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起得很早,一打開門就看見隔壁的丁水抱着貓還拎着一箱行李在開門。

“哎不好意思啊,我的貓那天拿了你一根香蕉,我這幾天又走親戚去了,得空我請你吃飯。”丁水是個微胖的女生,她不是很高,卻總是喜歡穿一身肥大的衣服。

“沒關系。”蘇裏淡淡地回了一句,她已經忘了這件事,只記得那天遇見了向北。

“這貓貪吃,重得不行。”丁水一手抱着貓,一手拿着鑰匙,她似乎拿錯了鑰匙,那扇門怎麽都打不開。

蘇裏聞言點點頭,她倒是對貓不反感,只是向北好像特別讨厭貓。 “你要出去啊?”丁水終于找對了鑰匙,她聽見門鎖那裏發出一聲響。

“嗯。”蘇裏也轉身把門鎖上,回過頭時發現丁水笑起來有着淺淺的梨渦。

“那你當心點兒啊,我先進去了,這貓太沉。”丁水說着将行李拎了進去,那只貓卻還在她的手上。

“好。”蘇裏仍是淡淡地點點頭,但是她做不到不理她,因為她來到東北之後,發現這裏的人都好熱情。

蘇裏到了火車站,在那裏等了一個多小時才上了火車,她一直喜歡坐火車,因為她覺得這也是一種慢性消耗生命的方式。

她的座位在最裏面,她旁邊的是一家三口,孩子很小,被男人抱在懷裏。

“老婆,我們再生一個吧。”男人一邊抱着孩子,一邊又溫柔地看着他老婆。

“現在養個孩子不容易,等過幾年吧。”女人的手朝身後捋了一下,随後又一愣,她似乎忘記了自己已經剪了短發了。

“我想要個女兒,像你一樣溫柔的。”

“萬一再生個兒子怎麽辦?”

“我會努力賺錢,養你,養他們。”男人說這話時,眼中充滿了堅定。

女人輕輕一笑,将頭靠在男人的肩膀上。

蘇裏全程都在看着窗外,可是耳朵又情不自禁地去聽他們的談話。她心中苦笑,原來不是所有的父母都重男輕女的啊。

她去的那個地方,與她家隔了兩個城市,那裏,有山有水,是個好地方。

蘇裏到了之後就在當地找了一家民宿,名字叫做“有緣相約”。她看了眼,周圍都是民宿,而且名字都大同小異。

她走了進去,老板娘很熱情,還幫她拿行李。民宿樓層普遍都不高,只有四層左右,蘇裏進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最高層。

雖然老板娘提醒過她,頂層寒氣更重。

進房之後,蘇裏環視一圈,裏面有一張大床,一間浴室,還有一臺電視,一個櫃子,除此之外,什麽都沒了。

她将大衣脫掉,換上一件黑色的衛衣,衛衣前面有一片正方形的藍色圖案,圖案裏印着一個抽煙的外國女人。她坐在床上,将褲子脫下,換上一條破洞牛仔褲,在冰冷的褲子貼上她的腿之時,她渾身都打起了寒顫。

她在屋子裏走了兩圈,猛地一換,身上有點冷。

她将頭發散下來,戴上一頂紅色的鴨舌帽,随後關上門,走了出去。

民宿旁邊是一條溪流,溪水應該很清澈,因為有人在裏面洗澡。蘇裏雙手摸了摸胳膊,原來山裏的夜晚這麽冷,可是為什麽有人在這麽冷的天裏要到溪水裏去洗澡。

正在她疑惑之時,有人給了她答案。

“翔翔,你抓到了幾條魚?”一個稚嫩的男孩子的聲音在橋上響起。

“兩條,還得抓一會兒,要不然明天賣不到錢。”那個被稱作“翔翔”的小男直起了腰,他裸露着上半身,似乎不覺得冷。

蘇裏心裏放佛被什麽揪住了一樣,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吸了吸鼻子,想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來,可發現這件衛衣并沒有口袋,而她出來時也忘記了帶煙。

她轉身,并沒有回房間,而是想去找一個小店,這樣冰冷刺骨的夜裏,走走也沒有什麽不好。

正當她走了幾步時,卻發現腳下有一條活蹦亂跳的魚,她皺了皺眉頭,想将魚踢遠一點,可是在看見那個光着上身,鑽在水裏抓魚的小身影,她腳下頓了頓。

她不會傷害這條魚,但同樣也不會将它扔回水裏。

她繼續往前走,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翔翔,回家啦!” 蘇裏心裏一窒,腳步緩了下來。

從小到大,沒人喊過她回家。

小店離民宿有一段距離,蘇裏将鴨舌帽壓低,低着頭走過去。 她買了一條煙,夾在胳膊處往回走。可在巷子的某一個角落,她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猛地停下腳步,看着他。

周麟叼着煙走了過來,他沒有了當初那些僞裝出來的紳士感和那身強壯的肌肉,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痞氣和略肥的身材。他看着蘇裏的眼神有憤怒,有侵略,還有鄙夷,只是讓人出乎意料的是,他身後竟然還跟着楊磊。

