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醫生說了,這種藥物在美國已經不是孕婦禁藥了。”李志把手機拿回來,“劉醫生”幾個字就躺在通話記錄中,手機屏幕沒有關,甚至在燈光的照耀下,還能看得清屏幕打在李志臉上的光。

“可是靜脈注射跟口服不一樣。”說這句話時,很容易看出方方臉上的痛苦。

“爸爸媽媽,你們在說什麽啊。”蹦蹦用手支着下巴,語氣很天真。

“蹦蹦乖,先讓爸爸媽媽談一會兒。”

李志摸了摸額頭,“方方,不論這個孩子怎麽樣我都愛。”

“我只希望他健康。”

“他會的。”

方方眼淚快掉了出來,剛剛溫馨的氣氛此時蕩然無存,只剩滿滿的緊張感。

“方方,我求求你,這是一條生命啊。”

方方低頭摸了摸肚子,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跳動,她慢慢柔軟了下來。

“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蘇裏想知道向北的答案。

“沒有什麽比生命重要。”

蘇裏聽到這句話,手猛地抖了一下。

向北看了她一眼,拿起紙巾,将從她勺子裏面灑出來的湯擦幹淨。方方低頭揉着衣角,松了又揉,揉了又松,突然間,她的眉眼放松了下來,放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拿杯熱水給我。”

“渴了?”李志倒了熱水,把杯子放到她的手裏。

“醫生說......”方方低下了頭,看着手裏的水杯,“感冒多喝熱水會好得快。”

李志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在愣了幾秒後,瞬間欣喜起來,“是啊是啊,孕婦可不能吃藥。”

蘇裏漫不經心地吃着火鍋,在夾了一塊肥牛時,她将頭轉向窗外,透着玻璃,将自己的身影與這座城市融為一體。窗外仍舊熱鬧,行人來來往往,馬路燈火通明,一切都看起來這麽熱鬧,可是她總覺得,今晚空氣彌漫着詭異的安靜。

“啊!”

突然,有人大喊一聲,蘇裏沒有回頭去看,因為她也感覺心驚膽戰。

剛剛,地面晃動了一下。

“向......”蘇裏的話還沒說完,房屋就瞬間倒塌,把她那個“北”字壓在石磚底下。

一時間,餐廳好像特別安靜,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和沒叫出口的名字,全都被埋了起來。

此時這種安靜再也不詭異了,而是真真切切地安靜。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招牌已經不見,彌漫着歡聲笑語的地方已經塌陷,原本建築精美的城市已成了斷壁殘垣,外面似乎有呼喊聲,又似乎并不真切。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擡着渾身是血的胳膊,帶着痛苦和嘶喊過後僅留的力氣在廢墟之中翻找着;有人光着身子像瘋了似的用指甲在殘壁中摳出一道道血印,可是沒人可憐他們的這種做法,回答他們的仍是空蕩的回音。

“妞妞......妞妞啊......”有人在叫,在哭,聽起來撕心裂肺,歇斯底裏,可是合衆人之力擡出來的一具又一具的屍體中,并沒有他們要找的人。

也許他們并不知道自己要找誰,也許他們心裏早已有了數,他們口中聲聲呼喊的人,也許早已天人相隔。

天亮了,有直升機送來藥物和必需品,有志願者前來幫忙,擔架上的人越來越多,拉屍體的車子也越裝越滿。

蘇裏靜靜地躺在石板下,不慌不亂,心如止水。從地震到現在,她沒喝過水,此時除了嘴唇有些幹裂之外,她真的一點都不怕。

因為她相信,向北會來找她。

“滴答......滴答.......”

