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在蘇裏二十歲生日的時候,向北第一次吻她。
那天跟往常一樣,沒有什麽不同,晚上星星不是很亮,馬路上車流也不是很多,老師的嗓門依舊能讓人昏昏欲睡,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同。
蘇裏下了晚課已經八點半,她收拾好東西就準備回家去,可是當她踏出校門口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車牌號,她心中有些驚喜,小跑着過去。
“你怎麽......”蘇裏上了車,向北彎腰給她系好安全帶,可她連一句話都沒說完整,他就踩下油門,極速前進。
此時的校門口并沒有多少行人,只是幾處有人擺攤賣水果。他加大馬力,在城市的燈火下穿梭。
“向北?”蘇裏看着他,心中竟有些緊張起來。
向北抿嘴不言,就連側臉也似被冰爽凍住了一般,并沒有任何表情,他雙手握着方向盤,明明不需要那麽大力氣,可是他的手背卻泛起了青筋,他的雙眼似箭,緊緊地盯着前方,每一個綠燈都像是特意給他的通行證,他極速前進,分不清前方到底是何處。
蘇裏從來沒做過這麽快的車,她不禁緊緊地抓住兩旁的座椅,身子不自覺地往後靠,她跟随着他的目光,在這條陌生的街上穿梭。
“去我那。”
蘇裏擡頭,發現向北并沒有看她,而剛剛那句話也不是疑問句,他在告訴蘇裏,他要帶她到他那裏去。
“好。”蘇裏安靜地點頭,漸漸适應他的速度。
半個小時後,車子在一幢獨立的別墅前停下。
蘇裏下車,擡頭看了眼面前的別墅,又轉頭看看向北,而他依舊保持車上的模樣,讓她緊張。
蘇裏見向北在輸開門密碼,她将頭轉了過去,可突然,她被一雙大手摟住,慢慢地,她被挪到他的懷裏,她,眼睜睜地看着他輸入密碼,他,并沒有避諱她。
蘇裏心中一熱,有什麽東西緩緩流過,她先走了進去,并沒有開燈,摸着黑将鞋脫下,也沒有急着換拖鞋。
“向北,沒想到你......唔......”蘇裏話還沒說完就被向北堵住了嘴。印象中,這是向北第一次吻她。
向北也沒有開燈,黑暗中,微風透着窗簾吹進房間,給溫熱的天氣增添一抹清爽。
“......”離開向北的唇,蘇裏就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口地呼吸新鮮空氣,她朝四周掃了一圈,隐約中,她看見了許多女人的照片。
有散着頭發躺在床上的,有穿着泳衣站在海邊的,還有......站在一堆廢墟旁邊,為身旁身着制服的向北,擦拭臉頰的汗。
所有的照片,主角都不是同一人,但相同點是都睜着眼睛笑,除了地下随意擺放着的那個被黑布遮起來的“長方形”。
夜幕太深,黑布太長,她不知道那個被遮起來的女人到底是誰,她想,或許是一個在他心中有着很大分量的人,或許只是個路人甲。她心中一窒,像是被一只兇狠的螞蟥吸了血,疼,可是疼得沒力氣。
也許啊,也許只是這房間太黑了,這一切都只是她在黑暗中臆想出來的畫面,這裏這麽黑,哪有什麽女人。
于是,她故作輕松,把剛剛那句沒問完的話說出口,“向北,沒想到你這麽有錢。”
她早該看出來的,他穿着這麽講究,舉止投足又有着一般人難以模仿出來的氣質,更何況,這可是豪宅啊。
“那你跟對了人沒?”黑暗中,兩個人的眼睛異常的明亮。
“我反而擔心看上你的人太多了。”
“那你要好好珍惜。”向北摟緊她,“蘇裏,你一定要好好珍惜。” 蘇裏感受着他懷裏的溫度,手情不自禁地撫上他的背,剛剛他說
“蘇裏,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的時候”的時候,竟然帶着一絲哀求。她有一瞬間不敢相信,一向驕傲的向北,竟然會求她珍惜。
“好。”她縮在他的懷裏,不再看那滿牆壁都存在的女人。
向北撫着她的臉,讓她正視着他,這是蘇裏第一次看見,他那被長長的睫毛遮擋住的眼神。幾乎就在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眼中的渴望,悔恨,憤怒和釋然。
她笑了笑,向北的故事,她今晚就會知道。
......
