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藝術系一共有六個班,每個班只有三十人,這次比賽由每個班級先評選出前十名,再從這六十名中選出三十名參賽,沒被選上的人在決賽當天有投票選擇的權利。
經過一輪一輪的篩選,時間也過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比賽這周。每周三是全校的公休,比賽就定在周三下下午一點鐘,時間為兩個小時,由全校的十名優秀的美術老師和其他一百五十名學生投票選出前三名,獲獎的同學的畫,可上校園周刊和校網首頁。
比賽地點是在學校的大禮堂,臺下整齊地坐着一百五十名學生,臺上的十位老師也都各持儀态。
三十位參賽者坐在正中間,衆目睽睽之下,沒人有機會作弊,也沒人想過要作弊。
最先交卷的是一位男生,他個子高高的,頭發有些自來卷,笑起來很有感染力。随着他的交卷,那些畫好正在觀望的人也都一一交了卷。
最後剩下的,是那位叫做“黃莉”的女生。
她看着指針指向“12”時,嘴微抿了抿,像是如釋重負的樣子。她站起身來,将畫卷放在講桌前。
十位評委看了一眼後,心中大都有了數,于是将所有畫卷投放在投影儀上,讓臺下的一百五十名學生投票。
三十張畫赫然呈現在銀屏上,巨大的屏幕上顯現着三十位學生的辛苦成果。
這三十張畫各有特色,水平頗高,可是這三十張畫中,就有那麽一副,只有黑白兩色,在各色顯眼的色彩中顯得格格不入。
臺下的同學有的略掃一眼,便将自己心中的答案寫在手下的紙張上,有的恐怕是早已打好了招呼,胸有成竹地寫下那個已經商量好了的序號,而有的是真的斟酌了很久,才負責任地在那張空白的紙上寫下一個阿拉伯數字。
半個小時後,結果出來了。
第一名是那位個子高高的,笑起來有酒窩,模樣痞痞的,頭發有些自來卷的男生,他叫郭睿,畫的是一個圓,圓裏面有五個手印,手印上是色彩斑斓的水彩。
這幅畫如此簡單,可就貴在他寫下的那幾個字:我就是那個五彩斑斓的太陽。
初看到這幅畫時,蘇裏的心中難過了很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難過,也許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感受過陽光的溫暖,也許是因為她沒經歷過色彩斑斓的生活,也許就僅僅是因為她沒有得第一名。
無論因為什麽,她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注意到了那個叫做郭睿的男生。
第二名是一個短發的女生,蘇裏覺得她很眼熟,但一時間忘記了她的名字,在看到那幅畫下面署名是王糖時,她有了些許的印象。 就是那個在食堂門口被她潑豆漿的那個女孩。
第三名是黃莉。
蘇裏看着那幅畫,覺得似曾相識。
整幅畫色彩很豐富,只是她就是能一眼看出那繁華背後的荒涼。一株青草,在百花争豔的花園裏堅強地成長,它搖晃着幼小的身子,從那冷漠的泥土中艱難地爬出來,它不在乎出土的過程有多疼痛,也不在乎身旁嬌嫩的花兒的冷嘲熱諷,它就這麽直直地挺起腰杆,屹立在那片充滿生機卻獨獨笑話它的世界裏。
蘇裏看着這幅畫,又看了眼黃莉,世間幸福的人有千百種,可孤獨的人總能在擦肩而過時認出彼此,然後相識一笑,再繼續過着自己這狼狽不堪卻慶幸生而為人的日子。
蘇裏是最後一名,她不在乎名次,也不管別人是否看得懂,她只是想把自己心中的東西表達出來。
那幅畫,确切地來說,只有一種顏色,就是給人絕望的黑,沒有任何生機的黑,代表着孤獨與恐懼的黑。
