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小鳥

“雁子,一包南京。”那客人粗豪的嗓門兒,将我從往事裏拉回神,他是老客人了,還問我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男人。

茶樓裏的一些男客人喜歡和服務員調笑,但不敢真來什麽,同事平時也就同他們說笑幾句,一帶而過。我卻從不和這樣的人笑,嫌污穢。

小四姨來的時候,他們便與她調侃,你請了個包大人當門神來了!

小四姨是金港茶樓的老板,她讓我們這麽稱呼她的。當初我為了遠離過去,來到一個離宋元明遠些的地方,重頭開始。當再次陷入四處找工作之際,是小四姨收留了我,肯用我這個沒文憑又什麽都不會的新人。

我和姥姥也闊別幾年了,她漸漸學會寫其他的字,字跡端莊了,信也平靜了許多,會啰啰嗦嗦寫些口水話,但最後一句總是囑咐,雁子,別在外面飛得太晚。

我忘不了,村子裏的那些人對我背井離鄉去掙錢的事竊竊私語。

我有一口氣鼓脹在充滿志氣的胸間裏。

我并不敢回去,是的,是不敢。所以只能寫信,我每回的信裏必然承諾,賺大錢回鄉,給她老人家長臉,想給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好好看看。我也許平凡,但不是碌碌無為的平庸人。我堅信着,并在其中掙紮。

在苦了幾輩子的鄉裏人眼裏,單一的錢財身份才是所謂的成功。倉禀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在我心底深處來說,宋小叔是更純粹的成功,一種精神上的成功。可我與他不同,他可以大喇喇展示精神,我卻不太能,可能我太在乎世俗的看法,以是試圖選擇庸俗的來證明自己;可能我是從未發達過的鄉裏人,個性自卑而又含無法外露的高傲心氣兒。

我明明知道,卻又有無法改變內心的無力感。假使我富裕,我才能雲淡風輕向別人展示我的精神。去選擇那更高尚的又來證明自己并不庸俗。

想這些時,有兩個常來樓裏的城裏姑娘倚在櫃臺旁說笑。

“你們小區的門就這樣敞開,不會有魚龍混雜的人進去麽。我們小的區門都關着,業主才能拿鑰匙開。”

“我們小區有保安守着沒事。”

“我們小區的保安還經常晚上巡邏呢。”接着她又唉聲嘆氣說:“誰曉得保安會不會臨時起意。”

她們對視一眼,忽然就拍櫃大笑起來。她繼續說:“有回夜晚,我回去的晚,看見拿手電筒巡邏的保安居然也怕了起來。”

她們又問我們,“唉,那你們呢?”

我和琳達異口同聲道:“我們住宿。”

琳達又添了些話來說:“公司包吃包住,啥都不愁。”

我在一旁靜靜聽着,也時不時看看她們。兩個時尚又無所畏懼的城裏女孩兒。大抵我窮盡一生,也無法變成的模樣。于是我告訴自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得平視前方的鏡子,鏡子裏映照的是我和我身後的點點滴滴。

等客人少了,小四姨收賬也走了,琳達靠過來問我,“繼續講啊,那孟冬和啓圍小叔呢?我想聽他們這對兒怎麽樣了。”

我搜索記憶,想了想。孟冬時時給我寫信,她在國外從來不用郵件與親友們通信,說書信是最真摯的,也就養成了寫信的習慣。我和她倒成了親昵的筆友。我也用信的形式拜訪了她父親,由她親自轉交,不久後我就收到了一封文字莊重又慈祥的回信。

至于她和小叔分開後,又躲去國外了。

宋小叔能給她父親的安定感,她父親也是那樣樸實博愛的人,她愛啓圍的高潔,他們之間又結束于那份高潔。

但孟冬和我說,她以前能理解父親的志願,常覺得是母親無理取鬧。現在,她理解了她的母親。愛情常常使人昏頭,一旦克制不住貪戀,則失去理性。

她以為她可以慢慢來的,她不想妨礙啓圍做志願,可是她不想和丈夫一起呆在深山裏永無天日。對她來說是永無天日。她出國深造,回國發展,她想要的和他想要的始終不同。

他們理想不同而造成無法共存的局面,最終……我遲疑着只跟琳達說,不了了之吧,兩人都有心氣兒,不肯妥協,也不知是個怎麽着。

琳達挑了挑眉,扭扭捏捏搖着我的手臂說:“那……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如把啓圍小叔介紹給我?他聽起來很有安全感。”

