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個年

撇開宋元明那誇張的稱贊,實際上我做此類的事,他是支持的。

後來我們做飯總是會留一份出來給303戶。從他那天做飯的時候問過我要不要多做點給她留一碗,之後我們就保持了這種多做些飯菜留給她的習慣。

我還問過303戶喜歡吃什麽菜,她沒有回紙條給我。我聳聳肩,端起碗的時候忽然察覺到碗和平常很不一樣,它被吃完了,很可能剩下的部分被倒掉或者保存在了冰箱裏當宵夜也未可知,我看見空蕩蕩的碗裏有些特別的一點殘餘,一粒玉米、一根土豆絲和小半截青椒。

後來她有什麽愛吃的,都會挑一點出來留在碗裏。

她的胃口時好時壞,起初吃完就放在外面,剩菜會被我拿去喂附近的流浪貓。後來過了一陣子,吃完的碗不再是油乎乎的,它變得幹淨了,被洗得明亮到反光。

基本上是由我去送飯給303戶的,雙方不必見面,沒有什麽交流,有的話也只是我用小紙條傳遞話語,除了第一次敲錯門,我們甚至沒有再見到過對方,只是各自保持着默契,我送,她吃;她洗,我拿。

偶爾我因為工作快遲到,或者加班回來得太晚,我會讓宋元明幫我送一下飯。

宋元明說,他覺得我們有了一個大孩子。他下意識說出口後為了緩解什麽,又笑着說,好像回到小時候辦家家酒那樣。我嘲谑說,那我一定是累死累活的鄉巴佬爹,天天坐着的那個才是富太太。

他聽出我言外之意後,倒坦然接受了這角色,時不時玩笑說,孩她爹,快去送飯了。他這富太太一樣的後媽就去創作其他的孩子了——畫。

不過也有時候我和宋元明都忙到不能給她送飯,下一次送飯的話,我會寫一張表達歉意的紙條。于是為了彌補303戶,我利用廢舊紙箱試圖做一個裝飯菜的小房子。一則我想得過多,怕過路人看到飯菜會下毒或者吐口水;二則冬日裏風異常冷,輕輕一吹,飯菜也涼得很快,她吃了傷胃;三則要是路過的貓狗過來吃上幾口,很不衛生。

我将将好完工的時候,宋元明也下了晚自習,八點左右他開門進來了。平常的話,我一定積極給他開門,順便再說一句你回來了,今天我沒有迎接他,就好像他回老家理查德沒有高興地沖上來。他說,理查德是他的家人,一條紳士的金毛。

我随手撿起一片紙片飛過去,他靈活地閃了開。我為損而損地說,取的名字裏都透着慕洋氣息。

他聳聳肩一笑。

我得意洋洋向他展示我辛苦了個把小時的成果,在美術造詣上有點兒道行的他中肯評價道:“嗯,像狗啃的房子,303號一定做好吃了得狂犬病的準備,畢竟報答你這些日子來的包飯之恩。”

我當場就發了狂犬病,一邊在不算寬闊的屋裏追着他,一邊露出我的牙咔嚓咔嚓着要咬他!

宋元明認輸以後,将我那搖搖欲墜的紙房子扔到了一邊兒去,他準備大顯身手用木板制造一個結實的房子,并且畫上美麗的圖案。他還翻着他那姨太太氣質的白眼,自持高貴地說,要不是看在孩她爹的份上,富太太後媽肯定不能幹這樣的粗活。

我覺得理查德看到他這副尖酸的模樣,別說親熱的上去迎接他,一定會及時剎住腳,也發了狂犬病咬他一頓。我正在想象宋元明被他家理查德修理的場面,忽然感受到臉側被某種微熱的氣息吹得泛癢,我一回頭就将他鼻血撞得直流,好幾滴鼻血剛好掉到了木板上。

他微微颔首說,正好是冬天,可以畫梅花了,梅花香自苦寒來。

我抽出紙巾幫他止血,對他感到五體投地,這個時候了在他眼裏只要有藝術,疼痛似乎都不算什麽。我說,你剛剛要是靠得再近一點,我可能削掉你的狗鼻子。

剛剛你癡癡傻傻的笑,像個二愣子一樣,就……近了些想看你笑什麽。他耳根子有些發紅了,連臉龐也有一點紅暈,大約室內空氣并不流暢,我走過去開了一點窗戶透氣兒。

宋元明儲藏的木板原先是要用來做小凳子的,方便寫生坐的凳子,說是準備給我做的,不然我每次在旁邊蹲着肯定很難受,下次再補充材料就行了。他有一個櫃子裏面裝的都是雜七雜八的工具和材料,這屋裏的一些小物品是他自己動手做的。比如我現在喝水的茶杯。

他一制作起小房子來,雷打不動,堅定要一氣呵成的完成。不過有我在一旁協助,他也算是事半功倍了。我腦中浮現出最形象的畫面,他要是給病人動手術的醫生,我就是給他遞手術用具的護士。