蘇裏看着他越來越近,渾身的血液像被凍結了一樣,再也流淌不起來。

原來,她在害怕,她沒想過,過去這麽久的事情,她回憶起來的感受,竟然是害怕。

“被人睡了?”周麟走到她面前,在她身上聞了聞,語氣很肯定。蘇裏夾着煙的胳膊緊了緊,她無聲地吸了口氣,在看向周麟時,發現他後腦勺有一處沒有頭發,應該是當年的後遺症。

她低下頭,鴨舌帽将她的表情遮了起來,随後,她夾着煙的胳膊又松了松。

“是。”蘇裏擡起頭,“當時你暈倒的時候,楊磊把我睡了,如果......”她又看了眼楊磊,“如果他當初沒有來睡我而是把你帶去醫院的話,你後腦勺的頭發應該可以長得出來。”

周麟一聽,立刻将頭轉向了楊磊,甚至忘了當初蘇裏才是讓他頭發長不出來的始作俑者。他記得,當年醫生說過,如果早送來一會兒,這頭發還能長得出來。

他一直很在乎外表,可是這頭發卻成了他心裏的痛,他以前愛健身,可是自從頭發長不出來後,他就自暴自棄,以至于整個人堕落得越來越離譜。

“沒有啊麟哥,這賤......賤人在挑撥......離間啊,我那晚早跑了,根本沒有睡過她......”楊磊本來一臉看好戲的樣子,聽完蘇裏說的話後卻大吃一驚,甚至有些結巴,他使勁搖着雙手,看起來仍是當年那般好色,還弱不禁風的感覺。

“操!你他媽不是說把我送醫院了嗎?跑了?”周麟看起來怒氣更甚,面目都猙獰起來,“你他媽到底哪句話是真的?”

“麟......麟哥......”楊磊身子有些發抖,臉色也難看起來。

當時,他确實跑了。

“怪不得那晚以後你天天在別人面前說這娘們滋味挺好的,感情被你操過了是吧?是不是操過她之後才想起帶老子去醫院的?”周麟轉身帶着怒氣推搡了楊磊一把,語氣兇狠,甚至面目都扭曲了。

“不不不麟哥,真......真的誤會。”楊磊一直往後退,語氣都帶着顫抖。那晚之後,他一直在別人面前吹噓已經睡了蘇裏,是因為一是要面子,二是麻痹自己不想讓那一千塊錢白花,可沒想到,這句話在今晚卻成了他當時背信棄義的重要證據。

“還他媽裝,老子這頭發長不出來了!”說到最後,周麟已經有些咆哮,他一把将楊磊按在地上,朝他臉上打去。

此時此刻,他放佛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了楊磊的身上。 剛剛他咆哮的那一聲,讓蘇裏有些難受,誰不是中了青春的蠱,一點一點被命運侵蝕,他們都從中受了傷,也都得到一些教訓。

生命就是一根嚴厲的戒尺,誰犯了錯,它就将誰打得遍體鱗傷。看着他們打起來,蘇裏慢慢退到旁邊的一個巷子裏。她想,當初也許不應該打萬菱,那晚,她看得出她眼中的恐懼,那種獨自面對危險時的孤獨,那種害怕無助時的驚慌失措。

她想,當時也許錯了。

她思緒混亂,但是一退出他們的視線就發了瘋似的跑,她不知道這條路能不能通向那家民宿,也不知道前面是不是一個死胡同。此刻,她必須跑,她的身後就像是洪水猛獸,而她必須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不被它卷走。

這條巷子裏沒有燈,周圍長滿了雜草,她不在乎腳下踩着的碎石子将她的腳心咯得生疼,也不怕泥濘的路将她的白鞋弄髒,此時的她恐懼,恐懼他們追了上來,那樣的話,她是不是就在劫難逃。

終于出了巷子,她放慢了腳步,卻依舊不敢回頭看,她怕她的身後此時站着兩個劊子手,會将她的尊嚴一點點撕開,再抛灑在漫天遍野裏。

身邊越來越安靜,也不過是八點多鐘,只是山裏的人都睡得比較早。

她擡頭,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閃一閃,真的像一只只的小眼睛。她發現,今晚的月亮是月牙狀的,很亮,不像在城市裏,月亮都被蒙上了一層灰。

她渾身有些出汗,此時被冷風一吹卻更加冷了起來。

“姐姐,前面就出村了,這麽晚了,有什麽事還是明天早上去辦吧。”

蘇裏回頭,身後有一個男孩,就是那個在溪水裏抓魚的“翔翔”。她走近他,發現他正在将抓來的魚放在一個大桶裏,桶上面有一個水龍頭,裏面的水很涼,全是山上流下來的。

“你一個人抓魚?”蘇裏有些好奇,十來歲的孩子不是應該跟着父親嗎。

“是啊,我媽媽身體不好,冬天不能下水,但是夏天她會跟我一起抓魚。”男孩清亮的嗓音響了起來,他說話口音很重,但應該看得出來蘇裏不是這裏的人,他努力用普通話跟她交談。

蘇裏剛想開口問他爸爸呢,可是又想到他并沒有主動提,怕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她就不再說話。

等看着他把魚都放好之後,她開口問他:“你知道‘有緣相聚’的民宿在哪嗎?”