她睜開眼,石板處有泥水滲透下來,她那沾着灰塵的睫毛動了動,下雨了。

雨聲越來越大,可是她卻清晰地聽見了人們的嚎啕大哭,上面的人跪在雨中,用扁平的指甲扣着堅硬的石塊。

他們望眼欲穿,他們翹首以盼,他們迫不及待,他們心急如焚。這場大雨,無疑增加了施救的難度。

蘇裏靜靜地躺在石板下,她想,這裏這麽偏僻,向北到底能不能找到她。

她閉上眼睛,有誰滲了下來落在她的臉上,這泥水本是順着她的臉頰流向她的脖子處,可是她睜開眼,艱難地挪了挪頭,讓水滴正落在她的嘴唇。

一滴、兩滴、三滴......

她砸了砸嘴巴,裏面全是泥灰,可是她沒有皺眉,而是想起了消防講堂上,沈音想跟她換的那半瓶水,當時向北跟她說:“這半瓶水,關鍵時刻會救你的命。”

她搖搖頭,她不信,她從不願意喝別人的口水。

可是此時的水是什麽水,也許是路人踩踏之後的水,也許是夾雜着流浪貓剩飯的水......無論是什麽水,與當時的那半瓶水相比,都肮髒無比,可是她必須喝,因為她要活着。

蘇裏說,她與其他人本是兩條毫不相交的平行線,她也本可以帶着平靜的心情去看別人的人生百态,可自從遇見向北之後,她就像一堵堅硬的牆,突然間裂了縫,這樣一來,多多少少就有些東西在她心裏進出了。

“一、二、三!”兩三個男人都光着上身,在雨水的沖刷下,伴随着堅定高亢的聲音,将壓着人的石板掀了起來。

蘇裏聽着石板上一陣整齊有力的聲音,心裏莫名地安穩下來。那聲音猶如人在瀕臨絕望時遇見的一束光,沒人會覺得它刺眼,反而希望它能多停留一會兒,将那幹裂的身軀逐漸照耀,然後慢慢地有了光澤。

“咚......咚......”

蘇裏感覺腳下有人在敲打石塊,石塊很薄,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種沖擊力在她腳下微弱卻又倔強地傳來。

突然間,她想起了以前看得《唐山大地震》,若是遇到一塊板子下只能救一個人的情況下,她該怎麽做?

幾乎沒有猶豫,她選擇救自己。

她睜睜眼睛,想擡頭看看,可是此時的情況并不允許她這樣做,她嘗試着發出聲,可是幹渴與饑餓死死包裹着她。她張大了嘴巴,泥水混進她的嘴巴裏,她閉上了眼睛,從喉嚨裏發出沙啞的聲音。

“這兒有人!”上面的一個男人用方言大喊着,蘇裏勉強聽得懂,因為她曾經來過幾次。

“快點,快點......”似乎有人在召喚着隊友。

“這都多久了,能撐到現在不容易啊。”

蘇裏聽見他們踩着破裂的石板的聲音,她咽了口口水,發現嘴裏全是泥灰,她沒有在意,反而張大了嘴巴,嘗試着再次發聲。

“在哪邊啊?”

“小心點,別踩到空穴。”

“好像在左邊。”

腳步聲移了過來,蘇裏心裏頓時松了口氣。

“媽媽......媽媽......”

在蘇裏對面,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輕輕地叫着。

蘇裏突然渾身一震,放佛過了很久,她僵硬的身子才放松下來,而與此同時,她重重地呼了口氣,放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她使出全身的力氣,腳下一蹬,對面傳來石塊倒塌的聲音。

石塊很薄,對那個孩子并沒有造成多大的傷害,反而這一聲響,男人們都轉移到了對面去。

“這兒呢,這兒呢!”有人聲音驚喜,想必是發現了那個孩子。 “這可不好弄,萬一石板對面有人呢?”一個肩膀處被砸出血的男人皺着眉頭看着眼前的情景,石塊很薄,但是石板很重,如果将石板掀起來,石塊必定經受不住這樣的重量,如果對面有人,很容易被砸傷。

“這麽久沒出聲,肯定沒人。”

“這......”