我們辛辛苦苦完成的梅花木房子放在303號門外,沒高興幾天,它整個被一鍋端,連裏面的飯碗也被人一起偷走了。我沒能再收回上一套碗筷時,我就知道木房子被偷走了,也許是哪個小屁孩幹的,也許是哪個貪圖便宜的大媽幹的,我知道不能亂揣度人,但生氣的時候只覺得滿棟樓的人都是賊。

路不拾遺,難了。宋元明還說漂亮的東西都容易被偷走,他不應該煞費苦心做那樣好看的木房子,就應該用我那狗啃的紙房子,連狗都嫌棄,就不會被偷了。

好吧。後來用了我狗啃的紙房子,果然沒人偷,就連一個路過的小屁孩都嘔吐着說,好醜的房子,跟屎一樣,怎麽還往裏面裝飯。

我當時氣得逮住那小屁孩要他給我的紙房子鞠躬道歉,沒想到他回家以後告狀搬來了大人,賊眉鼠眼在303戶外面蹲點找我,幸虧我眼神兒好,遠遠看見了他們就機敏地跑回去讓宋元明來送飯了。

宋元明哭笑不得,他回來後同外人一樣嘲笑我,說那小孩是帶着自家大人光明正大來看屎一樣的房子的。我沒再蜷着了,氣憤地出去找他們理論,批評他們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作品,可以評論醜,但絕不能說是跟屎一樣!

對方那大人也不算太野蠻的人,只動口不動手,一樣有理有據的理論。說小孩子有想象力,怎麽能扼殺呢!

有想象力就可以不尊重別人嗎?!這算哪門子歪理!

對方還說他兒的同學都比我做得好。

我垂死掙紮地說,你是從小被比到大的吧!

…………

我們叽裏呱啦在過道裏吵着,宋元明硬将我給拖到了後面去,我以為他要勸架,沒想到他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将對方戰敗。誠實地說,他從來不喜歡和別人争什麽。回去的路上我說他裝生氣裝得真像。他卻說他是真的生氣,他可以嘲笑我,但別人不行。

他講義氣的事不止這麽一件。

臨近過年他同那些大學生一樣該回家則回家,我卻沒回鄉,留在了冷冷清清的公寓裏,看看他那堆書充實自己,也給将來定目标定計劃。比如攢到多少錢做個什麽小本生意,也得給姥姥攢一筆豐厚的養老金,讓街坊鄰居好好看看。

快過年了,我既不回去,得給姥姥寫一封平安信,我斟酌了半天,連墨水都滴到了紙上,也沒開始下筆,最後定了定只寫了一切安好,新年快樂幾個簡單的字。

我還分別給宋老師和容芳寫了信,請他們幫我照拂姥姥一二,等我衣錦還鄉,定予回報。我寄好了書信以後,在同樣冷清的街道外面晃晃悠悠地閑逛,屋裏冷清,外頭更沒有人氣,竟是有生以來初次感到如此的默寞,即使往年我只有一個姥姥,也不會有太多消極的情緒。

這時候我恰好路過一家還沒關門的服裝店,不經意聽到了兩首感覺尤佳的粵語歌,就駐足聽了下去,最後進店一問方知這歌是黃家駒的光輝歲月和海闊天空。于是我跑遍人走城空的大城,尋找還沒有關門的唱片店,終于買到了黃家駒的專輯,在老板的推薦下,我還買了李克勤的紅日。

回到公寓,我用油性筆在專輯上寫下一行字。你可以為自己考慮考慮。新年快樂,請收新年禮物,雁留。我像往常一樣将東西放在303戶外面後,敲幾下門就走了。後來我也再沒有想過去看她的模樣,她在我心裏只是一個不能被世界遺忘的不熟朋友,如是而已。

過年那一天,我在公寓裏拾掇着前兒才買的煙花爆竹,打算前往人民廣場樂一樂,即使是一個人過年,也希望熱鬧點。更何況我想邀請303戶一起去。

下樓之前我去關窗戶,适逢外面放起了煙花,動作就漸漸頓住了。為這流星般的稍縱即逝,我雙手合十,望着蒼旻而冀望,一定要賺到大錢,才能回去。

咚咚……

外面忽然響起極輕的兩下敲門聲,大過年的犯罪率高,又是半夜深更,使近來愛看新聞的我不得不胡思亂想。

我提起棒球棍,以一副謹慎的态度走近玄關問,是誰。

宋元明的宋,一元兩元的元,明天的明。那道溫朗的聲音說。

我連棒球棍都沒放下,就像他老家的理查德那樣歡喜迎接他,非常興沖沖地開了門。不過我及時剎住了腳,一臉傻笑,定定地看着這個讓我感到不可置信的人。

他在門外也笑得有幾分我的模樣,他穿着黑黑長長的外套,裏頭有些單薄,一件綿襯衫加上灰色的毛衣背心,人站得筆挺,手上提着同樣黑的行李包。他第一句話是,我回來了。

我見他穿得不算厚實,先将他給拉進了門裏。

宋元明進門後放下行李,他第二句話是,這個年,我陪你過好了。門外灌了冷風進來,他順手關好了門。

我墊了墊腳尖,笑着想應他,不一會兒出口的話變成了煞風景的問話,你怎麽能不和家人一起過……這樣……不太好吧……

他倒不以為然地說,年年都在家裏過,過膩啦,出來嘗嘗打工族的艱辛。

我替宋家人數落他一陣,他被我念得頭都大了,脫口而出一句,這不是為了你嗎?

