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向北先陪蘇裏坐火車回去,然後再從那個城市坐飛機回東北。

下了火車,蘇裏隐約有些恍惚感,這個地方,已經幾個月沒來了,竟然一點都不想念。此時此刻,她的心中竟然是那滿是熱情的喲呵聲:

“煎餅果子,同學,吃煎餅果子嗎?”

每次她出校門,都有一個攤販推着小車站在那裏,莫名地,她覺得這聲音很可愛。雖然他被城管攆的時候也是這種腔調,卻帶了些許的無可奈何。

向北一手拿着她的行李,一手牽着她的手,她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這麽親密了,甚至在相處過程無話可說也是一種美好。

在上樓梯的時候,蘇裏正要跟他說出了火車站她就自己回家去,可向北在這時卻突然放開了她的手。

她朝前面看,那裏有一個佝偻的老爺爺,他正拎着行李往樓梯上走,顯然很吃力。她朝周圍看看,竟然才發現這個火車站竟然沒有電梯,她心想,這裏什麽時候這麽落後了?

上了樓梯之後,那位老爺爺回過頭來對向北說了聲“謝謝”,用方言說的,這種吳侬軟語想必他聽不懂。

于是蘇裏快步向前跑了幾步,正要用方言跟他說“不客氣”,沒想到向北卻率先說了出來,而且口音比較标準。

“你聽得懂方言?”蘇裏有些詫異。

“曾經在這裏當過兵。”向北又牽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蘇裏心中像是有什麽劃過一樣,突然想起了好多事情。他們當初就是通過“漂流瓶”認識的,只不過相處下來,她并不覺得他是喜歡玩“漂流瓶”的人。

“你也玩‘漂流瓶’?”蘇裏轉頭問他。

不料向北的臉色卻突然凝重了起來。

“不玩。”

“那我當初怎麽收到了你的瓶子?”

“一個戰友,當時他喜歡玩我的手機。”向北的語氣有些沉重。 “那他現在呢?”蘇裏覺得要好好感謝他。

“死了。”

蘇裏一怔,被向北牽着的手突然抖了抖。

雖然向北的語氣平靜,但她聽得出來他的無能無力,而她,也從來沒有想過他這種行業的危險性。

她突然害怕起來,害怕向北有一天也會死。

“很多人都心存僥幸,以為今晚躺下後,就一定會見到明天的太陽。”向北目視前方,語氣中有着對生命無常的無可奈何。

蘇裏低了低頭,她也想過死,可是這漫長的幾十年,對于某些人來說,真的只是一瞬間而已。

歲月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沒有源頭,也不知會流向何處,而人生卻只是被邊邊角角的沒有規則的形狀束縛起來的一片綠洲。 在綠洲裏,從這頭到那頭,便是一個人的一生。

有的人不幸,剛起步就已經夭折,有的人遺憾,行至一半卻被命運的枷鎖絆了一跤,從此摔在泥土,了無音訊。

路上的荊棘磕絆這麽多,誰都沒有把握能走到生命的另一頭,所以那些還在綠洲裏掙紮前行的幸運的人啊,真的不要因為人生的一時不如意就輕言放棄。

因為,有可能你視之如草芥的生命,卻是別人永遠也無法彌補的遺憾。蘇裏想,她應該繼續掙紮前行,因為前方還有路,還有向北啊。

蘇裏回到家後,裏面空無一人,她父母還在工作,而蘇辰應該出去找同學玩了。她把行李放在玄關處,第一件事情就是出去買一雙屬于自己的拖鞋。

回來後她将行李搬進房間,裏面已經落了灰塵。她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沒人會在乎這間房子裏有沒有住過人。

她将門窗打開,開始打掃房間。

不一會兒,玄關處傳來一陣歌聲。

她杵着掃把,一手叉腰,看着拎着奶茶進來的人。

“姐......”蘇辰看到她時一愣,他似乎也習慣了這個家裏只有三個人。

“手裏拎的什麽?”蘇裏此時戴着口罩,說話時,口罩一起一伏。 “奶......奶茶。”蘇辰換好了鞋,乖乖地站在蘇裏面前。

“拿來。”蘇裏手一伸,在接過蘇辰奶茶的同時,也将手裏的掃把遞給了他。

“我這是要......”蘇辰一手拿着掃把,一手指着她的房間。

“是。”蘇裏說得斬釘截鐵。

她有些期待她父母回來的時候樣子,會不會罵她,甚至......動手打她?或者,她在想,蘇辰從來沒有做過家務活,她奴役他的時候,他會生氣,現在就跟她大吵一架,然後等父母回來跟他們告狀。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蘇裏已經在期待着了。

她想,她好像有病,竟然喜歡受虐的感覺。

“姐,你這兒有三把空調遙控器啊?”蘇辰打掃床底的時候,發現了空調遙控器。

“嗯。”

蘇辰将它們打掃出來,又用紙巾擦幹淨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從此,他又知道了一個秘密,蘇裏喜歡藏空調遙控器。

“咳咳......”房間裏傳來一陣咳嗽聲。

房間裏傳來櫃子倒下的聲音。

房間裏傳來一陣陣疑惑的自問自答聲。

......

