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不說話,緊緊地盯着眼前燃燒的大火,火勢在消防員的努力下已經小了很多,可是映在她的眼裏,還是熊熊大火。
“我有東西在裏面。”蘇裏任由他将自己包裹起來,沒有掙紮,眼裏閃着淚光,像只受傷的小獸,脫下盔甲,毫不掩飾地舔舐自己的傷口。
“什麽?”
“一個鐵盒子。”
向北盯着她,他知道,蘇裏從不向別人低頭,可這次,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哀求。
“等着。”
向北裹起床單,把自己從頭到腳裹了起來,雙腿分別打了結,這樣方便行走。
“班長!”
一聲大喊,他們回頭看,只見那個身影彎着腰,猛地朝裏面沖去,前方是槍林彈雨,而他,毫不退縮。
“姐,你怎麽來了?”蘇辰剛從西邊過來,在看到蘇裏時驚訝至極。
“小鹿沒了。”
“什麽小鹿?”蘇辰有些聽不懂她的話,只是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不出聲,他也就沒繼續追問。
為了更加接近現實,他們在空地上搭了一個房子模型,裏面是日常家居的擺設,本來裏面放的是仿真人的道具,只是現在道具都被“救”了出去,裏面除了大火燒過的灰燼,一無所有。
向北捂着口鼻,在火堆裏找來找去,可是就是沒有她說的鐵盒子。漸漸地,氧氣有些不足,他猛吸一口氣,濃煙在他的肺部散開,他不斷地咳嗽,眼淚都嗆了出來。
外面的人仍在奮力救火,火勢漸漸被撲滅,看得清晰後,向北在坍塌的床底下找到了那個鐵盒子,盒子被燒得烏黑,被火一燒,溫度特別高。他喘着粗氣,将床單拉下,把盒子包裹住,往外面沖去。
可是一拉床單,他的頭發露了出來,剛踏出“房門”時,有零星的火苗落了下來,将他的頭發點燃,頭發易着,瞬間在他的頭上冒起了火光。
他猛地将濕床單往頭上一包,火花熄滅,他的頭發像是一團稻草,紮手。
“操!”他黑着臉,眼睛在黑夜裏異常發亮,有人看出他眼中的怒氣,識相地只去滅火,不去看他。
“北哥沒事吧?”身為班長的接班人的二雷子,此時正擔心又疑惑地看着他,擔心他的人,疑惑不遠處的蘇裏。
但再次見到蘇裏之後,他除了驚訝,心中竟然還有百分之八十的感動。
“滾去幹活!”
二雷子被向北一吼,只好摸着後腦勺繼續幹活。
向北正在煩躁自己的頭發,突然手裏一空,蘇裏小跑着過來,将他手中的盒子搶去,一遍一遍地撫摸着它,似乎不覺得燙。看着她滿意地笑了,向北一時間說不清心裏什麽滋味,有頭發被燒的怒氣,有想一探究竟的沖動,有一閃而過的震驚。
那盒子裏,到底裝的是什麽?
