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原說住一日就走的, 偏不巧近來村裏要敬山神, 這山神廟據說靈驗得很,屆時十裏八鄉的人都會來, 還有鎮上的雜耍班子。

韋寡婦想留他們多住幾日, 等那時候跟着南山鎮來的人走,也不至于再迷路。書辭欣然同意,本欲給她些錢兩作為食宿費, 然而韋寡婦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下, 她沒辦法,只能悄悄塞給小韋。

敬山神和廟會的排場差不多, 熱熱鬧鬧,吹吹打打,喜氣洋洋。

沈怿沒多大興趣,抱着雙臂在前面走, 書辭牽着小韋在後面歡騰地跟着。

見他這副冷冰冰的模樣,和周圍格格不入,她總覺得要幹點什麽才好。趁着氣氛熱鬧, 書辭俯下身去附在小韋耳邊說了幾句。

沈怿正出着神,冷不防發覺肩頭一沉, 竟是書辭抱起孩子就往他頭上塞, 一個标準的騎馬姿勢,那兩手還不老實, 直沖他耳邊的面具襲來,沈怿忙抽手護住臉。

“你作甚麽?!”

“小韋說喜歡你的面具, 不關我的事。”她一面扶着人一面鼓勵道,“小韋快點,摘下來。”

二對一的局面他明顯處于弱勢,沈怿此刻把人扔出去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憋屈了半天咬牙擠出字來:“言書辭!”

她還聽話地應了一聲。

“之前我就說過會想辦法摘它。”書辭挑眉道,“你自己說了拭目以待的。”

“……”

山谷裏的微風含着麥穗的清香,楊柳搖晃,戲班子唱得震天響。

然而沈怿已經想不起自己上次這般無措是什麽時候了……

韋寡婦沒有出門看熱鬧,書辭和小韋回去之時她剛煮好稀粥給她倆當宵夜。

小韋吃得很是歡快,攤開手又找她要糖豆,韋寡婦摸摸她的腦袋:“在廚房小盤子裏擱着的,記得給姐姐也拿幾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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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放下碗筷,噠噠噠跑進去了。

書辭瞧着那個小小的身影,忍不住生出些豔羨來,她由衷嘆道:“你們母女感情可真好……小韋這個病是生來就有的?有沒有找大夫看看?”

韋寡婦笑着搖頭:“這孩子其實不是我親生的,撿來時就已經這樣了。”

聞言,她大吃一驚:“小韋不是你的親生孩子?我還以為……”

韋寡婦仍舊含笑:“不是,我丈夫死得早,也不想再嫁了。偶然有一回見到這個孩子,覺得和她有緣,反正此生也無依無靠,倒不如養着她同自己做個伴。”

此刻書辭再看着小韋時眼裏就已經不只是豔羨了,還有嫉妒。

“命真好,能有你這麽一個娘……”

聽她這話感到奇怪,韋寡婦終于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娘呢?你一個姑娘家,怎麽孤身一人出門?”

“這個,說來話長。”

書辭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把這些年的不解甚至難過也一并向她傾訴,說出來之後才發覺心中竟舒服了許多。

“實不相瞞,我此次去南山鎮其實也是偷跑出來的……因為不想被我爹他們發現,所以繞了道,結果就走到了這兒。”

韋寡婦皺着眉尋思了良久:“你娘對你,從小就是這樣麽?”

“也不是。”書辭想了想,“我弟弟沒出世之前,她對我還是不錯的,後來就……”她沒說下去。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你娘是怎麽想的,我猜不出。”她緩緩道,“不過做母親的,沒有誰會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擔心自己的骨肉,你離家出走,她在家肯定很着急。”韋寡婦忽然頓了一頓,又補充,“除非,不是她親生的。”

北京城內,言家小院中。

夜色凄清,正廳裏悄無聲息,只聽得到茶爐水滾的聲音。

紫玉端着茶壺低頭把空杯子都滿上。

門外忽傳來一串腳步,溫明還是那身捕快的服飾,喘着氣進來。

一屋子的人都擡起了頭。

陳氏放下摁着眉心的手,顫聲問他:“……怎麽樣?”

