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林鳥兒
除夕那天晚上,那個人的電話來了。
從分開以後,他每年依然會打電話跟我說新年快樂,但我從未出過聲。不提當年的事,他已越來越接近我的親人,我鬧別扭而冷戰的親人。
晚上我在江邊坐了一會兒,很想看家鄉的星星,我在城裏每次想看星星的時候,卻只有一點像星星的月亮。
宋元明當年猜對了,我的确沒仔細看過家鄉的夜景。此時我竟是那樣的感激他,那小山坡上看了大半夜的家鄉,都緩緩浮現在了眼前。其實,無論怨不怨,我都感謝宋元明,畢竟是他讓我有勇氣從偏遠地區出來,使我不用在遺憾中度過下半生。
新年第二通電話是周延的,我有點兒恨他沒在宋元明之前打來,他那裏似乎很喧嚣,大抵在家裏團聚吧。他在雜音不斷的電話裏告訴我,下一個年,他一定和我過,還有以後的……
話沒說完,忽然就挂了,真是倉促,話也說得匆匆忙忙。在我的想象裏,他一定是被家人拉去喝酒了,我原諒他。
至于琳達,搖尾乞憐地說,今年她其實是來陪我過年的,在家裏過着百年孤獨,倒不如和意氣相投的朋友惺惺相惜,把酒言歡。
真是苦了她,和一看見就怕的朋友一起過年。我自嘲問她,是不是過七月半的鬼年。我們那個地方的老人說七月半陰氣最重,要放鬼出來。
她連忙大喝一聲,要我打住。
經過上次一事,我識相住了嘴。琳達被我那晚說的樹下夢吓得有了心理陰影,好一段時間戰戰兢兢的,不敢落單,不敢關燈,不敢一個人洗澡。她既不敢和我在一起又不得不貼着我,苦了我不管她幹什麽都得陪她一起,我那着實是自作孽不可活。
後來,她還央求了闫岚姐不少次要換班,等她和小鳳兒一班後,兩人又像人來瘋,誰也不管誰規矩,只管胡鬧,只管說笑。得罪客人了,兩人還同仇敵忾,什麽白臉紅臉的早被丢到了一邊兒去。于是被小四姨撞見了狠一頓罵,她們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扣了錢,還被小四姨命令再也不準換班呆在一起。有事的話,要麽同我一班,要麽同闫岚姐一班。還被說是,妖精鬼怪呆在一起,整得茶樓烏煙瘴氣。
新年伊始,苦命的琳達又遇上個标榜自己是香港博士的文化人,不停被騷擾。那博士文绉绉地煩擾琳達,在櫃臺旁久賴着,琳達為了驅逐他,不冷不熱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裝什麽……神呢,您對文化的理解未免太狹隘。”
博士被譏諷,自覺臉上無光,便唉聲嘆氣對琳達說:“你情商好像蠻低的。”
琳達揚起标準微笑,聲音如同火車站廣播,“是是是,您情商最高,我遇到的客人裏的最高情商,比珠穆朗瑪峰還要高,高得都看不出來別人是否願意與你攀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您,我的情商被吓得低到了陰曹地府去。”
等她痛快說完,我才開始扮紅臉勸話,也客氣些請他入座。通常我們遇到騷擾人的客人,明裏暗裏擠兌一頓,得分情況與對象,才決定是拐彎抹角,還是委婉疏離,另個人再假意講好話,屢試不爽,大多不委屈了自己。
況小四姨也說過不給騷擾人的客人臉,遇到事兒了,只管喊張老大,再不濟叫她來處理。小四姨脾氣雖不好,大致卻很照顧手下的人,員工福利也沒克扣過。
這會兒琳達表面無事,我看她心裏應該也在意,所以寬慰她。往往最沒情商的才喜歡把情商挂嘴邊。
路過的周延也附和說:“可不是,覺得別人沒情商私下說說也不是個事兒,當着人面說人家情商低,這情商又能有多高。”
我和琳達同時一愣,一走而過的周延簡直像幻覺一樣。
琳達慵懶地照鏡子梳頭發,不屑地道:“只我清淨,要說我是智障,那好處也是多的。我說啊,最沒情商的就是讓別人舒服了,自己卻不舒服,如果做不到既讓別人舒服又讓自己舒服,就別整些花裏胡哨的犯傻圈住自己。”
那博士是真是假我們倒也分辨不出來,孟冬同樣是博士,也沒他這麽招,他倒是令我想起圍城裏的博士。
和博士打牌的那幾個人恰好周延也認識,他就參進了那場牌局裏會了會人家,打牌期間漫不經心同對方講了幾句白話,一試便試出來了。周延早年也在廣東呆過,據他推測,那博士是廣東的,不是香港的,廣東和香港的白話還是有區別的。
後來,博士又來用他那大舌頭和琳達唇槍舌戰的時候,琳達當即拆穿了他。琳達編造茶樓裏有他的廣東老鄉,都聽不下去他吹噓了,現在整個茶樓裏的人都曉得他在裝香港人。
那博士還抵死狡辯說,這幾年都呆在內地,口音也就變了,呆久了才變的!是變的!
