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死亡

阿寧将藥材随意一放在書桌前, 瞥一眼床上那出神望着窗外的人,蕭賀乾身形已經十分瘦削了。

同她第一次見他時差別巨大, 那時候還算意氣風發, 卻不想短短一月不到的時間, 病痛便能将一個活生生的人折騰成這般模樣。

蕭賀乾望着的是他那片心愛的魚塘,假山林立, 伴以潺潺涓流。

塘中約莫白來頭或大或小的魚兒,皆是這些年蕭賀乾游山玩水時瞧順了眼帶回來的, 紅燈綠的白色都有, 堪堪算得上形狀各異,并非一般池中物。

這些年蕭賀乾可是把他們當做寶貝似的供着, 死了條魚比死了個奴仆還叫他傷心, 從前還妄自擔憂着若他這一池子的寶貝兒相繼離他而去豈不要傷心欲絕,卻不想先走的人竟是自己。

從前是擔憂‘白發人送黑發人’現在卻順其自然緊随世事了。

唯獨啊唯獨, 對着一池子寶貝難以割舍。

“哎, ” 蕭賀乾幽幽嘆聲氣:

“我這一池子魚日後你若得空,便來照看照看吧。”

阿寧将一根針紮進他松弛的皮膚內,蕭賀乾又突然拍了拍手,有些扼腕地道:

“方才一細想, 我後院那些奇石可要怎麽辦?”

阿寧略微擡眼看他, 見他有些掙紮着要起身,便替他将針給取出來,蕭賀乾長袖一揮掩住手上密密麻麻的傷口,撐起了身子下了床, 嘴裏一直叨念着:

“我隐約記得裏頭有一塊雨花石可了不得,竟在上面天然雕琢了一副西山日落圖來。”

阿寧為他披上披風,蕭賀乾腳步穩當并不踉跄,他謝絕了阿寧提議她送他到後院的要求,只是哈哈大笑了一聲,問道:

“姑姑且在這裏候着,賀乾為您尋我那塊寶貝奇石來給您看看,那模樣也不了得。”

阿寧點點頭,聽話地候在了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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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賀乾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屋子,不多時便消失在了去往後院的路上。

他的背脊素來挺直,縱使頑疾在身重症不治也從未壓彎它。

蕭賀乾素愛穿寬敞的袍子,偏生他身形颀長緊瘦,配上那寬寬松松的袍子,越發襯得其仙風道骨,年少時是個了不得的潇灑人物,遲暮時也依然保有這一份卓越的氣質,委實不易。

在他幾乎快要消失在拐角處時,阿寧有些發怔地看着他,或許是因為她明白,面前的這人生命即将走向終點,東流水終駛向大海,。

說來奇怪,她在過往人生中四處走走瞧瞧,見過人生百态,不憚生老病死,她曾在一個雨夜的小山村中偶遇一位即将臨盆的孕婦,從而見證了生,也曾親手為将死之人蓋上最後一層白布見證了死,次數一多,便有些麻木,之于情感,好似沒有那麽多無端的感悟。

可今日望着這樣的蕭賀乾,她卻突然發怔了,也許這是她油然而生地對于生命的敬畏與告別,或許是因着蕭賀乾作為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友人在這些天帶給她的朦朦胧胧的回憶。

猶記得她與蕭賀乾初初相遇,彼時她年紀輕輕難掩青澀,少年模樣意氣風發,彼時他洗盡鉛華,執傘于雨下同她遙遙相望。

是同類人

故衍生出一種類似于惺惺相惜的情緒來。

現在蕭賀乾油盡燈枯,細細想來,頗是一番唏噓。

阿寧今日少見的,心情有些起伏久久難平靜,她索性坐在一邊暗自調節着情緒,卻看蕭賀乾平日裏常用的書桌上擺有一張炫白的紙,旁伴有早已磨好的硯與沾了墨的筆。

一封出自蕭賀乾手的,已然寫完了的信,又是寄給誰?

