了很久,幾乎要認為自己變成望夫石。可是我依舊還是有思維,有呼吸,會感覺到痛。
我發了瘋似的抽光了家裏所有的mild seven,努力讓自己記住他依舊在身邊時候的感覺。然後我洗了個澡,給自己換上最喜歡的那條乳白色的無肩帶連衣裙,給自己化了個漂亮的妝,剪斷了家裏的電話線,反鎖了門。我站在陽臺上給他發了最後一條短信,然後我從七樓把手機扔了出去。
天際是緋紅的,綴着豔麗似火的雲朵。可是我的世界依舊是黑暗的,是冰冷的。多少年了,我想逃出去想了多少年了?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拖沓着步子走回房間,靠在床邊,和着溫水吞了幾片安眠藥。然後我在床上躺下,努力讓自己睡得像個公主。
上次我只是用自己的命賭他會不會回頭,這次,我會把自己救出來的。
我閉上眼,安靜地等待那一束光。那一束從未在我黑暗冰冷的世界裏出現過的,耀眼的晨光。
——哥,愛你從來都只是我一個人的事情,所以即使要下地獄,也是會是我一個人。
☆、極光
CH.1
遇見那個男人,是在好友的葬禮上。
夏尹瑭在一次火車事故中喪生,而那時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林稭雅記得那日她還穿着豔色的裙子,沒心沒肺地笑着。
她記得那時她的右眼皮兀然跳了跳,但是她沒在意。最終的結果是得到那樣一條消息。
——她死了。
當時并沒有任何人知道。
處理事故的警方沒有在她的遺物裏找到任何能夠聯系上她親屬的線索,于是只能夠将她的照片公布。
那時她窩在家裏吹着空調,面前桌子上半個的瓜瓢被勺得坑坑窪窪。她百無聊賴地翻着電視頻道,然後摁鍵的手指突然停了下來。
她盯着碩大屏幕上面那張臉。帶着血的,已經阖起眼睛的那張臉。她抓着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
像是電影膠片中戛然而止的鏡頭。
之後的過程慌亂颠簸得她難以回憶。
她定了最快的機票趕回去,面對的卻也只是那一小盒子的骨灰,以及女人們哭天搶地的嗚咽聲。
她甚至來不及見上她最後一面,她已經被那些人迫不及待地送進焚燒爐裏。
她盯着供桌上她年輕的黑白照,定定地站在距離她很遠的地方。
看着她年輕的面容,瘦削的臉頰,還有笑着的時候彎彎得,好似新月的眼睛。
除卻面色蒼白,她安靜得詭異。
離開的那個人是她曾經許諾過要陪伴着一起長大的人,現在她永遠停在那段青春的歲月裏,帶着她沒有出口的表白。
蘇昀下落不明,想是并未知曉她的死訊。
那樣也好。
林稭雅輕笑。
至少他不會難過,他會忘了她吧,若幹年以後。
他們之間畢竟沒有刻骨銘心到讓另一人殉葬的感情。
夏尹瑭出殡那天,林稭雅以摯友的身份出席。
她穿着黑色的紗裙,面色蒼白地站在靈堂的角落。
面對着那些或真或假的喧嚣苦惱,她只是疲倦地往外看。
然後她看見了那個男人。
那個人穿着黑色的絲綢襯衣,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不清楚表情。但是她卻能夠感覺到他是在看着靈堂這個方向。
她快走幾步,靠近那個男人些。
可以看見他墨黑的發絲,白皙的面容和俊朗的輪廓。以及他唇齒間的那一支,黑色的David doff。
神秘的男人,抽着神秘的煙。
林稭雅站在離他不遠的位置,默不作聲地打量着那個男人。他随手摁滅閃着光的煙頭,轉身離開。
“稭雅!”
靈堂裏傳來母親的聲音,林稭雅飛快地轉過身往回走,高跟鞋敲出咚咚聲。
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十八歲,已成年,距大一不過幾步之遙,青澀尚未褪去。
而那時,他二十三,正是風華絕代的男子。
CH.2
夏尹瑭的喪事辦得異常簡潔。
并沒有多少致密的人出席,大部分只是那些陌生至極的父母的同事朋友,虛情假意地探慰。
那種你來我往的客套讓人應接不暇,林稭雅終日陪着夏尹瑭的母親,看着她一點一點地蒼老下去。而她自己也是疲倦得幾乎要喪生。
是的,她只是感覺疲倦。
似乎在旁人眼中,作為至親好友的自己,不應該是這般反應。應該是悲痛得恨不得能夠陪她去死,應該是終日以淚洗面,而不是現在這般僅是面色蒼白,寡言少語。
若是常人,應該是會那樣的。只是她是林稭雅。
在夏尹瑭靈前許諾過要連帶她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人。
她在頭七過後開始動身出門。帶着一小撮夏尹瑭的骨灰。
她還記得曾經和她的約定。
高考之後一定要去雲南。
于是她動身了。
在雲南逗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并沒有去那些聞名的景點,只是呆在昆明狹僻的旅館裏,如同是常年居住在此的當地人,只是逛逛。
她也只是想,帶着她來感受一下這個憧憬已久的花都氣息。
她沒有料到會遇見那個男人。
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到旅館附近的餐廳吃早飯,在等待的間隙裏她塞着耳麥低頭看報紙。然後她感覺有人在她的對面坐了下來。
林稭雅條件反射地擡頭。
“嗨。”
對面的人沖她笑笑,發絲墨黑,面容輪廓白皙而俊朗。她略怔了一下,卻又很快回過神來拔掉一個耳塞,回給他一個笑。
“嗨。”
她笑得很尴尬,索性垂下頭去重新看報紙。視線跳了幾行,忽然感覺到源自對面的,灼在她頸間的目光。
林稭雅不安地伸手撥了撥那個被封了口的葫蘆形墜子。
“是她嗎?”