那幅畫,很簡單,在一個“30*30”的正方形的畫板上,周圍都是黑色,只有中間那一家四口被留白了出來。一個女孩蹲在河的一邊,她背對着家人,家人也背對着她。他們手裏牽着一個稍矮一點的孩子,朝河邊的一艘船上走去,沒有人回頭,畫面裏,沒有任何人回頭。 按照技術來說,這幅畫絕對可以拿第一,可是人們怕,人們都怕那沒有希望的生活,都怕早上起來見不到陽光,都怕明明已經走出了深淵,獲得了拯救,卻在走向光明的時候摔了跟頭,從此與黑暗為伍,再也走不出來。
十名老師,只有那個說起話來愛在結尾帶着“呢”字的李老師投給了她。
“什麽感覺?”天氣還有些冷,沈音将高領毛衣往上提了提,她喝了口裝在奶茶杯子裏的酒,說話的同時将口中的酒氣吹了出來。
“什麽?”蘇裏依舊穿得單薄,她的衣櫃裏沒有羽絨服。
“幫助別人什麽感覺?”沈音笑着,看着黃莉拿到被子的那一刻,她心裏真的深深地感動了,她知道蘇裏也在慢慢轉變,所以啊,那些還沒開花就已經夭折了的愛情算個屁啊。
“就像......”蘇裏突然停住,眼神看向某一處,“......快高潮的時候,你男人突然抽了出來。”
“咳咳......”沈音被酒嗆到,臉都被嗆紅了。
“那可不太好受啊。”沈音又喝了口酒,看向遠方,想想自己自從知道許初陽有了女朋友之後,夜夜去泡吧,可是卻很久都沒有性生活了。
“習慣就好。”蘇裏說得平靜,似乎并沒有感覺有多難受,比起性生活,見不到向北才是最讓人難受的。
“聽說許初陽有女朋友了?”或許是想到了向北,蘇裏心中有些悶得慌,她轉移了話題。
“是啊。”說話間,沈音的酒已經見了底,“系花。”
“難過嗎?”
沈音想了想,要說難過,似乎也沒有到那種哭得死去活來,或者是茶不思飯不想的那種程度。
“還行。”
“他會是那個讓你戒酒的男人嗎?”
沈音楞了一下,随即輕笑出聲,“我還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會有男人能讓我戒酒。”
“但是如果能有機會跟帥哥在一起,我還是不會拒絕的。”說完,沈音又補充了一句。
蘇裏看着她笑了笑,她有預感,沈音遲早要栽跟頭。
回到家後,蘇裏給向北發了條信息:向北,我們好久沒見了。
生病時沒見,無聊時沒見,比賽時沒見,算起來,真的好久沒見了。
到了晚上,新聞聯播播放的同時,那邊傳來了信息:蘇裏乖,最近忙。
“最近忙”,這幾個字眼像極了所有想出軌或者不想繼續這段感情的男人所會說出口的一句話,可是她知道,向北是真的很忙。
他沒有時間談情說愛,也沒有時間噓寒問暖,而她,給他足夠的尊重和理解,可是,她真的想見他了。
于是她将客廳裏那幅沒畫完的畫從畫板上拿下,又從桌子上拿來一個打火機,她慢慢地按下拇指,火苗升起,在她的眼中映出一道光。 “喂,119嗎?”
蘇裏挂了電話後,一直站在窗前,身後閃着越來越大的火苗,她想,他可要快點來,屋內已經有些嗆人了。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響聲,蘇裏快走了幾步,打開門後,進來三個消防員。其中一個把她拉了出去,經過她時,他眼中還閃着疑惑和不解,這火勢明明就可以逃得出去,可是她在他們來之前站在裏面一動不動,似乎在等什麽似的。
他們的動作專業且快速,以至于她都沒有看見他們的正臉,但是只看背影就知道了,這裏面,根本就沒有他。
蘇裏走了出來,她沒有穿外套,現在也不是走進去穿衣服的合适機會。她雙手抱懷,低着頭,站在電梯裏,任數字一點一點地減少。蘇裏走了出來,冷風猛地透過她身上那薄薄的毛衣刺入她的皮膚,她雙手放在胳膊上,上下搓着,擡頭,看見不遠處停了一輛消防車。車窗半開,裏面傳來陣陣煙霧。
蘇裏走了過去,繞到駕駛座上,打開門,面無表情地看着旁邊坐着的向北。
向北見她來,連忙将窗戶關上,他将手機放在腿上,把煙頭熄滅,又将暖氣開大些。
“怎麽不多穿衣服?”向北看着她微青的臉色,語氣有些不佳。 “怎麽不上去?”
