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能飛

上一回村長心裏不痛快了,未料他變成長舌婦上門來,天花亂墜說一通多管閑事的話。

什麽雁子這麽大年齡再嫁不出去,四肢健全能下地做活的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時候誰在前面等着你家雁子??鬼都要去投胎,不等人,更別說是人了。

村長又拍手講起咱們村子裏哪個十八歲的姑娘生娃了,哪個十六歲的嬌女嫁人了。好命的鳥都已經先飛了,笨鳥還在野地裏瞎等春天來臨,春天沒來,倒等來了冬天,冬天要是真的來臨,就等着被餓死,被凍死了。

他這一番話分明是催我姥姥趕緊把我嫁出去,這也确實給姥姥帶來了心理壓力,使其産生了焦慮感。她老人家一焦慮起來,便繪聲繪色模仿起村長那一番說辭,在我面前毫無意義重複幾十遍,造成我也産生壓力和焦慮感。

我心想,宋元明和我們不同,他能像雄鷹一樣展翅高飛。我卻還是個哺乳期的小雁,無法起飛,況村子裏似乎只我一個是雁鳥類的。宋老師說,大雁是不能單飛的。唉。

既然不能飛起來,我也不想聽宋元明講遠方了。那樣更絕望了不是麽。我沒有再去小山坡上看他寫生了,但小春倌跑來傳話說,城裏人在山坡上寫生缺了個有默契的幫手,不能再順心畫畫了,請我速速前去。

我費力擡起才從井裏撈上來的一桶水,大汗淋漓了,也不願意放下手中多餘的重量。姥姥從前就是這樣的。我就這麽提着水桶和小春倌說話。

不去啦,你給青山傳話,我要忙農活,要割很多豬草,要撿柴砍柴……還要相親,這陣子很忙很忙,叫青山重新找個幫手吧,噢!不能再找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她們也忙!要找……小春倌!你不就是現成的幫手嗎??快去呀!

說到後頭我吃吃笑了,喜笑顏開,也空出一只手愉悅地擦汗。

小春倌頭搖得厲害,苦惱地說,城裏人不喜歡其他人幫忙,嫌他們不夠默契還淘氣,只有雁子和他最有默契。

不管小春倌如何請,我也不肯去,最後心氣兒一上來即沖她大喊,我是要去相親的人!沒空!

小春倌被我喊懵了,她愣過以後嘀嘀咕咕說,又不是你一個人相親,容芳也快相好了,可沒你這麽忙,奇奇怪怪。

等人走了,我不經意将沉重的水桶打翻了,繼而無力跌坐在了濕冷的地上,我思慮重了些,也忘了起來。我呆呆地望向廣闊又霧蒙蒙的田野,無論怎麽睜眼也看不清平常能看見的事物,眼前仿佛被一團霧氣給遮擋住了。我想,我只是太疲憊了。

餘晖漸失,天色已昏,喜歡捶腿的姥姥順着暗茫茫的小徑也回來了,她在院兒門檻上卻是一定神,連忙過來将我從地上拉起,心疼責備道:“你傻坐着幹嘛呀?還是濕的地兒。”

“羽毛要是濕了,就更飛不起來了,我知道,我不能飛。”我沙啞說着話,頭暈腦脹的。

姥姥順手一摸我的額頭,便驚叫道:“發燒了,發燒了你!怪不得說胡話!你哪裏有羽毛?你是人!是我孫女兒!只是名字裏帶一個雁字!”

可是我仍渾渾噩噩地問姥姥,我是大雁,你就不能是老雁嗎??

她露出心痛的表情,趕緊脫了自己的補丁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慌慌張張将我扶進了屋裏,又跑去請村裏的大夫給我治病。她還擔心問了問大夫,雁子是不是燒壞了腦子。

那大夫嗯一聲道,有可能。于是叫姥姥一整夜要給我勤換頭上的冷帕子,再弄點兒酒精給我擦手心,擦腳心,擦腹部……燙的地方最好都擦一擦。

姥姥衣不解帶守了我一整夜,我第二天中午退燒了,她才肯放心睡下。容芳從老輩那裏知道我病了,便來看我,還和我講起她家來提親的男人,她講起來的時候大臉紅通通的,仿佛她才是發燒的病人。她嬉笑一會兒,又問起我相好了男人沒,是本村的還是鄰村的,亦或者是鎮上的!

我稀裏糊塗說是城裏人。

她便捧腹大笑說,你還沒退燒嗎?做夢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這時候,門外又來了一個人,穿得清爽體面,手裏還提了一瓶銀亮的保溫杯。

容芳不笑了,而是一捂嘴感到恍然大悟,她太喜歡鬧人了,趕緊擺出讓位的架勢,還真出了門檻,并高喊道:“我懂了!城裏人!”

宋元明不甚明白,他拉過吱呀搖晃的椅子穩穩坐下,邊問容芳在說什麽。我閉眼無力躺下,将被子拉起來蓋過了頭,動作一氣呵成,不言不語的。

他便打趣我,人生了病,也會變害羞嗎?