半響,蕭賀乾還未歸來,侯府安靜的過分,平日裏時常出現的小厮今日也不見了蹤影,阿寧這才注意到偌大一個侯府,好像只餘下了他們二人。

而蕭賀乾前去後院許久始終未歸。

她的眼皮突然跳了挑,阿寧慢吞吞地起了身,瞥一眼窗外歲月靜好的池塘。

适逢一尾金色小魚撺出水面搖搖尾,它複而又重重跌了回去,在周遭濺起一片不小的水花。

這是它未完的,無限的生命。

阿寧的眼皮在這時又不合時宜的跳了跳,她略微皺眉,理了理自己稍長的裙擺,緩步朝着後院而去。

竹林雅居之所以受人喜愛,不光是因着它的形态與外觀,同時也在于其的廣闊與無邊際,這委實是一間十分寬敞巨大的屋子,縱使只是從蕭賀乾的房間行至後院亦是一段算不得短的路程。

她一路走地不急不緩,眼皮卻總不斷地在跳動着,而它躁動地越是厲害,阿寧卻越是平靜。

她似乎在刻意地抑制着那股算不得好的預感,而再長的路也定有它的盡頭,阿寧終還是到達了目的地。

幸而,入眼便能瞧見蕭賀乾背對着她在不遠處擺弄着那些奇石。

“侯爺。” 她喚了聲。

“恩?” 蕭賀乾也随即應了聲聲音無異,卻并不回過頭來看她。

阿寧這才皺了眉,大步迎上去,若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出蕭賀乾是幾乎将整個身子都依靠在了一旁的青石臺上,那顆雨花石被他捏在手裏,手指卻僵硬的緊。

幾乎是在阿寧碰到他身子的一霎,蕭賀乾兵敗如山倒整個身子頹軟下來整個人壓在了她身上,且他面色慘白無光眼窩深陷,嘴角殘存一大片未及擦拭的血漬。

“姑姑——噗——” 未完的話被一口噴湧而出的鮮血打斷,那口血悉數噴在了阿寧胸前,同她原本雪白的衣裳映出紅與白最炫眼的比對。

阿寧皺了眉,執起他手把着他已然十分微弱的脈搏,另一手置于他胸前輕輕揉壓護他心脈,可過了一會兒,阿寧又松開了手,舒展了眉。

當她這樣做的時候,便是已經盡夠人事不留片點遺憾的時候。

“是時候了?” 蕭賀乾在她懷中輕笑,氣若游絲。

阿寧道:

“大抵是這般。”

這時,一道驚影忽從後院一角閃現,來人武功極高身輕如燕,在這漫天竹林中穿梭自如如入無人之地,阿寧很确信自己看見他了,正如她也很确信那人毫無疑問地看見了蕭賀乾這一模樣。

“他的人?” 蕭賀乾問

阿寧不知搖頭還是點頭:“也許是,也許不是。”

蕭賀乾頓了頓,氣息幾不可聞,他已然喪失了全身的氣力,可他卻突然輕微地掙紮了起來,嘴唇微動欲說些什麽,阿寧察覺出他的意圖便傾身靠近他,蕭賀乾抖着唇同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阿寧面容始終平靜。

從嫩綠至枯黃,經由一場大風,風起葉落,總算歸了根。

永賢十五年七月初一,伯毅候蕭賀乾卒于其院中,享年五十有九。

阿寧遙望四周,呼喚一聲:

“元祿。”

一顆倉皇失措顫動着身子的小腦袋過了許久方擡了起來,他的神情驚恐,尤其在看見蕭賀乾被安置在地上的屍體後,阿寧卻比他要冷靜的多,期間他去了一趟蕭賀乾的屋子及書房,尋了些平日裏他最是喜愛的小玩意兒放在他身邊,最後被放在他身上的是一塊半手大的雨花石。

然後她回頭,無奈看了看已經吓傻在一邊的元祿,一邊執起玉指,抵于唇間輕吟一聲:

“噓。”

清風微拂,九姑娘筆直坐在桌邊,手中輕握白瓷杯,卻在細細顫抖。

桌上放有一張被捏的皺巴巴的紙,适逢那風拂過來将其卷落至地上,又随風飄散至門邊。

恰巧在這時門也被人大開了,來人便是婉柔,她将那張紙拾起,先是問了句:

“您今日身子可有不适?方才何嬸嬸說您早早便....”

紙上碩大兩個字将她未完的話吞噬,她看了看九姑娘略顯失态的模樣,再一看落款處那方熟悉的印章,剎那間心思通透明白了過來。

此時卻無言,婉柔默不作聲地行至她身邊坐下,替她滿上一杯香茗。

九姑娘卻突然道,語氣有些清顫:

“蕭賀乾一死,她的好日子也到頭了。”

婉柔默了默,道:“她也并非那等軟弱無力之人。”

九姑娘又道:“她可回宮了?”

“恩” 婉柔告訴她:“半刻鐘前已然回了宮。”

九姑娘像是極為滿意地笑了笑,可那笑卻如此空蕩,婉柔将拾得的那封信再度放在桌上,似乎還能聞見那上好的墨香味。

九姑娘卻從始至終,再不瞧它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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