“嗯?”
一個不明所以的句子,卻讓林稭雅很快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她頸間的葫蘆墜子。她勉強笑笑,有種被人窺探到秘密的不适。
“我沒有惡意,只是純粹好奇而已。”
那個男人仍然是穿着黑色的絲綢襯衣,在提及她的時候眼睛眨得飛快,語調有點低。林稭雅只是低低應了聲,不自在地把那個墜子的位置挪正到鏈子的中央。
她等的白粥和酸菜很快上來,她索性丢了手上的報紙伸手去抓筷子。還沒夠到,對面就遞過來一雙。
林稭雅停了一下,默不作聲地慢慢接過來。對面那個男人沒有表情,對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直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态度。
林稭雅慢慢低頭扒碗裏的白粥。
“我聽她提過你……”
林稭雅伸出筷子去夾酸菜,那個男人開口的時候她的手抖了一下,一筷子的酸菜全部落到桌子上。她撇撇嘴,幹脆把整碟的酸菜倒到白粥裏,攪騰在一塊兒。
“……你想說什麽?”
被他盯到完全失去胃口,林稭雅幹脆把筷子扔到一邊,神色嚴謹地盯着那個男人。對方在愕然了片刻突然笑笑,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
“沒有,抱歉……”他的笑依舊斷斷續續,雖然有強行掩蓋了一些那種令林稭雅感到惱火的态度,但仍然是讓她感覺不适,“只是挺想她的而已。我叫Jarvis。”
對方伸出手來,林稭雅勉強和他寒暄了一遍。
“嗯,我叫林稭雅,你可以叫我Tina。”
先前對于這個男人的好感蕩然無存。林稭雅有點煩躁地應和着他的話,總是感覺他對于夏尹瑭不僅僅是之于故人的懷念。
“其實我之前給她表白過。”
在林稭雅還沒有來得及扒完那一小碗的酸菜白粥時,Jarvis忽然站起來。林稭雅停了半晌,默不作聲地擡頭,Jarvis已經走了很遠。
之後她在雲南再沒見過他。
一直到開學初她到了那個陌生的城市。
CH.3
她把整個暑假完全耗費在昆明的大街小巷裏,在假期結束的當口不忘讓母親把行李打包了快遞出去,而她自己則直接搭火車到遙遠的T大。
她在抵達的那天收到了大大小小的包裹,裏面的日用品、衣物、特産多到她想直接拽到樓頂往下扔。可是她依舊沒有。
林稭雅一向是一個很外向的人,卻在新的環境裏變得非常慢熱。
她不刻意去結交任何朋友,同舍友也只是保持着君子之交。她曾經在午夜裏握着頸間那個葫蘆狀的墜子,帶着惡狠狠的口氣咒罵道:“白癡夏尹瑭,我被你附身了,開學了這麽長時間姐姐我竟然連個朋友都沒交到!”
她總是這樣在午夜裏對着頸間的葫蘆墜子自言自語,在咒罵的時候眉梢裏依舊是慢慢載着對于那個人的想念。
一直沒有說出來的是:白癡夏尹瑭,我想你了。
不過即使她不說出來,那也不重要吧。她一直都在她身邊,無論她想些什麽,她全都會明白。
因為她們曾經許諾過的,不離不棄。
沒有課的時候,她總是繞着學校那個大湖來來回回地散步,有時候甚至可以在那個地方耗費一整天的時間。或許是因為她的眼神太空曠太憂愁了,用夏尹瑭的話來說就是“眼大無神”,好幾次都有人膽戰心驚地慢慢靠近她,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然後林稭雅就會幽幽地瞥那個人一眼,沒好氣地說三字經。
這種被人視為因失戀而想投湖自盡的行為一直到重新遇見Jarvis才有所改善。
那天她仍舊是繞着偌大的湖慢慢走,一邊走一邊低着頭想心事。然後她忽然感覺到迎面撲過來一陣輕微的氣流,在擡頭的瞬間肩膀就被人搭住。
“抱歉……”
林稭雅有些愣住,也就由他搭着自己的肩膀往反方向走了好久。一直到這種堪比競走的速度讓林稭雅實在吃不消,她才像忽然恍過神來,向旁邊退了幾步。
“Jarvis?”