“你今晚不想讓我睡家裏?”蘇裏捧着奶茶靠在門邊。

“當然想啊。”蘇辰回頭應了一聲,又彎腰掃起地來。

“那你把我床鋪掀了幹嘛?”蘇裏看着地上散落的床單被罩,撇了撇嘴。

“待會兒我給你鋪新的。”

捧着奶茶的手抖了抖,在看向這個彎腰給她掃地的弟弟時,眼中多了一絲情緒。

如果沒有他,她應該會過得比現在好一點吧,如果沒有他,父母應該會多關心她一點吧,如果沒有他,她的童年是不是也會跟正常的孩子一樣,無憂無慮吧。

可是,不管怎麽假設,他還是客觀存在的,而她,也像一根漂泊的浮萍一樣,漂了很多年。

“他們都說,過年要回家。”蘇裏面朝門外,沒有看他。

“是啊,所以你一定要在這裏過年啊,咳咳......”

“不,這裏是你的家,不是我的。”

“姐......”蘇辰直起了腰,有些介意她這樣說。

“別老找我聊天了,我多讨厭你,你不知道嗎?”突然一種莫名的情緒襲上心頭,她想,她真的很讨厭他啊。

“姐,你別這麽說,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跟你一樣是個女孩。”蘇辰說得很認真。

“然後讓他們再生一個兒子,我們一起不得寵?”蘇裏覺得他這句話很好笑。

“我說真的,我願意。”蘇辰轉過身來。

蘇裏撇了撇嘴,她覺得這句話太過虛僞,她不信他,有誰會放棄父母溫柔的愛。

晚上蘇天成和楊慧下班回來,帶了蘇辰最愛吃的排骨、魚和一袋活蹦亂跳的蝦。

一家三口的日子溫馨且其樂融融,只是兩人在看見蘇裏的時候,明顯有些驚訝。

“回來啦?”楊慧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而蘇天成則像沒看見她似的。

“嗯。”蘇裏輕輕應了一聲,“你們要是不适應還是等到明天再攆我走吧,現在已經沒車了。”

聞言,楊慧拎着魚的手猛地頓了頓,“今晚走去哪裏,大過年的。” “太好了!”蘇辰見家裏的氣氛不似他想的那麽糟糕,連忙歡呼起來。

“辰辰,魚要紅燒還是清炖。”廚房裏傳來楊慧溫柔的聲音。

蘇辰看了眼蘇裏,“魚頭豆腐。”

聞言,蘇裏随意切換電視屏道的手停了下來,屏幕定格在一檔農業節目,裏面講的是農場主如何訓練雞學會飛,從而鍛煉雞的肌肉,使口感更好一些。

奇怪,她竟然記住了這檔節目所說的內容。

“魚頭豆腐?你不是最讨厭吃都豆腐了嗎?”楊慧走了出來,再次确認。

“老師說了,多吃豆制品能長得高。”

“你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楊慧轉身,朝卧室喊去,“老蘇,去超市買點豆腐。”

“我們家裏沒人愛吃豆腐,買來給誰吃?”蘇天成出來時還帶着老花眼鏡,很顯然,是在房間裏看報紙。

聽見他說家裏沒人愛吃豆腐時,蘇裏自嘲地笑了笑。

“哪!”楊慧用下巴指了指蘇辰,“你兒子呗。”

“這孩子,以前求爺爺拜祖宗他都不吃,今天倒心血來潮了。”蘇天成邊說邊走到玄關處換鞋。

“我知道你不愛吃豆腐。”在蘇天成走出去,而楊慧也轉身進了廚房後,借着電視機的聲音,蘇裏小聲地對蘇辰說。

“我知道你愛吃。”蘇辰試探着坐到她身旁。

可是蘇裏卻突然像被電擊了一般,猛地往旁邊挪了挪。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她還是起身,朝自己的卧室走去。

“姐......”

身後傳來蘇辰那略微委屈的聲音。

蘇裏停住腳步。

“我希望我們能像正常的姐弟一樣。”蘇辰說得誠懇,“至今,我都沒有你的電話號碼。”

蘇裏嘴巴動了動,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不得不承認,越長大,年味兒越淡,也許是人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沒有以前過年時才能吃雞魚肉蛋的幸福感,但是無論如何,過年,都象征着團聚啊。

吃完晚飯,蘇辰在陽臺上走來走去,顯得很焦慮,他知道,蘇裏不會在家裏長住,或許明天她就走了。

他想跟她示好,想跟她親密一些,想跟她之間,保持着一種正常的姐弟關系。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麽邁出這一步,而他如果錯失了今晚的機會,以後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她。

所以,他猶豫了很久,才走到蘇裏的房間,手裏拿着一個削好的蘋果,有些顫抖地敲了敲門。

“幹嘛?”蘇裏開門後,并沒有讓他進來,而是将身子堵在門口,蘇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給。”蘇辰伸出手,“蘋果。”

蘇裏看着那個被削地并不均勻的蘋果,心中像是被什麽擊打了一下,“我不愛吃。”

“騙人,你明明愛吃。”

蘇裏擡頭看了眼他,高高的個子,單薄的身材,皮膚白白的,是南方男人慣有的膚色。他比她小幾歲,在父母把他寵上天的時候,他卻還能心甘情願地忍受着她的無理取鬧與胡攪蠻纏。

突然間,像是有什麽東西鑽進了眼睛裏一樣,她覺得眼睛酸酸的。 “我要睡了。”蘇裏沒有接過蘋果,而是把門關上。

過了幾秒,她打開門,看着那個落寞的身影,“喂!”