“你願意去我們那個深山老林裏,度過此生?”我鄭重地問。

琳達哆嗦了一下,嘿嘿笑道:“忘了這茬,罪過,罪過,我哪能亵渎這麽好的男人。”說完,她又去和網戀對象發起了讓我哆嗦的情話。

琳達是我的舍友,我和她的關系剛開始并不太好。

在我們還不熟的時候,她就喜歡在宿舍裏循環放孫燕姿的天黑黑,孤坐在陽臺上沐浴着陽光或者月亮,在靜靜中不知不覺流淚。

那歌,我聽着五味雜陳,要求她關掉音樂或者換一首,她只翻了一個白眼并不理會。

琳達喜歡把精神寄托在各種夢幻的小說和影視中,偶爾逃避糟透了的人生。比如,把鬧鈴設置成哈利波特裏面的配樂,希望有一天早上海格能接她去霍格沃茨學院,這是她從小的願望。然而一天早上當配樂隐隐響起,卻是我看見一個高而巨大的卷胡子男人從光明裏走至我矮小的床邊,我依稀記得電影裏的某些片段,恍然想起他是海格。

海格身旁有個穿鬥篷的戴眼鏡的男孩,他額上有個閃電一樣的疤痕。他們笑眯眯立在旁邊看着我,海格先對我說,瑪格麗特.雁,我們來接你去霍格沃茨學院了,貓頭鷹前些天被一個麻瓜打中,因此沒有及時送到學院的通知信,我們很抱歉。

接着哈利說,是的,我們一起來接你離開這個讨厭的虛僞的麻瓜世界,我估計你和我一樣屬于格蘭芬多,勇敢又善良。他還聳聳肩揶揄,如果是慶怡和宋元明的話,應該屬于斯特來林。

我想答應好,卻不能說話,不能動彈。這是我第一次愉悅的睡眠障礙,也就是民間俗稱的鬼壓床。

這大概是因為琳達的鬧鈴,我為此對她有了一點兒好感。

後來又因同病相憐,生出惺惺相惜感,關系緩和了不少。那天李琳達買了酒回宿舍喝,我湊熱鬧一起小喝,喝得半醉她又開始流眼淚了,醉沉沉說我們從外地來打工的人,從農村出來的女孩子,學歷又低,每天重複毫無意義的工作,領着微薄的工資,渾渾噩噩度日,過着平靜又絕望的生活。

人,每天重複幹同樣的事,親朋好友雖多,各人始終是孤獨的。好像只有我在意識裏是真實的。間接性活一下,呆一下,木一下,死一下。

我注視着她趴在桌上嘟哝比正常時還清醒的話,少傾将她架起來送到床上去。她半睜着眼睛,忽又驚慌而恐懼地說,不能不高興,不高興的話,所有人都會讨厭我。

我寬慰她,被讨厭就被讨厭好了,他們并沒有你的勇氣,只會否定負面情緒,強撐的樂,而你是坦然的喪,她們像瘟疫一樣躲避你,也在躲避內心深處屬于自己的瘟疫。

她似乎聽進去了,翻了個身面朝于我,眼角流的淚劃過鼻梁,她緊緊捏住我的手,便漸漸睡着了。這一次喝酒過後,她對我的态度逐漸變得真正親近,而且還會維護我。

在我後來按宋小叔的說法介紹自己時,總遇到笑我的人,就那麽噗嗤一聲。上次闫岚姐笑我的時候,琳達瞥她一眼,将手搭在我肩膀說,我雖然覺得這樣有點兒傻,不過比起你幹巴巴介紹自己是林雁,這樣我更能記住你。她又拍拍我的手背說,別人嘲笑,而我,喜歡,嘲笑別人介紹自己,真不禮貌。

等闫岚姐走後,撐場子結束。

她終于露出奸佞的模樣,吊兒郎當說,林鳥,嘿,我能叫你林鳥嗎?

我說,好的洋妹兒,我可以叫你洋妹兒吧?

從那一刻起,我們就成了狐朋狗友。

其實最初我們也互相認為對方的名字很土,并有些神經。我認為我按宋小叔的話介紹自己有特點。

她認為她母上大人給她起的名字很洋氣,她的名字在全鎮都是最時髦的,琳達要我讀輕聲,我總是故意讀第二聲的達,看她氣急敗壞地糾正我。

宋元明以前說過這類英文名很大衆,他當初選英文名的時候折騰了好久。他興致勃勃要替我取一個英文名的時候,我變了一個音調念林雁,并說這就是我的名字,不分英文和中文。有時候我覺得他挺矯情的,他大概也認為我沒情趣。

我問他一開始的時候,怎麽不随大家叫我雁子,以及怎麽不叫他朋友的名字,而是阿什麽阿什麽。他說叫阿什麽,親昵些,可愛些。于是有時候我會三連發地叫他,阿宋阿元阿明。他可樂呵了。如果他讓我不開心了,我還叫他阿狗或者房東。

現在我也有了外號,林鳥是我的第一個外號。

林鳥,聽起來我像是個鳥人,事實上我真的是個什麽都不是的鳥。我覺得這個稱呼可以時不時提醒自己,要努力掙錢。

茶樓裏上一天班,休息一天,我和琳達則利用休息的那一天擺地攤賣飾品,攢錢打算先做個小本生意。

起初沒有生意,換了很多地方,又堅持擺攤後,逐漸有了點兒起色,随着收入,我們又進了其他的貨,不局限于賣飾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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