他強扯下我的被子,溫和地幫我把被子掖好,又拿過枕頭墊在我身後,諄諄說道:“要呼吸新鮮空氣,不能悶着,你們這裏空氣好,放心呼吸,你也要多喝水,促進新陳代謝。對了,我叔聽說你病了,就熬了點綠豆蒲公英粥,讓我給你帶來,這是降火的,多喝些。”

他把保溫杯擰開,雙手捧到了我面前來。我低眼看裏面淡綠的粥水,撲面而來的氤氲熱氣即迷了我的眼,我嘴裏不由嘀咕了一句,還以為是你來看我。

他豎耳一聽,彎眼與我對視,作古正經地問:“你說什麽?我沒聽清。”

我局促接過保溫杯,岔開話說:“沒什麽,宋老師真好,畢業了還惦記我們,雖然嚴厲,私下裏特別好,我以前生病的時候,他也送過紅棗來,說我看起來貧血,要多補血,多吃點豬肝、豆腐、蛋黃……叫我姥姥給我做那些營養餐搭配。”

我仔細想着,盡量還原宋老師的話。

他見了我這模樣,微微前傾颀長的身軀,竟親昵摸了摸我的腦袋,也将手穿進我的發絲裏順勢一路梳了下來,最終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輕拍。“憨厚的姑娘呀,你确實貧血!看看你的頭發稀疏發黃,明顯是營養不夠。你想吃什麽,來我小叔家蹭,他日子好着呢,是個有口福的人,不會虧待自己,也好客。”

“我……不敢,跟老師吃飯,多不自在,要是用飯規矩不好,他要是抽出戒尺罰我怎麽辦。”這從骨子裏敬畏老師到惶恐的恐懼,我和容芳感同身受。

宋元明卻哭笑不得,于是,他講起宋老師以前也做過混小子的事,也說他們私下相處更像是兄弟,沒有長輩與晚輩那一套。大約他們年歲相差不多的緣故。

他眼裏的宋小叔,與我們眼裏的宋老師截然不同,我甚至不敢相信他嘴裏那位玩世不恭又執拗的人是宋老師。

宋老師雖正值壯年,卻喜歡故作老成唬我們,特別是當年他二十出頭剛上任教我那會兒。因此,隔幾日我再見到看似古板的宋老師時,腦裏不禁浮現他不着調的一面,總覺得哪裏有些怪異。

不過,他在學生面前從來端端正正,沒有一絲不着調,舉手投足一副标準的教師範兒。近日,宋老師像往常一樣夾着書本,在狹窄的小路上碰見了我,還露出一些笑容與我打招呼。“嗌,你病好了嗎?前天青山那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子給你熬了降火粥,好喝嗎?”

我頓時一愣,連時時刻刻敬畏老師的心在那一刻也暫停了下。他見我一時沒反應,揶揄起我從前上課的時候,只要問住了我,我就這麽一副呆呆愣愣的模樣,真是嬌憨。

我轉身追上宋老師的步伐,原想問出口的話,變成了另一個平常的問題,“老師,他……你們怎麽都知道我病了。”

他這時完全笑了出來,說我姥姥一路請大夫,一路大喊雁子發燒了,誰人能不知。噢,果然是我姥姥的作派。

但我姥姥的另一作派使我頭疼欲裂,這似乎是從村長那邊發酵來的,但又似乎是她的本意,而恰好找到了形象的話,終于能理直氣壯發作出來了。四肢健全能下地做活的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時候誰在前面等着你??

好的鳥都已經先飛了,笨鳥還在野地裏瞎等春天來臨,春天沒來,倒等來了冬天,冬天要是真的來臨,你就等着被餓死,被凍死了吧!

她老人家記性說好也不好,說差也不差。偏偏将村長這兩句奇奇怪怪的話記得門兒清。

于是我明知故問,我為什麽會被餓死,為什麽會被凍死?我這十八年不活得好好的嗎?嘿,笑人。

姥姥急那一下,沒多少肉的臉墩兒即刻泛了紅。她捂着下垂的胸脯,将她那薄癟又翹起的油壺嘴兒一抿,組好話語才諄諄告誡道:“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崽子,不是你姥姥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能活得好好的嗎?看我以後死了,往地上一躺,誰來照顧你!在這山裏頭,女人不靠男人,可怎麽活呀,退一步說,你能自己種田一輩子嗎?忒笑人的就是你!”

一股莫名的怒火從腳底直竄到頭上,仿佛冒着一縷縷澀辣的煙氣兒,直嗆住了我,也悶住了我。我當即沖她大吼,“誰要種一輩子田了!”

姥姥被我吼呆了,讷讷地問了一句,“你不種田你能幹啥呀?”她微垂已耷拉的黃眼皮,唉聲嘀咕道:“你啥也不會,你就算去鎮上學點什麽,也得嫁人,嫁了人你也得顧孩子,最後也都是白想。聽過來人一句勸,還是想想當下,正是好時候你不嫁,眼光太高挑挑選選,鬼影都沒……。”

我不耐煩地捂住耳朵,奪門而出,卻還是聽見了姥姥後頭的那句話。你将來不能動了,誰又來給你養老。我百年後去了,怎麽能安心。

我心裏一酸,腳下卻跑得更遠了。姥姥又在後面遠遠兒地喊我,雁子!雁子!別在外面飛得太晚!

