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天難得,蘇裏回了一趟家。
一開門,房內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她站在玄關處準備換拖鞋,卻發現鞋櫃上根本就沒有屬于她的鞋子。
她冷哼一聲,便穿着一雙板鞋在房內走來走去。
“辰辰,吃飯啦!”從廚房傳來一聲溫柔的聲音,此時的她圍着圍裙,正端着魚放在餐桌上。
“辰辰?”楊慧轉身,卻似吓了一跳。
“蘇裏啊,你怎麽......你今天有空啊。”楊慧意識到有些不妥,便改了話,但是語氣卻是平淡的,沒有太多的情感。
蘇裏看着她那張久違的臉,輕輕地點了點頭。
“老婆,今天吃什麽啊?”蘇天成打着哈欠不知從某處走了過來,應該是他們的卧室,蘇裏已經好久沒回到這裏,幾乎忘了家裏的構造。
他看見蘇裏也有些詫異,卻最終什麽話也沒說。
“媽,今天有雞湯喝嗎?”蘇辰拖拉着一雙大拖鞋,手裏拿着一杯剛沖好的牛奶,懶洋洋地走了出來。
“啊......”蘇辰在看見她時,也是同樣的反應,只是他往後一退,拖鞋不跟腳,整杯牛奶都灑在了他身上。
“哎呀,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啊。”楊慧很是心疼,連忙從冰箱裏拿出冰塊給他燙紅的地方冷敷着。
“哪裏是不小心啊,那是被人吓着了。”蘇天成冷哼一聲,看也沒看蘇裏,而是一改往日的嚴肅,看着家裏的寶貝兒子摔倒了,他皺着眉頭,眼中滿是心疼。
“我說你沒事就別回來了,每次回來家裏都要雞飛狗跳的。”說這話的時候,楊慧雖然低着頭,但是很明顯是對旁邊的蘇裏說的。
蘇裏聽完抿了抿嘴,她把頭稍微往後靠一靠,似乎在掩飾着什麽。
“我以為,你會問我瘦沒瘦。”
關門的瞬間,蘇辰似乎說了一句話,只是被楊慧打斷了。
一時間,蘇裏忽然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撐,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上,而當初決定她生而為人的人到底是誰,如果是上帝,那麽将她抛擲在這冰冷無情的世界中又撒手不管她,是不是有點太不負責任了。
回到她租的房子裏,躺在床上,她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
她父親以前在北京當過兵,從士兵升到上校,只用了五年的時間。他當時遇見一位恩師,在這方面對他多有提拔,算起來,她父親也算是铮铮鐵骨,戎馬一生。
後來,蘇天成為了楊慧,選擇了退伍,來到了溫暖的南方定居。那時候,每逢中秋節,蘇天成都會邀請一些退伍的戰友到電影院裏看一場有關于愛國的電影。
那時的她,已經進入青春期,或許是青春期特有的反叛心理,她并沒有特別泛濫的愛國情懷,每次看到中場就會拉起椅子站起來,在衆目睽睽之下,偷溜出去。
但是那年,就看了這麽一部題材的電影,她看得津津有味,有些入迷,同時又有些掙紮。
《唐山大地震》是一部到現在她想起來心裏還會深有感觸的電影,不是因為當時死傷重大,也不是因為損失之重讓人心慌,而是演員徐帆當時在選擇到底是救兒子還是女兒的鏡頭,讓她終身難忘。
她可以理解,在那個年代一個家庭若是沒有男人在衆人面前是多麽地直不起腰,她也可以接受,那個社會的意識形态把男人放在了主導地位,她甚至可以想像地到,那位媽媽在經歷選擇時的無助與痛心。她都這麽善解人意了,為什麽別人還老是要拿她和蘇辰來作比較。她記得當時放映這個鏡頭時,很多人都唉聲嘆氣,最終還是選擇了讓男孩兒生還,而這部電影也“不負衆望”,那位媽媽真的選擇了救弟弟。
這時,她擡眼看看自己的母親,只見她一遍一遍地撫摸蘇辰的肩膀,溫柔的面容看着他,似乎生怕他突然消失不見似的小心翼翼。
“天成啊,你家蘇辰身子骨不錯,來日一定是塊當兵的好材料。”那個鏡頭一過,不知是誰起了頭。
蘇裏看了眼蘇辰,他那單薄的身子怎麽看也不像是當兵的料,她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這些人可真會睜眼說瞎話。
“是啊是啊,幸虧你後來又生了個兒子,要不然女兒家哪兒擔當得起這麽重的擔子。”
又有一人附和,她嗤笑一聲,沒有收斂,她倒希望他們都聽見。
只是在難過的同時,她還心存希望,帶着點打探的心情仔細聽着她父母所說的每一句話。
“我這為了愛情放棄了事業,可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你們不知道啊,這老來得子,也有歡喜也有憂啊。”蘇天成喝了杯酒,臉色有些紅暈,“還好啊,老子争氣,給我們蘇家留了後啊,哈哈哈......” 蘇裏手裏握着一個蘋果,她本想等電影結束了拿出去吃的,可是現在蘋果在她手中已經沒了溫度,她想着,也許不好吃了,于是又扔回了盤子裏。