“這裏需要有人看車。”
“駕駛員在這裏是不是更合理些?”蘇裏不依不饒,她直覺他在躲她。
“他比我有經驗。”向北感覺到有目光看過來,他伸手,将手機有屏幕顯示的那一面,壓在了自己的腿上。
“是她教你的?”蘇裏看見那屏幕上有一個女子的照片,她将身子探過去,微微壓住向北的胳膊。
“大人的事,小孩不要摻和。”
蘇裏聞言眉頭皺了皺,她趴在向北的腿上,拉住他的手,朝她衣服裏面伸去,他的手很涼,讓她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向北,我不是小孩。”她看着他,語氣極其認真。
向北也皺了眉頭,蘇裏用一種認真卻含着求歡的表情看着他,那柔軟就在他的手心,可是她卻這麽不聽話。
向北手下用了力氣,他輕輕地揉搓着,蘇裏果不其然地變了臉色。她漸漸皺起了眉,睫毛也止不住地顫抖,她握着向北的手加重了力氣,嘴邊傳出來的呼吸,正打在向北的腰帶間。
“蘇裏,連一招都撐不住?”向北伸回手,将她扶起來,此時她面色微紅,眼神卻想要抽他一巴掌。
他将她的欲望挑起來,卻猛然收手,就是對她最大的懲罰。
“蘇裏,你好好念書。”向北微微轉過頭,不去看她眉目似水的表情,他将她衣服理好,同時也發現了一件事情,她好像并沒有穿內衣。
“好。”蘇裏坐直了身子,答應地很痛快。
“向北。”蘇裏理了理頭發,“自從遇見你以後,我抽煙的欲望變小了。”
“那是好事。”
“但是上你的欲望變強了。”
“那是壞事。”
“人生有了新目标,也不算壞。”蘇裏轉過頭看着他,“上次買的避孕套還沒有拆封。”
“那就扔了吧。”向北語氣平淡。
“好。”出乎意料,蘇裏答應地很快。
“你們還在一起?”蘇裏覺得,她必須要問清楚,她不喜歡太複雜的感情。
“沒有。”
蘇裏點點頭。
另外三人滅了火,逐漸朝這裏走近。
“以後別這樣。”
“哪樣?”