蘇辰回頭。

“拿來。”她伸手,蘇辰樂颠颠地将蘋果給她送過來。

她将蘋果放在床頭,并沒有吃,第二天,她将行李收拾好後,正要開門走出去,目光卻瞥見了床頭櫃上放着的那個已經泛黃的蘋果。她收回搭在行李箱上面的手,将那個蘋果放在嘴邊,輕輕咬一口,是甜的。

走時,她并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只是走到蘇辰的房間門口,從門縫裏塞進去一張紙條。

她想,如果蘇辰看得見的話,那麽從此以後,他就有她的聯系方式了。

蘇裏回到東北并沒有立即聯系向北,她知道他忙,所以并不會輕易打擾他。

只是在快開學的時候,她給他發了條短信:走走?

向北:走多久?

蘇裏:越久越好。

向北:公園大道?

蘇裏:周日七點。

到了周日,蘇裏很早就起床了,在六點五十的時候,她給向北發了信息:我到了。

過了十分鐘,那邊才回信:他沒空。

蘇裏收了手機,沒再回複。

他沒空,那麽此時,拿着他手機的人又是誰。

她沒有生氣,心裏也沒有別的異樣的感覺,向北沒空這件事,她需要他親自跟她說。

又過了十分鐘,向北回信:今天臨時有事,你自己注意安全。

蘇裏彎了嘴角,回複了一句:好。

公園大道很長很長,長到她一天都走不完,所以她特意起得很早,她準備一直走下去,如果能走到盡頭最好,走不到盡頭,就留些遺憾。在東北,在冬天,只要她每次出門,都會覺得冷,但是她還是不習慣穿羽絨服。迎着風,她的臉被吹得發紫,甚至牙齒都在打顫,她裹緊了大衣,低下了頭,用頭發遮擋本會吹在臉上的風。

蘇裏的頭發一直沒染過,仍是天然的黑色,此時,有幾片黃色的葉子落在她的頭頂,黑色與黃色搭配起來,竟也會莫名的好看。

路上行人很少,大多數都是行色匆匆,怕是因為外面實在太冷了。她擡頭,一對耄耋夫婦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兩人相互攙扶着,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老奶奶應該是腿腳不太方便,走起路來總會一瘸一拐的,而老爺爺也遷就着她,将腳步放的很慢。

蘇裏就跟在兩人的身後,腳步也不自覺地放慢了下來。

旁邊是一個小區,有個人在門口遛狗,并沒有走遠,怕是因為懶得在冷風中走回來。小區的保安室裏,保安穿戴齊全,不知那裏面有沒有暖氣,如果沒有的話,他整天待在那裏實在很可憐。

突然,耳邊傳來一陣緊急的剎車聲,蘇裏慌忙往後退一步,待車子走進去後,她發現前面的那個老奶奶摔倒了。

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心中的恐慌相比于剛剛剎車聲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為何,她不敢往前走了。

似乎摔得不是很嚴重,老爺爺還笑着跟她打趣,只是以他的力氣,似乎也很難将她扶起來。

蘇裏慢慢地往後退了一步,她看了眼還在小區門口遛狗的人,他将頭縮在羽絨服裏,只領着那只狗,在一個小圈裏走動着,小狗一旦越過了那個圈子,他便拉着狗鏈,将它拉回來,看得出來,他真的不想多走一步。

蘇裏又看了眼坐在保安亭裏的保安,他帶着雷鋒帽,将兩只耳朵蓋起來,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一旦有車來,他便伸手,按了一下裏面的某個開關,車杆升起,車子過去。

雖然這麽久了,只有寥寥幾輛車子走過,可是他還是很認真地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蘇裏忽然很讨厭的他的盡職盡責,如果他稍微走走神,是不是就會看到不遠處摔倒的老人,那樣她就不用這麽痛苦,猶豫着不敢上前。或許是沒了力氣,那個老爺爺也挨着老奶奶坐了下來,冷風無情,盡情地刮着,不管樹葉是否準備好,也不管它們是否有留戀,它每過之處,都會有葉子飄落下來。

蘇裏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甚至不敢去看坐在地上的兩個人,她心中有渴望,可是卻被一張巨大的網攔住,她掙脫不開,至少現在,還掙脫不開。

于是,她選擇後退,這條長道,她走不完就算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