楊慧在三十四歲時生的她,沒過幾年,又生了蘇辰,她知道老來得子,對于他們來說是多麽地喜出望外,可是在三十四歲,那個母性泛濫的年紀,是不是也應該珍惜一下她呢。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她在楊慧的大好年華時出現,他們會不會對她好一些。
“我們家蘇辰很乖的,我們準備讓他報考國防大學,他也有這個意向呢!”楊慧一邊摸着蘇辰的頭,一邊向別人誇耀着,這部電影似乎成了擺設。
蘇辰一直看向別處,不知在想什麽,只是眼神空落落的,看起來像沒有生氣的玩偶一般。
蘇裏自嘲一笑,她剛剛扔蘋果弄出了那麽大動靜也阻止不了他們聊天的雅興,看來,在別人的眼裏真的看不到她。
突然,她長腿一蹬,面前的小桌子倒了,盤子裏的水果也悉數落下,蘋果滾到桌角就停了下來,躺在黑暗的角落裏顯得那麽孤獨,正如同在她手上一般,沒有溫度。
她想,這樣的蘋果也不會好吃。
她轉身,在看見大家驚訝的同時,也聽見了一陣掌聲,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入她的耳中,只是随後,便被制止了。
“蘇裏,你幹什麽呢?”蘇天成動了怒,拍着桌子站了起來,如果不是楊慧所坐的位置擋住了他的去路,也許他會對蘇裏動手也不一定。
“不小心碰倒了。”蘇裏也站了起來,正是秋季,她穿得連衣裙已經被壓出了皺褶。
“快向叔叔們道歉。”蘇天成語氣嚴厲,因為大聲說話,臉色顯得更加紅潤起來。
“我想,這些水果沒對叔叔們造成什麽影響。”蘇裏看着地上的水果,它們都只是安靜地躺在角落裏,沒有招惹誰。
“你怎麽這麽沒禮貌?”蘇天成怒氣更甚,只是楊慧将他壓了下去,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指責蘇裏。
蘇裏正準備擡起腳往外走,聽見這句話倏地聽了下來。
“你錯了媽媽,我是沒家教。”說完,在大家的驚呼中,她走了出去,而身後響起了蘇天成暴怒的聲音。
以前,她感覺“沒家教”這三個字是對一個人最深的辱罵,她一度以為自己接受不了,甚至覺得哪天若是有人敢這樣說她,她一定會跟那個人大打一架。
可是如今,她竟能将這句話輕易地說出口,想必,不是認清了現實,就是将自己全副武裝,不受任何侵蝕。
“姐......”走出了電影院,身後傳來蘇辰略微顫抖的聲音。
“滾回去。”蘇裏沒有回頭,她對這個弟弟同樣充滿了恨意。
“姐,你別生氣,我也不想報考國防大學的。”蘇辰以為,蘇裏是因為他要報考國防大學才這麽惱羞成怒。
“跟我有什麽關系?”蘇裏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時,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如果你想要報考,也......也可以的。”
“你以為你爸會把關系用在我身上?”蘇裏有些嘲笑他的天真無知。
“要不然我去求爸爸,我不考了,你去考好了。”蘇辰有些幹瘦,即使穿着合身的毛衣,也略顯寬大。
“你少放屁!”蘇裏突然推了把他,更加生氣起來,她不需要他的憐憫,她讨厭看到他那幅假惺惺的樣子。
收起回憶,蘇裏依舊躺在床上,她想,生活之所以真實,是因為明天永遠都無法預測,所以她才會活得這麽痛苦。
她拿起手機,随意地打出一串字,淚眼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發給了誰,也許她只是想問世人尋一個理由,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她活下去。
消息發送成功後,她将手機往床上一扔,自己則脫得渾身赤、裸,她打開花灑,将整個人都埋了進去。
周圍一片寂靜,時光都從某個不知名的隧道中偷偷溜走,她忘記了很多事,腦子裏一片空白,可恍惚中,她卻還記得很多事,那些事像一把把匕首,将她刺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她想大聲呼喊,可她沒了力氣,她想掙脫,可身後有根枷鎖,将她牢牢鎖住,她動彈不得,呼吸越來越弱,眼前似閃過一道光,在她黑暗的生命中是那麽地耀武揚威。她渴望它,她伸手想要抓住它,慢慢地,她向它靠攏。
“叮叮。”突然一陣聲響,将她的思緒拉回,而那道光也漸行漸遠。
她猛地從花灑下的水流中鑽出來,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的空氣。她緩了緩神,覺得大腦一陣缺氧,她伸手将水流關掉,拿出毛巾擦拭自己。
剛剛,是不是有那麽一瞬間,她會死掉。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裏心跳加速,她輕笑一聲,還是怕死的。待平複好了心情,蘇裏随意套了一件寬松的T恤,她躺在床上,看着剛剛發來的消息。