早上,她冷漠淡然,中午,她狂躁暴怒,晚上,她可憐無助。 但不論是哪個她,都不是他曾經認識她的模樣,那個時候她雖然冷漠冰冷,但至少卻有生氣。
蘇裏的嘴唇已被凍得發紫,可是她沒有說冷,甚至連她身邊的空氣都是凝固的。向北轉身看向正在忙碌的新兵們,火勢已滅,“人”也成功被救出,此次的演習對于新兵來說可謂是過關了,他走過去對二雷子交代了幾句,便一把抱起蘇裏,朝黑夜中走去。
“哎你說,這女的是不是跟班長有啥關系啊。”聲音一響起,大家都八卦地附和。
“除了安靜,我說還從沒見過班長這麽緊張一個女孩子呢。”李迎是新來的,只知道向北有時會跟一個叫“安靜”的人出去,但是不知道他和蘇裏的過去。
“別胡說,那是我姐。”蘇辰正在拉消防管,覺得這種話不可思議。
“蘇辰,你剛來,還不了解,這兩人之間肯定有點啥。” 二雷子聽見,只好一聲接着一聲嘆氣,而蘇辰撓了撓頭,越發覺得不可能,今天中午他們才剛剛吵過架。
走到宿舍門口,向北停了下來,“蘇裏,你他媽發瘋,別拉上我。”他沒有看她,目視着前方,似對她說,也像是給自己敲響警鐘。 而回應他的,是蘇裏的默不作聲。
“自己洗。”向北把她抱進公用的大澡堂,立在其中一扇門前,他把她放下,可是她一動不動,只是死死地盯着手裏的盒子。
他嘆了口氣,脫下她身上的軍裝和黃色外套,她只穿了一件紅色毛衣,澡堂裏有暖氣,倒也不覺得冷。他将她往裏面推,站在淋浴底下,把熱水打開。
她,還是低着頭。
“要我動手?”他來了氣。
熱水把兩人身上都打濕,衣服貼着身子,有些難受,向北一把将T恤脫了下來,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
他走向前,一手将蘇裏的毛衣也脫下,在看清她身上什麽也沒穿之後,他眼睛眯了眯。
過了好久,她緩緩擡頭,“好看嗎?”
他用食指摩擦着嘴巴,“比起當年,還差點兒東西。”
她看着他,用目光詢問。
“生氣。”他雙手撐開,将她抵在牆壁上,嘴巴貼着她的耳朵,
“蘇裏,這幾年,你到底經歷了什麽?”
恍惚間,眼前飄過一段畫面,希森動物園裏,一頭小鹿正在開心地吃着游客們給的零食,旁邊的大樹長得茂盛,路邊的花兒也開得豔麗,那天陽光正好,将一切都鋪上一層溫柔。
有一個小女孩,她一手拿着冰淇淋,一手提着塑料袋,塑料袋裝的是給小鹿的零食,她開心地笑着,左右來回跑,似在引逗它。
突然,腳下踩到了某個東西,她一回頭,原來是一只腳,她沒在意,繼續逗着小鹿。
“道歉。”一只手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回頭看,那人目光冷冷的,手臂上還有一條細長的疤。
女孩兒沒理她,繼續吃着冰淇淋,還用不屑的笑聲嘲笑她身上那道疤。
“我說,道歉。”
那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冰淇淋掉在了地上,女孩皺眉,大叫她是“神經病”。她想要掙脫,可無奈那人的力氣太大,她一邊喊“爸爸媽媽”,一邊将塑料袋放在圍欄上,以便把力氣都用來對付她。
“你瘋了啊?”女孩大叫,臉色都憋得通紅。
“道歉。”那人只是重複着一句話。
“不道歉,你誰啊你。”
“啊......痛!”那人加大了力氣,女孩花容失色,痛出了眼淚。
女孩被她抵在欄杆上,一推一搡間,塑料袋掉了下去。小鹿仍是蹦跳着過來,将那袋子連同裏面的食物都銜了過去。
那人眼睜睜地看着小鹿把食物咬到一旁,眉頭皺了皺,卻終究沒阻止它,也沒告訴工作人員,她想,它應該知道那不能吃吧。
過了幾天,她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新聞----“希森動物園的‘蘆葦’于今日六點去世。”她往下看,“動物園協會真誠地懇請廣大游客不要随意地給動物們投食。”配上‘蘆葦’死亡時的模樣,然後再看死亡原因----誤食塑料。
她猛地一震,眼中充滿了震驚,連報紙掉了都不知道。從此以後,她性格更加乖張,病情也越來越難控制,她似乎也不想去控制,她在有限的時光裏盡情地浪費自己的生命。
從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不配,這麽壞的她,不配被向北拯救。所以她選擇逃,她下意識地不信任自己。
回過神來,蘇裏緊緊地抱着手裏的盒子,慢慢地低下頭,“這些年你做過愛嗎?”
向北緊緊地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沒有。”
“那我們做吧。”蘇裏沒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說着。
“好。”向北語氣冰冷,将手往下探去。
“嗯......”蘇裏猛地踮起腳尖,她趴在他肩膀上,目光渙散無焦點。
“痛......”