溫明尴尬地望着面前的幾雙眼睛,終究還是遺憾地搖了搖頭。

“就一點消息也沒有?”言則無法接受地又多問了一句。

溫明實在難以開口,良久仍是搖頭。

四下裏再次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默,桌上的燈燭突然爆出一朵燭花,言莫像是意識到了什麽,嗓音低低的:“二姐是不是死了?”

那一瞬,幾乎所有人都回想起當天她離開家時的神情。

冷漠,慘淡,寒徹骨髓。

——“是不是我死了,你也會無動于衷?”

“不會的,不會的……”言則站起身,握緊拳頭喃喃自語,“不會的……”

此時距離書辭離開家,已經是第七天了,他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然而音訊全無,言莫突如其來的這句話,不得不讓人心生涼意。

“一定是這樣的。”言莫步步往後退,忽然一陣難過,“是你們,你們把二姐給逼死了!”

“小少爺……”紫玉想去牽他,他卻紅着眼甩開,轉頭就朝外面跑,言書月回過神,也緊跟着追出去。

陳氏又伸手摁住了頭,神色裏有說不出的疲憊和悲涼。

溫明站在原處,看了看門外,又瞅了瞅屋內,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道:“阿辭房裏的金銀細軟都收拾帶走了,應該、應該不會是……總而言之,我再派人去找找,你們二位千萬別多想。”

言書月跑到後院的時候,角落裏正蹲着一個人影,言莫拾了根樹枝,一下一下戳着地上的泥土。

“小莫。”

聽到聲音,他揉了幾下眼睛,轉過頭來:“大姐。”

她不善言辭,此刻也不知說什麽才好,只能伸出手拍拍他,“別傷心了。”

言莫淚眼汪汪地問:“二姐是不是不要我們了?她真的再也不回來了嗎?”

乍然想起那日書辭說過的話,言書月一徑沉默,最後才低低說:“我……也不知道……”

“就知道是這樣。”言莫把樹枝往地上一丢,悶悶地說,“問你什麽你也不會知道。”

聽了這話,言書月歉疚地抿唇不語。

溫明走了,正房中,言則和陳氏相顧無言。

他背着手來回走了幾圈,終于忍無可忍地回頭:“現在你高興了?她若真的死了,你開心麽?”

陳氏一手捂着整張臉,聞言放了下來,滿眼悲戚地看着他:“你這說的是什麽話?我很想讓她死麽?”

“你但凡對她好一些,她也不會走!”

“我不想對她好嗎?!”陳氏起身,走到他旁邊,哽咽道,“書辭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又何嘗不知道她最孝順,最懂事,最聽話,可是她一天天長大,我看着她那張臉……”

言則無奈到了極致,欲言又止地狠摔袖子:“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哪樣?”陳氏咬着唇,“我替你把這個孩子一點一點拉扯大,她生病的時候我照顧她,她小時候那些衣衫,一針一線都是我挑着燈給她做的。我女兒有一口飯吃,我幾時缺過她一口?而你呢?你自己又為她做過什麽,到頭來竟怪我?”

被她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言則重重地颔首,“是,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我壓根不應該把她帶到這個家裏來。”

“你……”

言書月靠在門外,怔忡地捂住了嘴。

裏面靜默了許久,才聽到陳氏輕聲開口:“她人來都來了,我也沒說一定要趕她走的……”

言則終究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些年你不容易,錯都在我。”他走過去,摁在她肩頭摁了摁,“其實你有火氣大可以沖着我發,書辭她……”

“好了好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她擡手把眼角的淚花拂去,“先把人找到吧,我也不想看着她出事。她要是真有什麽三長兩短,叫我如何安心……”