“哎呀,再猶豫連這個都沒救了。”

說着他們動起手來,仍是整齊堅定的“一二三”,蘇裏靜靜地等待着,心裏仍然被那束光照耀着。

随着“嘭”地一聲,石板坍塌了,孩子救了出來,是蹦蹦。

“趕緊送到急救站。”看着蹦蹦身上的傷,有個人直接抱着他跑了過去。

“信哥,這裏面确定沒人了?”那個肩膀受傷的男人還心存疑慮。被稱為“信哥”的人眼神眯了眯,不知是在思考,還是被雨水沖刷地睜不開眼睛。“應該沒了。”

蘇裏的傷更嚴重了,剛剛那一重擊,差點将她砸昏了過去,幸好她身上還壓着一塊石板,緩解了沖擊力,否則,她這張臉就別想要了。她很累了,全身像是散了架,疼痛與絕望同時籠罩着她,她很累了,有點不想掙紮,或者,在這安靜地睡一覺,也許睡醒了之後,向北就會帶她回家。

蘇裏閉上了眼睛,不同于之前,這次她的面容很平靜,放佛再也不想醒來一般。

眼前一片漆黑,可是腦海中的畫面卻在不停地轉換着。

小時候,爸媽一直在她面前念叨,如果她是個男孩兒就好了,再大點,她真的有了弟弟,然後父母就理所當然地當她不存在。後來,她變得不愛說話,不愛與人交談,甚至不愛回家。她十分冷漠但同時也渴望溫情,于是在別人稍微給了她一點甜頭之後,她去跟周麟開了房。那晚之後,她總算有足夠的理由徹底放縱自己,因為她變得不幹淨,就如同一滴墨掉在了水裏,再怎麽沖洗,也還是不幹淨。

再後來,她認識了向北,為了他來到了東北,她不知道他哪裏吸引她,或許只是找個理由再一次地放縱自己而已。跟向北在一起,看似平淡,其實細想,還是發生了很多事。比如他教她跟別人一起坐長板凳,起來時要提醒對方,他教她人活着總要有希望,他教她無論什麽時候都應該好好地愛護自己。

而她,從來沒有教過他任何東西,她只是想要他好好地活着。 恍惚間,腦海中又閃過了一個畫面。她為了見他,在家裏故意縱火,她等了好久,可是他并沒有上來,于是她下樓找他。

在車上,他說:“你應該好好活着。”

而她回:“你也是。”

想到這裏,蘇裏猛地睜開眼,她大口地喘着氣,身上的疼痛似乎更加劇烈,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鮮血從她傷口中留下來的觸覺。

“咳咳......”蘇裏張口,試圖發出聲,“這兒......有人......”

蘇裏一出聲,便會猛烈地咳嗽起來,此時在這狹小的空間裏,她越是動,就越是疼,肉體與石板間的觸碰,孰優孰劣,一下分曉。

可是她沒有停止,她仍是用盡全力地呼喊着,她眼中有光,似希望不滅的光......

周圍的建築已轟然倒塌,一片狼藉,蘇裏就這麽直直地站在這片廢墟之中。她衣不蔽體,她傲然站立,她渾身是血,她眼中有光。

她曾見過這座城市的繁華,可如今卻是哀鴻遍野,滿目凄涼。

她曾參與這座城市的鼎盛,可如今卻是斷壁殘垣,千瘡百孔。

曾經車水馬龍的道路已經坍塌,曾經臉上洋溢着幸福的人們也已無家可歸。她看着來來回回的救援隊,正在争分奪秒地搜尋;她看着那些本已獲救的普通人在有着餘震的危險下還願意齊心協力來幫助他人;她看着那些躺在擔架上或死或傷的在天災人禍面前失去希望的面孔;她看着這一幕幕......

突然心中的某個部位被狠狠地刺痛,然後再毫不猶豫地自我撕裂,任鮮血噴湧,淚水直流......