“你要乖,才不會痛。”他的動作粗魯起來。
蘇裏咬住嘴唇,情不自禁環住他的腰,那力道竟将他腰間勒出一條紅印來。
“班長,我沖個澡。”外面傳來敲門聲,門被鎖了。
“水堵了,我在修。”
有人來,蘇裏咬住他肩膀,發出隐忍的聲音,只是身體卻越來越興奮。
“我來幫你。”
“不用,對于出水這件事,我比較在行。”向北淡定地說着,手下卻從沒停過,他冷眼旁觀她的反應,甚至有了一絲怒氣。
“每次犯病都要這樣?”他冷冷地看着她,語氣不佳。
“我他媽沒病。”蘇裏聞言渾身一頓,身上的火熱漸漸冰冷,她一把按住他的手,身體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向北皺眉,他分明看見她眼中的憤恨,卻不知她在恨誰。
“你好好洗個澡,我讓他們晚點來。”他轉身走去,沒有看她。蘇裏不知在裏面呆了多久,在出去後,看見凳子上有一條灰色的毯子,她心中一緩,慢慢地将自己裹了起來。
回到房間,蘇裏把盒子打開,裏面是一只小鹿,旁邊還有它的名字----‘蘆葦’。這盒子是她找人定做的,防火防水,她本不用這麽拼命地去救它,但是她害怕,害怕它丢了,她就失去了活着的意義。
信基督的人都相信,每個人生來就有罪,這罪也許對信仰者來說是活在世上的唯一期盼,贖了罪,才能安心地去死。
而蘇裏,也在贖罪,為她心中那塊不曾為人觸碰過的地方。
第二天,她平複了心情,依舊是冷冷的樣子。她吃完飯躺在床上,在看到地上那雙藏青色的靴子時,她愣了愣。
昨晚洗澡的時候,靴子已經濕了,那阿姨今天穿什麽?随後她搖頭失笑,這些都不關她的事,自從當年她被打回原形之後,周圍所有的一切都不關她的事。
可是在床上呆了一會兒後,她感覺渾身難受起來,于是起身下床,将那雙靴子放在陽光底下曬着。透過窗戶,她看見外面排了一隊人,整齊劃一,有條不紊。
而為首的那個男人,剃了寸頭,看起來更加野性硬朗。
她笑了笑,她記得他曾說過,他喜歡他那頭柔軟的發,喜歡她雙手穿過他頭發的感覺,可是,他也為了她,頭發被火點着,剃成了他最讨厭的寸頭,因為那樣摸起來硬硬的,手感不好。
中午吃飯時,蘇裏一個人坐在消防栓的旁邊,蘇辰打完飯看見了她,便也坐了過去。
“你來幹嘛?”蘇裏冷冷地擡頭,目光卻沒有落在他身上。
“怕你無聊。”蘇辰“嘿嘿”了兩聲,又低頭吃飯。
“姐......”蘇辰剛把青菜咽了下去,卻有些欲言又止,“他們都說你和班長有......有......”
“有一腿?”蘇裏把筷子倒着放在桌子上,一手支着下巴,饒有興趣地看着蘇辰噎着的模樣。
“咳咳咳......”蘇辰臉被嗆得通紅,卻在心中覺得自己好笑,他早該适應蘇裏的說話方式了。
“東西什麽時候還我?”
