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枚刺
當那地底的尖刺即将襲上浮南本體的時候,她閉上了雙眼,她已經力竭,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所以才将最後一點法力分出自己的部分本體,為墨華擋下攻擊,為他争取最後一點逃跑的時間,将解藥帶回去。
她的本體只是一個小刺球,看起來脆弱不堪,魔域中人行事狠辣,對方一定會選擇直接擊穿它,而後再攻擊墨華。
但浮南自己修行的功法是純正的道家秘籍,天生就對邪魔有克制作用,因此她那本體并不能被輕易擊穿,她只需要給墨華拖延一瞬間就夠了。
同樣,既然她選擇給墨華擋下攻擊,她的本體一定會遭受重創,能不能活下來都說不定。
浮南倒在人面花海中央,她還在努力吸收周圍的靈氣調息,她還有對先生的承諾尚未完成,如果可以,她想要盡力活下去。
這樣的人生經歷,對一枚小小蒼耳來說,應該足夠精彩了吧,她跟着先生走過那麽多的路,又跟着阿凇見過了這般黑暗的人心,浮南已經快失去意識,在思緒模糊間,她如此想道。
但——魔域裏永遠充滿意外,那本應選擇直接擊穿她本體的銀衫男子竟然将自己的攻擊轉了個方向,選擇了更加迂回的攻擊方式,彎折的尖刺毫不留情戳進墨華的心髒。
這樣的攻擊方式,不符合魔族的習慣,就連墨華自己也沒想到他沒有攻擊浮南的本體,他沒提起太多的心神防禦,所以,這海膽尖刺直接擊穿他護身的屏障。
迎風鼓蕩的黑袍仿佛折翅的飛鳥,在月色裏墜落,殷紅的鮮血噴濺,如雨灑落,有些落在了浮南的面頰上,她艱難地擡手,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頰,她想,原來魔族的血是冰冷的。
她本體所化的巨大蒼耳從空中墜落,融入她的身體,跟在銀衫男子身邊的藍衫姑娘已抛出長鞭,卷住了她的脖頸,這長鞭不知用何材質制成,韌性極佳,纏住浮南的脖頸,令她呼吸不能。
浮南已沒有力氣掙紮,她閉着眼,唇色蒼白,在月與蝶交錯的光影裏不住顫抖。
所有敵人,都要死,藍衫女子的拇指用力,想要将長鞭收緊,直接奪走浮南的性命。
但在她身後,月色投下高大的陰影,一只骨節分明的蒼白手掌将她的手按住了。
“蒼耳。”他淡色的唇顯得有些氣血不足,嗓音也輕柔似羽,“且留一命。”
他沒選擇攻擊浮南的本體,是因為他認出了她的種族,魔域沒有蒼耳,他身為魔族,又是如何知道這刺球就是蒼耳的?
浮南的眼眸微微眯起,她眼前的畫面模糊,聽見的聲音也忽遠忽近,但在片刻之後,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強行将她的面頰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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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魔嗎?魔域……會有蒼耳?”他問浮南,語氣中帶着一種怪異的溫柔。
浮南擡眼看他,力竭虛弱,剛擡起的眼皮就又重新落了下去,她很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待醒來時,她已經關在了陣法中央,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雙腿也被束縛着,綁縛她身體的繩索編織了封鎖法力的咒文,她無法動彈,也無法使用任何法術。
身體裏剩餘的還是她昏迷之前吸收的一點點靈氣,但體力是恢複許多了,浮南睜開眼後,便大口呼吸着,她沒受什麽傷,昏迷之前,只是累而已。
但是……浮南沉默地回憶着自己昏迷之前發生的事,墨華……墨華死了,解藥沒有帶回去!
她被關押在一處大殿的中央,殿門大敞着,遠處的一片黑暗的巨大城池,夜風嗚嗚地吹。
浮南掙紮着坐起來,她看着遠處的月色與靜默的城池,她想,沒有帶回去的話就算了,她能做的都做了,她重諾,為了她對阿凇陪伴的承諾,她可以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的一切,但若她的力量不足以撼動結果,她也不會對此感到悲傷。
歸根到底,只是有些惆悵而已,浮南還不知道那銀衫男子沒有殺自己是為了什麽,他的魔族本體似乎是海膽,難道因為她的本體和他的本體有些相似,他就放過她嗎?
怎麽可能?魔族……有這樣的同理心嗎?