或許,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或者說法,死亡并不是生命的停止,而是命運的超脫,所以在這場災難中死去的人們千萬不要悲傷,也許,你們只是提前完成了使命,站在輪回的軌道上,開始新一輪的人生。 “姑娘,快別在這站着了,這裏危險,很容易踩到空穴的。”幾個人來回忙活着,有的搬運屍體,有的擡着擔架,她一轉身,來來往往的人中,她并沒有看見剛剛是誰在出聲提醒她。

蘇裏小心翼翼地踩着腳下的石板,她倒不是怕踩到空穴摔下去,而是怕摔下去之後砸到別人。

有了這個想法,她突然覺得好笑又奇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蘇裏,也開始為別人着想了。

蘇裏去急救站清理了傷口,傷得不輕,尤其是臉上,她摸摸被包裹起來的臉,第一反應不是會不會留疤 ,而是向北見了她之後還能不能認出她。

她沒有跟着救生車走,而是蹲在某個角落,直至夜晚的來臨。

一天了,她還沒有見到向北。

“姑娘,餓了吧,那兒有飯。”一個志願者看着滿身是傷的她有些奇怪,也許是好奇她為什麽沒有走,還留在這個是非之地。

“謝謝。”蘇裏對他點了點頭,順着他的手看了過去,果然有很多人在排隊領飯。

她站了起來,腿腳有些發麻,她忍着那一陣陣的似蟲蟻叮咬的酸痛,使勁跺了跺腳,這一跺,才發現原來腿部還有傷。

她咧開嘴角,卻沒有笑意,也不知道向北吃飯了沒有。

她知道向北不會死,因為她叫他別死,如果他不聽話,她就天天鬧他,而她知道,向北這個人最怕鬧了。

她拿着飯盒蹲在一角吃了起來,她真的沒有感覺到身上的疼痛,此時她的靈魂已經去尋找向北了。

在夜幕的籠罩下,這座城市顯得鬼魅而凄涼,若不是搜救人員來來回回忙碌的身影,她幾乎已經快忘了這裏還是座城市。

看啊,人就是這麽沒良心,曾經這座城市帶給她的歡樂,她如果不逼着自己去仔細回想,怕是真的會忘記。

蘇裏夾着飯盒裏的西紅柿停頓了三秒,然後慢慢地放到嘴邊,再輕輕地嚼着,最後眉頭一皺,咽了下去。

蘇裏愛喝西紅柿湯,但是不愛吃西紅柿,可是這一趟,她似乎學會了很多。不用向北苦口婆心,她自己就學會了。

“哎喲我說你這個人啊,也太背了。”幾個人擡着擔架小跑着過來。

“就是,明明已經逃出來了,還偏偏跑了回去。”另一個人在呵斥着那個躺在擔架上眼睛發光的人。

“什麽情況?”又來了兩個人,擡着個女的,這兩人的傷勢應該沒有傷及性命,所以他們才會有空在這讨論着。

“唉,他沖那救生車裏找了一圈,應該是沒找到他想找的人,于是又沖回去了,這不,踩着空穴了。”

“......”

蘇裏一開始只是安靜地吃着西紅柿,後來越吃越急,甚至飯都被嗆了出來。她把飯盒一扔,還沒來得及擦幹淨嘴巴上的飯漬,便着急地跟着擔架走了過去。

“姑娘,你這傷勢不輕啊,還是找個地方歇着吧,救生車馬上就回來了。”

“不疼。”蘇裏看着向北,她明明在笑,可是眼淚不知道怎麽跑出來了。

“沒事兒,讓她跟着,不跟着反倒渾身難受。”向北也看見了她,他咽了口口水,喉嚨随着他的動作動了起來,他似乎在隐忍着什麽,可是嘴角的笑意再也掩飾不起來。

“傷哪兒了?”向北包紮好傷口,坐在地上吃着盒飯。

“全身。”蘇裏也想蹲下來,可是現在她才發覺哪哪都疼。

“倒是好事。”向北扒着飯,“均勻。”

蘇裏眼睛眯了起來,她沒有什麽話可說,只是心裏滿滿的都是高興。

後來,他們誰也沒有提及這件事,沒有問對方如果有個人死了怎麽辦,他們堅信,彼此都會好好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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