“啊......在......在班長那。”蘇辰撓着頭,有些心虛又讨好地看着她,生怕她因為他的自作主張而生氣。
“哦~”蘇裏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那聲音聽得蘇辰心裏怪怪的,他總覺得她不會這麽放過班長。
“你吃飯怎麽這麽慢?”蘇裏吃完飯點了支煙,就靠在椅背上打量着他,椅背窄而硬,把她的背咯得生疼。
“媽媽說吃飯慢好消化。”蘇辰正在細嚼慢咽地吃着東西,突然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他的動作頓了頓,“其實也不是......我的嘴唇開裂了,吃飯快會疼。”
像是欲蓋彌彰一樣,這話解釋地蒼白無力。
蘇裏将煙滅了,直直地看着他,嘴巴确實開裂了,只是,“吃飯慢好消化”這件事,從她媽媽口中說出來也是事實。
“怎麽了,吃飯也心不在焉的。”向北剛剛開完會,打飯時只剩一個炒土豆和一鍋西紅柿湯,他端着飯坐在蘇辰面前,旁邊有一份沒吃完的飯和一截熄滅的煙頭。
“沒有,嘴巴開裂了,吃飯吃得慢。”蘇辰還在使用剛剛的借口,似乎這樣說多了,下次就可以很自然地将這種次要原因說出口。
他知道,蘇裏很在意,在意爸媽只疼他,在意自己本該享有的幸福溫暖全被他搶走,在意想極力地讨好他們卻總是被冷眼對待。他心中有愧,所以從小到大對蘇裏有求必應,可是他越是這樣,父母對她就越兇,她對他,也越冷漠。
“像你們這種新兵很容易出現這種問題,東北幹燥又冷,部隊裏沒有水果,比你們以前的生活要糙得多,除了努力适應之外,還有一句常見的老話----多喝水。”向北夾了塊土豆,就着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部隊的生活很糙,而他,适應得很快。
蘇辰聞言去打了杯開水放在桌子上,他沒了吃飯的興致,雙手托着下巴,唉聲嘆氣。
“別舔,越舔越幹。”向北看着他愁眉苦臉的模樣,頓時覺得有些好笑。
蘇辰點點頭,用手反複地撫摸水杯。
“小時候我喜歡喝牛奶,因為我媽媽說喝牛奶能長高,但是蘇裏不讓我喝,我現在長不高就是因為小時候牛奶喝得不多。”蘇辰的聲音有些惋惜,“班長,你這麽高是不是喝牛奶長大的?”
“不是。”
“那是什麽?”
“糧食。”
蘇辰有些不相信,卻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每次我喝牛奶的時候,她看見就會把我的杯子砸碎,要麽就是把奶粉倒了。”
“嗯,病得不輕。”向北将最後一口飯吃完,便點了根煙靠在椅背上。
“然後我媽媽就會打她,越打,她就越反抗,就越變本加厲地欺負我。她胳膊上有一道很長的疤,那是有一次媽媽在給我削蘋果,她看見了就一腳把水果盤踢了。媽媽手上的刀不小心劃傷了她,她一聲沒吭,也沒掉眼淚。”蘇辰的雙眼失焦,似乎沉浸在回憶裏。
向北緩緩地吐着煙,他知道蘇裏手臂上的那條疤,本來又細又長,只是被她紋成了一條又黑又粗的直線。
那是她自己紋的,沒上麻藥,就這麽直接地掩飾自己。
他也許知道蘇裏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了。
越內疚,越失控,越是用滿身的刺将自己包裹起來,去刺傷別人,也不放過自己。
而蘇辰,就像是溫室裏的花朵,被人呵護着長大,沒有經歷過磨難,沒有自己獨立,沒有獨自承受生活給予的一切悲歡離合時,都會親切地喚自己的母親為“媽媽”。
“後來她考上大學就搬到學校去住,有次我到她的房間找空調遙控器,在書頁上看到一行字----我也喜歡吃蘋果,可是沒有人知道。” 向北聽完拿煙的手猛地一抖,那段時間她跟他住在一起,他教她別亂扔垃圾,他教她珍惜糧食,他教她熱愛生命。
他看似滲透了她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卻同樣也不知道她愛吃蘋果。
“你家重男輕女?”向北吐了口煙,眼中有點點星光聚在一起,像一個黑暗的旋渦。
“......是有點。”
“怪不得,我要是你姐,就直接把你掐死。”他心裏有些東西漸漸泛開,他終于知道,蘇裏心裏緊閉着的那扇門是什麽。
“班長,帶不帶把真的不是我能決定的。”
開水有些涼了,蘇辰喝了一口,從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覺得這種帶着點消毒味兒的開水很難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