浮南漸漸開始理解羅真說的話。
她呆呆望着遠處的月亮,門外卻走來一位女子的身影,她的身姿窈窕,正是之前在花海裏攻擊她的藍衫女子。
溫妍手裏端着一碗水,她在浮南面前蹲了下來,将這碗水遞到她嘴邊。
送都送來了,浮南就淺淺嘗了一口,是溫水,潤澤了她幹啞的口腔與喉嚨。
“謝謝。”她喝完之後,輕聲說。
“不怕下毒?”溫妍問她。
“啊?”浮南呆住了,她歪頭看向溫妍,溫順的眸子裏染上一絲詫異。
“城主說要留你一命。”溫妍垂眸對浮南說,“他與你的本體——并不是你,只是與這種植物有幾分淵源,他從未放過什麽人,你還是第一個。”
“我?”浮南有些困惑,“我沒見過他,我不是魔,我就是蒼耳成妖。”
“就是蒼耳,小姑娘。”溫妍的眼眸一轉,“此事,說來也簡單,城主從未隐瞞過此事。”
“在很久以前,有一對小女孩與小男孩一起來到海邊玩耍,那小男孩調皮,在小女孩的鞭子上偷偷粘了許多蒼耳,女孩沒摘幹淨,到海邊玩耍的時候才發現,她氣憤地将它從自己的頭發上摘了下來,扔到海裏去,她一邊扔還一邊說……”
“說‘真醜,真讨厭,讨厭!讨厭!’”浮南補上這一句話,她的聲音很輕。
當時與她同株的蒼耳,很多都被那個調皮的小男孩摘下來拿去逗弄喜歡的女孩子了,她那時已有了一些靈智,想辦法躲着,才沒有像自己的同胞一樣被摘下。
溫妍沒理會她的話,自顧自說了下去:“被扔下的蒼耳,落到了海裏,海裏沒有這樣的植物,在人類眼裏模樣怪異的蒼耳在海裏的許多生物看來卻秀氣美麗。”
“一只海膽接近了它,在它眼中,這枚不合時宜落到海裏的蒼耳是它的同類,在它眼中,這蒼耳種子是海膽一族裏最美麗精巧的存在。”
“它喜歡它很久了,每日都在向它求愛,但離了枝頭,蒼耳已經死了,它變黃枯萎,最後被海水腐蝕,它消失了。”
浮南聽完,瞪大了眼,有不知名的情緒湧上心頭:“你們城主……是那枚海膽嗎?”
“當然不是了,姑娘。”溫妍笑,“他是那枚海膽求愛百日不得所生的怨氣,最後它抱着枯萎的蒼耳死了,與它一起被海沙掩埋,最後才知道它不過是死去的植物,恨啊,太恨了。”
“那……為何……留我性命?”浮南又問,她的聲音依舊溫柔,她喜歡聽故事,這個故事尤其吸引她,令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處境。
“當然是因為,讓你回到‘凇’身邊,比直接殺了你,更會讓你品嘗到痛苦。”溫妍微笑着,撫摸上浮南的面頰,在月色下,她的動作溫柔。
但頹然坐在地上的浮南,卻感受到了無端的寒意。
在同一片月輝的照耀下,遙遠的遠燼城中央,原本空寂的城主府主殿之中卻彌漫着濃厚的血腥氣。
阿凇在當晚蘇醒,而浮南已不見蹤影,他端坐于主殿之上,披着薄衫,胸口微敞着,胸前那染了紫冥蝶毒的傷口還在緩緩躺着血,閃爍着詭異的紫色偏光。
他将衣衫攏好,看向殿內那些仿佛蛛網般交錯的黑線,無數黑線穿過何微的身體,他動彈不得,只有連續不斷的鮮血往下淌。
“她去了何處?”阿凇只是不住用手語重複着這個問題,一遍又一遍,比劃到手上纏着的繃帶都散落。
何微的回答永遠是:“城主大人,她背叛您了。”
阿凇的目光越過寬大的殿門,看向遠處的涼薄月亮,他抿着唇,一言不發。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其他魔族,在被浮南救起之前,他人生裏大部分時間都在被關押着,這一次,他犯了一個錯,他低估了這群魔族對他的狂熱程度。
緊攥的手将掌心掐破,傷口綻開,他不以為意,似乎感覺不到疼痛,殿內的黑線驟然收緊,馬上就要奪走何微的生命。
此時,一枚銀鈴飛入遠燼城中,銀衫男子的信件送來。
阿凇閱讀信件內容,不過寥寥數字。
信上說,浮南在他們那裏,若阿凇要接回她,便要以魔域下層十五層交換,再加上他的手與足各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