她小心翼翼地,試探性地出聲。面前的男人不耐地看了眼時間,拔腿就往另一個方向走。
他丢下了一句話:“Tina謝謝你了,下次有時間我請你吃飯。”
CH.4
林稭雅沒有把那句話放在心上,但是沒過幾天Jarvis真的挂電話約她。
她對于陌生的號碼一向都是采取無視外加抵制的态度,對于那個一連串不斷閃爍的數字,她幹脆反手把手機扔到床上,捂上被子開始看小說。
那天是公休,整棟宿舍裏的人幾乎都窩在寝室,林稭雅和她的室友也無不例外地開始扮演宅女的角色。手機響了很長的時間,林稭雅幹脆把它調成靜音,任其去震。
沒過多久,忽然有人在樓下大聲喊她的名字。
幾乎是同一時間,整棟宿舍裏的女生齊刷刷地探出頭去,林稭雅一頭群魔亂舞的長發飄在窗口,活像lion king。她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發現下面那個人是Jarvis。
然後她趿拉着拖鞋往外跑,沒走幾步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睡衣毫無形象又重新倒回來,趴在窗口沖Jarvis喊話。
“Jarvis你等等!”
下面的人點了點頭,林稭雅開始飛快地換衣服。
“喲,Tina,男朋友?”
上鋪的女生揶揄地笑,林稭雅撇撇嘴,在一陣暧昧的笑聲中泰然自若地梳頭。
“是就好了啊,我沒這個福分,朋友而已。”
她拎着包就往外沖,出門之前也沒忘丢下這麽句話。舍友的低嗤被她用門隔絕,她本着耳不聞為靜的态度三步并作兩步跑下樓。
二十分鐘後,極其速度的兩人已經橫穿過整個校園坐在了校外的餐廳裏。
Jarvis把菜單推給林稭雅,她盯了那些花裏胡哨的菜名半天,索性推回去給Jarvis,自己點了一份最樸素的牛排套餐。
Jarvis點了和她一樣的餐。副菜一上來,林稭雅便開始埋頭吃,Jarvis神色淡淡地喝了一口酒。
林稭雅忽然擡起頭來,“怎麽想到請我吃飯?”
Jarvis笑笑,把手裏的杯子放到桌上,拿着叉子開始戳小碟裏的水果沙拉。
“作為上次你幫我的感謝。”
“幫你?”
“在湖邊那次。”
他把一小塊的沙拉送到嘴裏,林稭雅哦了一聲繼續低頭吃她的面包。半晌,她忽然又停了手上的動作。
“你在躲什麽人,那時候?”
“女人而已。”
他依舊神色淡淡,林稭雅癟癟嘴,揶揄似的說了句:“不會是搞大了別人的肚子吧。”
Jarvis忽然停了一下手上的動作,神色有點不自然,“唔。”
林稭雅尴尬地低頭開始吃送上來的牛排。
不再言語。
之後的日子,Jarvis三不五時地來找林稭雅,目的也只是吃飯。但頻繁的接觸已經讓宿舍的人完全認定了他們的關系,林稭雅也懶得動嘴皮子争辯,索性任由她們揶揄。
只是她時常在對夏尹瑭說話的時候,加了那樣一句:“傻妞,Jarvis這家夥是個無敵有魅力的男人,我覺得我要完蛋了。”
然而Jarvis仍舊經常來找她。
她曾經提過:“我們這種關系……很暧昧。”
Jarvis只是笑了笑,“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很輕松。”
之後她就完全沒了聲音。
她清楚地知道,她栽了。
CH.5
“Jarvis。”
某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林稭雅喝了一口果汁深深吸氣。然後她開口,Jarvis只是低着頭,慢慢切着自己面前的牛排。她知道他在等她說下去。
然後她忽然咧開嘴笑笑,“我發現我喜歡你欸。”
她一向都是這樣的人,想要什麽,不會找種種借口去欲蓋彌彰。喜歡,那就是喜歡了,既然喜歡了,那就一定要說出來。在這一點上,她的做法和夏尹瑭是大相徑庭的。
Jarvis執着刀叉的手忽然停了停。他抓起搭在腿上的餐巾,面色從容地擦擦嘴角。然後他擡眼看下林稭雅。
她毫無赧然,直愣愣地盯着他,等他的回答。
“不過多幹涉我的私生活,不窺探我的隐私,不要試圖控制我。”
Jarvis像是在認真思考着什麽,默了半晌開口。林稭雅閃了神,卻又很快反應過來。
“好。”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的,讓他想到另外一個人。
他亦微笑,對着她舉起杯子。
“che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