夜晚的霜露多了,雁子的羽毛将變得沉重,它飛着飛着,累死了便回不了家,回不了家便被野狼叼走,便喂那狼孩兒吃。姥姥從前愛講雁子被累死被叼走的故事給我聽,目的是要我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于是只要我一出門,她即大喊,雁子!雁子!別在外面飛得太晚。

我毫無目的地跑着,漸漸歇了下來,後知後覺發覺這是去小山坡的那條泥濘路。此時夕陽西下,連地上的黃泥也泛了金,水坑處被清風微拂而淺淺蕩漾,折射出碎碎的波光。我一路盯着腳下選了平坦的地兒踩着,出神中已到了山坡下頭。我駐足,擡頭一望,那上頭果然有一個胡桃色的穩固的畫架子,被畫架子半掩着的青年正全神貫注在紙上窸窸窣窣用功。

我才看得入神,又聽得一道溫懶的聲音發號施令道:“不來幫我洗筆,又想我給你畫呀?得,你就站那兒和風景相融,我獎勵你的。”

我突然來了氣兒,真讨厭他說話的語氣!就蹬蹬從側面的石階爬上去,立馬撿起烏水裏的毛筆朝他畫上狠一甩,那幅油畫便橫出現一道粗粗的灰漬杠。我倒沒有幸災樂禍的心态,不禁退後一步感到心虛,氣餒地道:“我幫你洗筆打下手這回事,你就是吃定了我,你以為我愛洗筆呢,我就是喜歡看你畫畫。”

這些日子我看出來了,一天或幾天之中的一幅畫是宋元明最重要的成果。我坐地垂頭,撿起一根草茫然撥弄,默默等着他也朝我生氣的時候,我頭上忽然變得熱乎,被一只手沉沉按了按,又略摸了摸。

我疑惑地擡眼一瞧,他在夕晖那明黃紅光中不由自主眯起眼,從上而下沉着注視于我,他臉廓被這刺眼的殘陽照得分明而又相融,那尚在發育的喉嚨藏于陰影當中,只見他喉結一動,方溫和地說:“我知道。”

“知道什麽?”我一下忘了先前的話,沉迷于他和他身後的景色,而癡癡地問。

“知道……”他一拖聲調,猛從我頭上扯了一根發絲下來說:“你這兒有一根又粗又長的白頭發。”

我悶哼那一聲被他聽見了,他又忙道歉道:“對不住,我只是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而已。”

他說着話也幫我揉着痛處,只是那一剎痛罷了,不過他願意揉,我也沒阻止他。我的注意點還在畫上,便伸長了右手指向那處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灰漬,刻意裝憨道:“我也對不住,只是不小心的,不小心的而已,沒別的意思。”

他倒噗一聲笑了出來,揶揄我,“你這是憨中透着聰明啊?”

我讪讪笑了笑,見他沒半點生氣,心底徹底踏實了。“怎麽辦?“

“這好辦。”宋元明轉過去坐好,把髒筆遞給我,又攤手示意我給幹淨的筆,我迅速洗幹淨一支筆交給他,也定定在旁邊看着他進行調色又塗塗抹抹,那一橫髒的地方不多時就給畫成了更美更烈的落日殘輝,卻有一種清清冷冷的凄感。

我先前站在那小山坡下頭的影兒宋元明也确實畫了點,眼下他全靠與我這些日子的熟悉、剛才的記憶和一些想象,很快也将村姑駐足端詳城市小夥的畫面完善了。

不過在他眼裏,這是少女和青年的鄉村邂逅。我糾結地說,我們這兒哪叫邂逅。

他唔一聲點點頭說,也是,你專門來給我打下手的,叫邂逅就太假了。

我卻又喜歡他用邂逅這個詞語,腼腆争辯着告訴他,誰說我今天是來給你打下手的,我明明是和姥姥吵嘴才跑出來的,無意識跑過來的,沒有想到這裏來才到這裏來。

他定神細問我,“怎麽回事?不會又是為了相親吵的吧??”

我悶悶地嗯。

“你才十八歲。”他嘆道。

“這在村裏已經是大大大姑娘了,她們有的嫁了幾年,有的生了孩子,也有的生了兩個孩子。”我又補充道:“別看容芳牛高馬大,其實她比我小兩歲,她念書不行,但是體力好,做農活厲害,不用媒婆上門,別家就眼巴巴去說親了,連容芳都相好了,我姥姥見了,心裏更急了。”

“這是不好的,風氣不好,本質更不好,你為什麽不……。”他停住了接下來要說的話,正眼瞧我,又唉聲嘆氣道:“算了,我要是多嘴那一句,就是何不食肉糜,我知道,你也沒法子,目前只能鬧啊吵啊,是吧?”

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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