向北将她放在床上,用薄毯子将她蓋好,才開了空調。他掀起她的毯子,也鑽了進去。
蘇裏感受到他結實的胸膛後,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蘇裏。”向北摸着她的頭發,“不要怕。”
蘇裏點點頭,她沒有怕,相反,她知道,就算外面兵荒馬亂,只要在向北身邊,她就能感到波瀾不驚。
“蘇裏。”向北翻過她的身子,将她緊緊地抱在懷裏。
“我今晚帶你來......”向北從床頭拿出一個遙控器,一瞬間,房間燈火通明,“......是想讓你毀掉我過去的一切。”
向北說得那麽雲淡風輕,将往日的疼痛全都從身體扯出來,然後放在蘇裏面前,讓她将這一切丢掉。
蘇裏聞言,放在腰間的手不自覺地抖了抖,她知道,今晚的向北有些不一樣,可她不知道,是什麽事情促使他做出這樣的決定。她沒有逼他,她也不想逼他,可他這種做法近乎極端。
她擡起頭,看着房間內挂滿了許多女人的照片,那些照片那麽鮮明,提醒着這裏曾經有很多女人的存在,可是此時,她心頭的那根刺似乎開始慢慢消融,不再那麽疼痛。
“每個人都不一樣。”蘇裏支起身子,她并沒有仔細看她們,而是轉頭問身旁的向北。
“是。”向北也坐了起來,把她身上的毯子蓋好。
蘇裏看着向北的眼睛,那長長的睫毛已經擡起,她看得清他眼中的光芒。
“蘇裏。”向北緊緊地将她抱在懷裏,“從來都是她們像你。”
蘇裏聞言一怔,眼神慢慢地掃過牆壁上的照片,這些人的眉眼,真的跟她有些相似。她突然想到了上次在消防車上,她看見他手機裏的照片,那個人,也很像她。
“你經常帶她們來這裏?”
“一人只來一次。”
“幹嘛?”蘇裏問得有些急切,她都沒有發現自己語氣中的緊張。 “選照片。”向北看着她的反應,笑了笑。
“你以前學過攝影。”蘇裏說得很肯定。
向北聽見“攝影”兩個字身子有一瞬間僵硬了一下。
“跟我母親學的。”
“那她人呢?”蘇裏想,有這麽一位母親,一定很幸運。
“當年,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學,她很高興,便帶我去爬泰山。她說‘手裏拿着相機,就一定要站在最高處,否則就是對鏡頭的亵渎。’”向北深吸了口氣,又接着說:“我爬上了泰山頂,跟她說:‘一定要拍到最美的日出。’她相信我,就坐在岩石旁,看我舉着相機欣慰地笑着。”
向北好像放空了自己,他沉靜地在描述這件事,努力地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更加平靜。
“她是一個很溫柔的人,說話輕聲漫語,字正腔圓,我的普通話就是她教的。”
蘇裏點點頭,怪不得他說話沒有東北味兒,原來是受他母親的影響。
“你去過泰山頂嗎?有很多人帶着帳篷去看日出,我們沒帶,就一直坐在岩石邊,腳下就是萬丈深淵,當時我不怕,我知道,我母親也不怕。可是......”
可是,我們只穿了薄薄的T恤衫,坐在泰山頂上我感覺很冷,拿着相機的手有些顫抖。我記得,當時我打了個噴嚏,然後相機就掉了下去,母親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她把相機挂帶扔上來的時候,自己卻控制不住重心掉了下去,你知道我做了什麽嗎?”
頓了一會兒,向北又說:“我選擇了拉相機帶。”
蘇裏渾身一震,不敢想象那時的向北有多麽後悔與絕望。
“然後啊,我就眼睜睜地看着她摔了下去。”
向北真的是用很平靜的語氣将這一段往事說完,可是不知為何,蘇裏總能感覺到他僵硬的身子,他的呼吸僵硬,他的手腳僵硬,就連他那柔軟的頭發,都變得僵硬起來。
蘇裏沒有說話,她知道向北在整理自己的情緒。
“我的罪惡不止如此,我還撞過人你知道嗎?在清佛寺的拐角。那天下着大雨,我的車速并不快,只有20碼。”
蘇裏聽了心裏一怔,清佛寺,那個彎道正常天氣都很難走過,又何況下雨天。
“那時,Mackey新出了九系,我年輕氣盛,一定要試一試。有人勸了我的,他們都明白雨天去清佛寺的下場。可我還是去了。”
“發生了什麽你知道嗎?我逃跑了。”
“現在說來,除了我錯把剎車當油門将那個父親撞了,利用家裏的關系處理好一切後,我心中就只剩下年少無知時的罪惡感。這件事一直被我壓在心裏,我那時好像并不懂什麽是負責任,但清楚地記得,心裏埋下了罪惡的種子。現在想來,可能是因為這件事我才選擇去當兵。部隊那種充實感讓我會暫時放下這種罪惡。”
“但是去J.Bring的那晚,我見到了他的兒子。你知道父親被人撞殘卻上訴無路的絕望嗎?我爺爺不可能讓我坐牢,而那時的我也不敢。我們家賠了很多錢,可是那個男孩兒一直想讓我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不是銀行卡裏那串冷冰冰的數字。”
“我撞他父親的時候,他就站在一旁啊。親眼看着的。但是當時雨下得很大,我們甚至互相看不清彼此的長相,但是我卻能看見當時從他眼中看出的并不是害怕,而是毫不掩飾的恨意。後來他父親成了植物人,就住在第一醫院。從此以後,我都要繞着那裏走。”
“他過得并不好,在J.Bring當服務員,聽說我們家給的錢,他沒有用,我知道他一直想讓我去坐牢。那晚,不知道他有沒有認出我,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那個眼神。于是我用酒精來麻醉自己,後來誤闖了你的房間。”
“當年,我聚衆打架吃喝嫖賭,做盡一切絕豔之事。我想,就這麽變壞吧,人生也不過如此。可是一個溫暖的傍晚,我遇見了你。抽空的靈魂似乎瞬間被填滿了。”
“你相信前世嗎?你一定是欠我的,所以今生才用溫柔的眼神把我拯救。”
“我就坐在一旁,看着吃豆腐餡包子的你,那時,一個包子都能讓你很開心,而我,每天有吃不完的包子,沒有理由一直沉淪下去。”
蘇裏有些震驚,沒想到那時候他們就已經見過面了,怪不得向北知道她愛吃包子。
“又過一段時間,我拎着水果和鮮花,去了第一醫院。看着病房裏的人,我将東西放在他的床頭,說了句“對不起”。那是我欠他的,與此同時,還欠以前那個放肆沉淪的我。”
“我沒有再給他們錢了,現在想來,那是對他們的亵渎。我也不可能真的去坐牢,在沒有撞死人的情況下,某種程度上他們接受了私了。”
“再後來,聽說他們用那筆錢在市中心買了套房,因為那個兒子又生了兒子,日子一直在繼續,就連當初那個血氣方剛的孩子,都被迫接受了現實。”
向北的話說完,房間裏有一瞬間的空寂。
“我以前是不是很混蛋?”