那一時我什麽話都戛然而止了,默了片刻,不知該如何接話的我選擇揭了過去,轉身抱起那箱爆竹,興致昂昂地說,我們去人民廣場放煙花吧。

宋元明一打響指說好,他剛剛在樓下路過小商店就想買煙花的,後來嫌拿着累贅,打算叫上我一起下樓買的。

出門後我提醒他,叫上303一起。

他皺起的眉頭漸舒展,嘴裏緩緩呵出一口氣,模樣老态龍鐘地說,可以,不叫上303孩子,少了點什麽。

…………

我們去人民廣場之前,鄭重去敲了敲303戶的門,卻聽見她屋裏放着很大聲的歌,是我送給她的紅日。我對裏面的人說,新年快樂!和我們一起去人民廣場玩嗎?!我是……雁!

門裏沒有反應,我轉頭看了宋元明一眼,他鼓勵我再試試。

我于是又喊了好幾遍,和我們一起去人民廣場放鞭炮度歲嗎?!

屋裏的歌停了一會兒,在我喊的時候,我似乎聽見裏面斷斷續續傳來幾聲新年快樂,她恍惚的聲音含混不清,接連不斷,接着紅日又被放到了非常大聲。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不回家,不知道她為什麽關閉心扉,也不知道她的狀态為什麽這樣糟糕,我只是想盡我所能給予她不值得一提的關心。這個世上不只有冷言冷語,還有的更應該是不以人類為界限的溫暖,樓下的流浪貓狗,有時候也會陪伴那些孤寡老人呢。

我和宋元明認認真真等了一會兒,她還是沒有開門,我們只好走人了,走前我再次很大聲地叮囑她,我們在人民廣場等你!

宋元明在樓下的小商店裏買了一箱大型煙花,我們放完零零碎碎的小鞭炮和小煙花,就在人民廣場等着十二點的時間,準備進行大軸子。

十、九、八、七、六……他看着表進行倒數,也将仙女棒點燃塞入我手中,一氣呵成的,就握住我手腕,帶着我用仙女棒把那箱大煙花點燃,然後一起驚慌失措地跑遠了。

第一聲嘭着實響,我抖那一下,被宋元明笑話了,他猜我害怕打雷。

我說,我害怕雷公打你!

嬉鬧一陣,見四面八方都升起五彩斑斓的煙花,前前後後響起不同節奏的聲響,那些同時間放煙花的人,使夜空真個有雲蒸霞蔚的景象。宋元明漸漸大聲地說,就當這些煙花是流星,大聲許願吧人們!

我雙手作喇叭狀,铿锵有力的發誓,我一定賺大錢!

他在一旁大喊,你想賺錢對不對!

我說,對!

他又喊,你有信心對不對!

我說,對!!

阿雁!我們在一起了對不對!

對!!!

我沒帶腦就先回答了,後反應了過來,從頭直熱到了心裏去,原先還覺得冷,現在倒覺得我需要用手扇扇風。他見我漲紅了臉,只低頭看着鞋子,不言不語的,就嘆息說,不能反悔,要是反悔,新年許的願就都不靈了,神不會饒恕出爾反爾的人。

宋元明從大衣口袋裏搜出了什麽個小巧物,他溫和拉起我的手,将這物放在我掌中,才看清那是一把精細的小木梳,邊紋是镂空的傲骨梅花,細齒間隔均勻,尾部刻了一個雁字,是溫潤細膩的檀木所制,質地堅硬,有着淡淡幽香。

他正經地說,如果你收下這定情物,那就代表答應了。

我緩慢又腼腆地把它收入了衣兜裏,接着我後頸突然被一只暖和的大手輕貼而掌住了,他将我稍微按了過去,我嗅到了他身上的清香。

青年濃重的鼻息吹起我額前發絲,随之他的唇緩緩印在了我額上,一路若即若離滑過臉側,最後實實吻住了我。

也記不清是兩年還是三年以後的事,宋元明告訴過我,他原來想過帶我一起回家過年,但是如果他放棄了回家過年,選擇來陪伴我,那麽我一定會很動容,也就更容易水到渠成了。

這個年,我有離開家鄉的默寞,也有被新的感情填滿。

這個年,我對303發出的邀請到底也不了了之,我甚至不知道我們算不算是朋友,但她在我眼裏,一定是我在城裏交的第一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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