男孩直起了腰,笑了笑,露出兩顆不整齊的門牙,“你說的是‘有緣相約’吧。”男孩伸出手往身後指了指,“就是我家。”

蘇裏一怔,似乎沒想到,她看了眼周圍的環境,的确有些熟悉,而且那個“有緣相約”的招牌就用一根紅繩系在了門上,風一吹來,還有些晃動。

她擡頭,看着滿眼斑駁的牆壁,嘴角略微泛開。

山裏的星星很多,月來很亮,有磚頭圍起來的菜園,有亂石鋪成的小路,有幹草和木頭堆起來的房屋,一切看起來都很原始而富有生機。

她轉頭,對男孩動了動嘴巴,最終什麽都沒說,走了進去。

蘇裏說,她非常沒有安全感,睡覺時,她習慣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後用手緊緊地抓着被子的邊,出門時,她總是習慣性地回頭,在房屋林立的地方,找到自己的家。後來,她想了想,她根本沒有家,那裏,只能算是一個暫時性居住的地方。

回到房間,蘇裏拿下鴨舌帽,縮在牆角裏,她緊緊地将自己包裹起來,她不敢将頭蒙在膝蓋上,生怕眼前一黑,她就被某種不知名的東西侵蝕,随即再也找不回來。

她将自己越抱越緊,一時間,慌亂,恐懼,無助像一層巨大的幔布一般将她圍起來,一層,一層,她漸漸有些透不過氣。

她拿出手機,已經是九點半。

她點了下QQ ,那個頭像不出意料又是灰色的,她打了幾個字:喜歡山嗎?

發送成功後,她将手機放在地上,自己仍是在角落裏蜷縮着,只是心中卻充滿了希望。

十點鐘的時候,那邊回了信息:喜歡。

她活動了下手指,南方沒有暖氣,此時屋內清冷,她用不靈活的手指又點了幾下屏幕:那你來。

随後她給他發了地址。

周六,向北是休息的,可是從東北到這裏太遠,她坐火車坐了很久。如果他來,路途遙遠,回去已經趕不及。

她不想他挨罵,可是現在,只有他才是她的希望。就算只是隔着手機聊聊天,她也能用一種莫名的情緒将內心填滿。

欠向北的八千塊,她故意沒有還,因為她怕兩人之間徹底了斷之後就沒有了來往的理由。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那邊又發來信息:等着。

蘇裏突然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她動彈不得,只是拿着手機,死死地盯着屏幕,屏幕上沒別的,只有簡單的兩個字:等着。

許久之後,蘇裏才松了口風,她說,她就像一條冰封的河流,河水已經凝固,很難再有什麽事情能在她心中激起波瀾。可是向北,卻像一顆炙熱的火球,不經意間劃過她的冰面,将她慢慢融化,化成一汪春水。

蘇裏說,這種感覺是莫名的,是一瞬間的,是擁有了,再也抹不去的。

十一點鐘的時候,她洗了澡,躺在床上,一直閉着眼,可她知道自己睡不着。

淩晨三點,有人敲她的門。

她睜眼,心跳有些加速。

她起身開門,向北穿着一身灰色的大衣,看起來有些溫暖,只是他的面容有些憔悴。

“這麽快?”蘇裏有些驚訝。

“飛機三個多小時。”向北走進房間,順便将大衣披在了她身上,“還是有些慢。”

蘇裏點點頭,她喜歡坐火車,卻遺忘了其他的交通工具。

她摸着手裏柔軟的大衣,不禁有些詫異,“我以為你會穿羽絨服來。”

畢竟東北那麽冷,不是誰都像她一樣,喜歡自虐。

“南方,我也曾經來過。”向北沒有開燈,屋內也沒有暖氣,有些冷冷的。

蘇裏心頭又跳了起來,她想問他有沒有去過“J.Bring”的酒店,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向北将毛衣脫下,裏面穿着一件黑色秋衣。

“你穿棉毛衫?”蘇裏覺得有些好笑,她想,或許這就是南北方的詫異。

向北一愣,想到南方管“襯衣”叫“棉毛衫”,就笑了笑說:“回去你也得穿。”

向北又将棉毛衫脫下,露出結實的肌肉。

在東北,穿了棉毛衫的确暖和很多。

蘇裏看着他那結實的胸膛,手微微動了動,随後她就跟着自己所想,摸了上去。

“什麽感覺?”向北低頭看着她,沒有燈光,可她的眼睛卻很亮。 “咯手。”蘇裏說完在他腹肌處用力地按了按。

向北輕輕一笑,将她的手拿開,轉身去浴室洗澡。

蘇裏坐在床邊,仍然沒有開燈。

她心中被某種莫名的情緒溢得滿滿的,她沒有想到向北真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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