“是。”
“那還跟我嗎?”
“跟!”
向北輕笑,他賭對了。
“我背負着這份罪孽走了很久,直到遇見了你。”
向北緊緊地抱着她,甚至蘇裏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但是她并沒有推開他,而是好好地感受他的一切,他的過去,他那不為人知的秘密。他曾經傷痕累累,所以渴望溫柔,而當年,蘇裏的笑,真的是他見過最溫柔的畫面。可如今,蘇裏的改變,仍然讓他有了生的希望,當他看見蘇裏的那句“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我該多好”,他第一次有了一種身處罪孽之中卻想将別人拯救的沖動。
而向北,也從來沒想到,愛上蘇裏,就算前面是溝壑深淵,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
過了一會兒,向北把蘇裏輕輕地挪到自己身前,用強壯有力的雙手環繞着她。
“你知道世界的最北邊在哪兒嗎?”向北點了遙控器的某個按鈕,空白的牆壁上,突然就出現了一整張地圖。
他用手指按着遙控器,一個紅色的小點就落在了上面。
“哪兒?”
蘇裏看着那用不同顏色标記出來的地方,無論這路是蜿蜒曲折,還是平直大道,在地圖上都顯得那麽孤單薄弱。
“北峰。”向北看着她,微微一笑,用紅點指出世界最北端的地方。
見蘇裏有些疑惑,向北又道:“那裏既有冰雪千山,又有萬物成群,據說,那是一個可以容納孤獨與愛的地方。”
蘇裏直直地盯着那個紅點,卻希望自己可以永遠不要到那個地方。
“若我孑然一身,希望可以埋在那裏。”
“我怎麽會讓你孤獨一人呢?”蘇裏轉頭看着他,可向北卻把她抱得很緊,她只能看見她的胸膛。
“若我不能與你終老,那裏便是我的歸宿。”
向北自己何嘗不知道,不能與蘇裏終老的結果,只有一個——死。
可無論怎樣,他都希望先跟蘇裏交代清楚,是去是留,她自己選擇。
畢竟他與普通男人不同,他身上有着神聖且不可推卸的使命,他的命,由不得他。
“到時候我可不去找你。”說到這裏,蘇裏心中微微一痛,她真的不希望自己會去那裏尋找向北。
“話別說得太滿,若我真的在那,若幹年後,都不會有人來,但我知道,一旦有人,那便是你。”
“向北,這樣太沉重了,我不喜歡。”蘇裏轉過身來,毯子底下的手緊緊地攥在一起,“但我接受。”
向北放在她肩膀上的手頓了頓,随即用力地抱緊她。
“謝謝你。”
這時,空氣中彌漫着濃濃的沉重。
為了緩解這種氣氛,向北從床頭的保險櫃裏拿出一樣東西。
“這是什麽?”看着向北手裏拿着一個并不清晰的鏡片,蘇裏有些好奇。
“是我第一次學攝影時,我母親送給我的。”向北将那塊鏡片放在蘇裏眼前,“現在,我把它送給你。”
蘇裏身子一怔,看着眼前有些模糊的鏡片,她竟覺得心疼起來。這裏藏着的是他的過去,他的罪孽,他的傷痕累累。
可是現在,他卻将它交給她。
她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理解這個鏡片對于向北的意義的,今晚他說要毀掉過去的一切,所以将它交給她。
“放下,有時候是對自己最好的救贖,蘇裏,你也一樣。”
蘇裏一愣,原來她的罪惡那麽不加掩飾,以至于他輕易地就看出來了。
良久,蘇裏接過鏡片,堅定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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