琳達又懷疑他是假博士,沒想到他還把博士畢業證随身揣着,當即甩到櫃臺上給我們瞧,還生怕別人不知道一樣,講話的聲音比誰都大。
到底,也沒人相信這證是真的還是假的。
…………
那博士來過我們茶樓不久,就再也沒來了,聽說他玩最少圈的牌,打最小額的錢,還要耍賴藏牌。贏了錢就找借口馬上走,輸了錢也找借口馬上走。他這種行為的人倒也不少,沒誰像他一樣還要造大聲勢,恨不能讓大家都知道他是個文化人。
總之他被牌友們歸入了黑名單,也沒人同鼎鼎有名的博士玩牌了,據說,他又去了別的茶樓端起博士身份泡服務員混日子了。
後來我們茶樓裏,不時有茶客會用孔乙己裏的語氣調侃一句,許博士來了沒?他還藏我一個牌呢。
接着有人接話,他啊,他換東家啦!
又有人不嫌熱鬧地說,聽說,許博士藏了張老大把子兄弟的牌,牙都被打掉了。
最後李琳達喜氣洋洋地補充,大約,是死啦。
往常不正經而混濁的茶樓裏,也開始充滿了快活的假文化氣息。
前面我還三番幾次同情琳達,這一天,某個人的出現才是對我的同情。
上午琳達在前臺一邊點貨記賬,一邊通知我泡一杯碧螺春和毛峰,我熟練泡好,利落端盤去了卡座裏,轉入卡座卻是一愣。那位端莊的客人着藏藍正裝,坐姿挺拔,眉宇間愈發英氣與沉穩,甚至透着一點銳氣,他下巴微有青胡渣,瘦了的臉廓比過去硬朗了些。人依舊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他同我說謝謝的時候,我已低頭擱下茶水轉身就走了。
他顧着對面同樣西裝革履的先生,只是略頓了頓,繼續游刃有餘和人進行生意攀談。
我去廁所前,通知李琳達,拿一壺水去那個卡座裏,那兩位客人在談生意,最好不要頻繁過去加水。
因怕水壺不夠用,通常外頭的卡座和廳裏時不時得注意着親自去斟茶,只有打牌的包間裏會擱兩瓶水壺。
我在廁所裏蹲了好一會兒,才有了一點便意。琳達發消息問我是不是掉大便裏了,她要我快一點上,因為現在外頭客人漸多,她有些忙不過來。
我告訴她,我有些便秘,肚子也有些疼。她就沒再催促了,說上輩子欠了我,連我拉個屎她都要照顧。我能想象她在手機那頭故作無奈又嘚瑟的小模樣。
好不容易解決了最近的便秘問題,我又拖拖拉拉在廁所裏以手梳頭,或者搜出點身上帶着的化妝品補補妝,然後忽遠忽近地凝視鏡子裏的自己,有時候是注視那張三庭五眼比例恰好的臉,有時候是端量從頭到腳的整體,又有時候是審視整潔的工作服。
鏡子裏的女士妝容得體,工作服上沒有起球。
等我渾身都收拾妥當了,我又看了看手機上我和周延的短信聊天記錄。
他總是說,我在等你,別忙,別慌,慢慢來,不要摔倒。他接我去吃宵夜時候的那種等。
我緩緩深呼吸一口氣,給這幾日不在的周延發了個消息,我第一次對他說,我有點想你了。
出門前我又在拖把池那邊兒擦了擦我的高跟鞋,鞋頭踩在池邊沿上被我擦得仔仔細細,恢複了才買時的光滑黑亮。
我體面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琳達說剛剛那個卡座裏的客人在等我,他現在已經一個人了,自稱是我的老朋友。
她果然壓不住自己的八卦問,什麽時候認識了這麽帥看起來又多金的朋友。
我才不會告訴她,他是誰呢。琳達為了朋友什麽都做得出來,我怕她上去潑宋元明一壺滾燙的開水。我推開她探過來的狗仔臉,只是說,這位已經有家室了,你還是專心和麥片網戀比較好。
我在後臺找事做,推琳達去幫我婉拒,也可以扯謊說我出去買菜了。
“為什麽。”
“看見昔日的老朋友容光煥發飛黃騰達,我自卑,行嗎?”