內容很簡單,只有幾個字:你生來,便有意義。
蘇裏滑動着屏幕,來來回回,卻也只有那幾個字,只是那個灰色的穿着軍裝的頭像,讓她的心裏劃過一陣暖流。
她剛剛發的內容是: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我該多好。
而他回:你生來,便有意義。
蘇裏笑了笑,她現在似乎找到了能夠取代買內衣這件事的事了。蘇裏說,她的人生就像浮萍,走到哪裏算哪裏,不是樹高千丈,沒有落葉歸根,日子久了,她早已習慣沒有束縛的自由。好在,向北是一片自在漂流的落葉,他亦不在乎從哪來到哪去,也許,這就是他們能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相愛相守的重要原因。
“今天這道題我解了五分鐘,可分值只有五分。”蘇裏拿起手機拍下了題目給他發過去。
那邊回消息很慢,一般她早上給他發的,他晚上才能回,或者她連續給他發好多條,而他也只回了一條。
“一分鐘一分,也不虧。”今天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回消息這麽快。
蘇裏像是抓住了機會,趕緊把這幾天拍的照片都給他發了過去。
“這是南山的夕陽,他們都說好看,可我覺得太刺眼了。”
“這是西湖的傍晚,散步的人很多,我沒辦法好好拍照。”她雙手像是上了發條,快速打起字來。“哦對了,我坐了一個半小時的火車才到杭州,拍了照就趕了回來。”
“這是......”蘇裏給他發了好多條信息,她在等着他回,可十分鐘過去了,翻來翻去,聊天記錄還是只有她那長篇大論的話。
等了好一會兒,那邊才回消息,只是這是一段語音。
“拍南山的夕陽要沿着海平面才好看,最好将波光粼粼的倒影也拍進去。西湖的傍晚真的只适合散步,如果你要拍照的話可以選擇早上,人少拍出來的風景也更加平靜......”蘇裏一直認真地聽,她漸漸縮起了腳趾頭,他的聲音讓她耳熟的同時也讓她渾身泛起了雞皮疙瘩。
“北哥,怪不得你手機都不給我玩了,原來自己在聊着呢。”
聽到最後那邊傳來一聲看好戲的聲音,而回應他的也只是向北那波瀾不驚的“別胡說”。
蘇裏付出的從來都要得到回報,但是對于向北,她似乎寬容很多。她不要求她的滿腔情意會得到他同等的對待,只要他有空回複她一句話就好;她不在意距離之遠,遠到不能時時相見,只要她能看着他的照片就好;她不去探索,向北對她是否有感情,只要她的情意不減就好。
所以她這樣形容自己----好了傷疤忘了疼。
閑來無事時,蘇裏會翻看他的空間,裏面有很多他的照片,有洗完澡光着身子坐在宿舍裏抽煙的,有執行任務時穿着制服的,有休息時他在專心洗衣服的......可是從角度來看,每一張都似偷拍。她深吸了口氣,按了鎖屏鍵。她坐在那,甚至一節課都沒怎麽變換位置,她就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可是心裏卻像是被什麽劃過一般,癢癢的。 日子過得很快,高中三年一晃而過,高考的時候蘇裏發揮正常,很快,她就收到了來自“清華”、“北大”等高校的錄取通知書。
“這些學校都挺好的,女孩子家,随便學學就好了,不必要這麽辛苦。”楊慧正在做飯,廚房裏傳來她那有些冷漠的聲音。
“爸,你覺得呢?”其實蘇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突然想看看,他們對待她報考大學是這件事,态度如何。
蘇天成正在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聽見蘇裏說話,連頭也沒擡,“你已經長大了,自己可以做決定。”
于是,她笑笑,将幾所高校的錄取通知書全都扔進了垃圾桶,然後報了東北的一所美術學院。
因為前段時間,向北回東北了。
夏天的天氣像只發了瘋的狗,逮誰咬誰,被咬的人還全都得了狂犬病,一個個暴躁的不行。
也許蘇裏有先見,每晚都将空調控制在最低數字,而另一方面,她還開着窗戶,這樣一來,在窗口的那一瞬間,冷熱交織,室內的溫度倒也剛剛好。
蘇辰比她小幾歲,對她的态度一直是又敬又怕,或許是快開學了,他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便去問了蘇裏,“姐,你為什麽要報東北啊,那裏這麽遠,又這麽冷。”
蘇裏擡頭看了一眼他,語氣不似平常那麽冷硬,“因為,那裏有雪。”
蘇辰似懂非懂,又重複了她的話,“原來那裏,有雪。”
出去的時候,蘇辰用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姐,其實我挺羨慕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