山村裏,月光下。

韋寡婦吱呀吱呀搖着紡車:“你既說你爹爹在找你,表明你家裏人還是惦記着你的。你有你的委屈,有些話我不好勸,只是姑娘家離家在外,實在是不安全。你往後呢?靠什麽謀生?這世道可亂着,好人少,壞人多。”

書辭坐在一旁,垂着眼睑半晌無言。

她輕嘆道:“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你和你娘有芥蒂,更應該與她好好的談一談。退一萬步講,她真的不那麽喜歡你,你也不應該走出城。你還有你爹爹不是麽?互不往來的方式有很多,你偏偏挑了個最不好的。”

書辭慢慢地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是我太欠考慮了。”

見她如此乖巧,韋寡婦也不禁一笑,“你自己好好想想吧。你是京城裏出來的大家姑娘,我也不想見到你在這種小地方過生活。像我們這樣,有什麽好的?”

“你高看我了,我在京城也算不上什麽大家閨秀。”

雖是這麽說,不過韋寡婦讓她好好想想,書辭還當真仔細地想了想,這一想就想到了深夜。

山中風大,一晚上吹得呼呼有聲。

近處遠處不時有犬吠響起。

廟外的雜耍早就收了攤,秦公子和他的走狗們從祠堂後面的山口慢條斯理地出來,沿着鄉村小路走。

“沒看頭,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要不是這個祠堂,我才不會來。閑的!”

秦公子的兩根手指都上了膏藥,厚厚的裹了一層,稍微一碰便能疼得他哭爹喊娘。

他翹着傷指心疼自個兒:“好不容易遇到個标致姑娘,臉沒摸着還白白賠上兩根手指,真夠虧的!這娘們養的狗比我的還厲害……”

随從們聞言,無辜的面面相觑。

書辭一直睡不着,大約後半夜時,遠處的犬吠聲忽然變大了,夾在其中的還有些吵雜的言語。

她披上外袍下床去看。

與此同時,四周接連有燈光亮起。

山村中有被這動靜驚醒的村民,皆披頭散發站在自家門口瞧熱鬧。

那最大的一間四合院此刻正被一群來路不明的人搶掠打砸,鍋碗瓢盆摔得滿地都是,秦公子更是衣衫不整地滾在地上,旁邊零散躺有幾個随從正在哼哼唧唧。

四下居民見狀無不拍手稱快:活該活該。

“真是惡人自有天收。”書辭扒在門後自言自語,“都說財不外露,讓他猖狂,吃苦頭了吧。”

耳畔一個慵懶的嗓音響起:“那些,可不是山匪。”

她吓了一跳,轉眼看到沈怿那張面具,又是一吓。忍不住想:這人走路都沒聲音的麽?

“大半夜的,你不睡覺?”

他不答反問:“你不也沒睡?”餘光落在她身上,沈怿不禁颦了颦眉:“穿成這樣你就出來了?”

本就準備只在門口望一眼,書辭不過罩了件外衫在肩上,裏面仍舊是白色的裏衣。

“誰知道你會在這兒……”

他随手将外袍脫下披在她肩上,不由皺着眉催促:“還不把衣服穿好!”

說話間,秦公子已經被人從院中踢到了街上,連着滾了好幾圈。

此刻書辭才發現,這群人中有幾個身穿亞麻色曳撒,腳下一雙官靴,她一面扣盤扣一面狐疑:“是錦衣衛?”

院內緊跟着有一人疾步而出,将曳撒的下擺狠狠一撩,一腳踩在秦公子那五根手指上,舊傷未愈新傷又起,疼得他嗷嗷直叫。

“說!東西呢?”

隔壁的屋舍內燈光亮起,正照在那人面容上,俊秀的輪廓帶了幾分清冷,劍眉如羽,寒眸似星,俊逸中又不失沉穩。

書辭一看見就回想起來了,喃喃道:“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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