“你應該好好活着。”
“你也是。”
蘇裏知道他指的是她故意放火的事情,她知道,她應該好好活着。
向北也應該如此。
他們越來越近,蘇裏知道她該走了。
在下車之前,她深深地看了眼向北,随後腿部稍微用力,将自己的身子貼近他,她雙手捧着向北的臉,眼睛裏面一片清明,毫無故事,蘇裏知道,他又在躲她。
她彎彎嘴角,低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在向北拉開兩人距離的時候,她還有撮頭發沾在向北的領子邊,就這樣,輕輕淺淺,藕斷絲連。
向北将她推回駕駛座上,皺眉看着她,她用手一點點将他眉頭撫平,“向北,下次我會親你的嘴。”
三人走了過來,在看見蘇裏的時候眼中都有些不太開心,他們覺得她拿這些當兒戲。
蘇裏面無表情地下了車,而其中一人緊接着坐在駕駛座上,另外兩人坐到後面。
“把臉擦擦。”劉偉嘆了口氣,遞給向北一張紙。
向北往臉上一擦,紙上有一層淡淡的口紅印。
“北啊,別怪班長話多,這種姑娘你惹不起。”劉偉發動了車子,看了他一眼,又是一聲嘆氣。
向北低頭點了根煙,他将車窗打開,車內頓時灌入一陣冷風,将煙霧吹散,他将臉稍稍右轉,在後視鏡中,果然看清了那道不明顯的口紅印。
“如果我惹了會怎麽樣?”向北看向窗外,語氣不冷不熱。
“這姑娘年紀還小,經驗又少,人家爸媽都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哪能吃得了哭啊。”劉偉打了轉向燈,他看了眼後視鏡,後面沒車,他将車開入左轉彎待轉車道,接着又說:“淩靜算是能吃苦的了吧,那以前去姜山的時候,她還怕了呢。這姑娘要是敢去姜山,我在背上貼一個大寫的‘服’字,。三天不拿下來。”這句話說完,紅燈結束,車子又繼續往前行駛。
“只要班長你允許,下次自由活動就帶上她。”向北吐了口氣煙霧,竟然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不過,如果她真的受不了那罪,你還是趁早跟人家了斷吧,更何況......”劉偉又嘆了口氣,“更何況,她要是知道你的過去,肯定會跑得遠遠的。”
向北吐完最後一口煙,将煙頭摁在車載煙灰缸裏,又把車窗關了,轉頭對着正在認真開車的劉偉說:“她不會。”
車內一片安靜,窗戶關上之後,連鳴笛聲都小了很多。
“她不會”這三個字,在車內顯得異常響亮。
向北在收到劉偉詫異的眼光時,又将視線轉了過來,筆直地盯着前方。前方車輛擁堵,車子也顏色各異,現在是下班高峰期,每個人都略顯急躁。
可是他聽得到自己的內心,他就是這麽篤定,蘇裏能接受他的過去。只是現在,他要将自己理清,然後再拿給她看。
休息的時候,向北掏出了手機,沒有任何消息,他點開相冊,拇指快速地滑動,直到相冊的第一張。
“北哥,又在看小情人的照片啊?”二雷子端着邊角已經掉了漆的茶杯走到向北身後,他微微彎腰,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着的那張年代有些久遠的照片。
小橋古鎮上幾個行人在說說笑笑,溫柔江南下怡人的風景在四處散開,特色古街中各家商店都各有千秋。
那天天氣很好,大概是在傍晚時分,落日餘晖傾灑在微波蕩漾的水面上,映出一道道溫柔的影子。而在那影子旁,蹲着一個四五歲的姑娘,她一頭短發,看起來并不精致,只是卻讓人眼前一亮,很有精神氣。她穿着紅色的短袖,黑色的褲子,還有一雙白色的鞋。她咬了一口包子,還沒咽完,甚至嘴角還沾着一點白色碎屑,可是她卻像是被人喚了一聲,她轉頭,落日餘晖灑在她的頭頂,沿着她的五官,逐漸将她籠罩。
畫面在這一刻定格,她眸色溫柔,跟這江南小鎮很般配,她就應該出生在這種地方,這種溫柔的地方。
向北用拇指在那張照片上滑來滑去,心中有些失落,這種眼神,他現在看不到了,可是同時,卻又有一絲希望,他渴望這種眼神,他要将它找回,将十幾年前,那個溫柔的傍晚,那種充滿希冀的眼神找回。
就如同他當初明明不愛玩QQ,卻在看見她的頭像時,将她單獨放在一個列表裏,直到那天,她給他發了一句那麽絕望的話,他才有機會,去慢慢觸碰她。
這個世界千奇百樣,包羅萬象,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宮,我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踩到腳下那個隐藏的陷阱。我們一路行走,也一路設防,充滿希冀地等待着那個破碎的缺口會溢滿陽光,這個世界本不冰冷,爾虞我詐的人多了,也就變得面目全非起來。
可是,人活着總要有些希望,而向北的希望,就在那個溫柔的江南,江南他帶不來,那他就把這裏變成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