“在女人面前才容易自卑吧,你應該和他打好關系,以後說不定能幫上什麽忙呢,比如說換工作的時候。”
“想都別想,我當初就是拒絕他的幫助才混成這個樣子。”
“………”
琳達口才還是可以的,幾句話将宋元明打發走了,也料不準他是有事呢,等我那一會兒也許就損失了金錢,對生意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他即使不和慶怡結婚,起碼也能混成她家公司的高層,再加上女婿的身份,他肯定也能分一杯羹。
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就從慶怡的博客裏看見了那場盛大的婚禮,後來也時不時看他們婚後幸福的日子,開始的時候每天都忍不住要看,也為了使自己盡快死心。那時候,仿佛一天比一天多了新的刺刀往心口上毫不緩沖地剜,刺入時刀又扭了扭進行刮骨,剔除心裏的瘤,重組破碎的器官,一再深入甚至穿透我的脊背,使我彎下身體哭得發啞。我得停止,我不能再想當時那種前所未有的痛苦,每一次的回想,都能喚起靈魂深處的那份陣痛感。
在那之前我從沒去設想過,他以後會和別的女孩子結婚生活,開啓人生另一個全新的點點滴滴。
我舉着才盛滿開水的杯子,緩緩升騰起來的熱氣使我的眼睛越來越熱了,然後我蹲下去從冷櫃裏捧了幾塊冰出來包在嘴裏咀嚼,冷靜了有一會兒。
下午我得去買菜,今天原本不應該我買菜。可是琳達懶懶地磕在抱枕上說,既然都扯謊你去買菜了,那你就去吧,我今天幫了你兩個忙,照顧你拉大便,幫你打發閃閃發亮的朋友,我覺得你得一條龍服務,買菜做菜洗碗。
好吧,我認命了。要是拒絕她,她一定會威脅我,如果有下次,休想我再幫你。
我挎上環保袋,不慌不忙地下樓。外面停車位裏一輛深色奧迪上頓時下來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人,他直直立在車旁,腳步躊躇。
我一轉視線裝作沒看見,腳步加快了些。
“你又不認識我了,對嗎?”他攆了上來,在我後面走動,他沉悶的皮鞋聲和我清脆的高跟鞋聲重合在了一起。我耳邊恍惚又響起另一種運動鞋發出來的輕快微小的虛幻聲。
我繼續加快速度走着,時隔幾年了,他再次用那種低沉又熟悉的聲音叫我,“阿雁。”
我驟然停下腳步,轉過身去用這幾年學到的變臉能力,輕松而恍然地向他打了一個招呼,“嗨,是你啊,我就說有些眼熟,真是抱歉,我現在近視得有點厲害。”
他眼裏的詫異轉瞬即逝,也同我打了一聲招呼,“嗨,好久不見,好巧啊……你要去哪兒,我可以送你,正好現在也沒事。”
橫豎躲不過,越躲反而越覺得當初是我犯了錯,有問題的人都迎刃而上追逐釋然,我何必将情緒欲蓋彌彰。那刻意堆起來的笑臉便漸漸垮了下來,我清明地端詳他,大方地道:“不用了,我暈車,有什麽話現在就說吧。”
“也沒什麽,就是敘敘舊,說說話。”他引我到花壇邊坐下,替我的位置上墊了一張香紙巾,自己卻将就坐下了。
我随口問他,你怎麽還在這兒。
他就淡笑說,我還不了解你嗎。
我們東拉西扯的寒暄,一問一答這幾年過得怎麽樣之類的口水話。以前在省城他找過我好幾次,也就是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彌補我的,後來我搬走了,他只好偶爾打打電話給我,在電話那頭唱獨角戲一樣關心我,盡管我一聲不吭。他還說起過畫畫的時候,時常會想起我跑前跑後憨憨地給他打下手。
他這回的目的也差不多了,錢財地位有了,就是覺得虧欠我。小叔也一直要他好好照顧我,即使沒在一塊兒了,能幫的也幫着,說我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我當初騙他說,我去找我爸媽了,他後來又從小叔那裏知道,我無父無母,沒有外出打工的父母,只有一個姥姥,就更愧疚了,不停地找我,想要給我安排更好又有發展機會的工作。他還想供我去參加成人高考。
說了會兒話,我也了解到,宋元明和慶怡生活得很好,他們有了一個孩子,過着吵吵鬧鬧的家庭生活,即使再累,也能肩負起男人的責任。
我以為的他有一天會後悔,有一天會在愛情裏後悔想起我來,沒有,似乎真的沒有。他仿佛随着年紀的成熟也分清了愛情與垂憐,而我依然處在最不堪之中,在底層庸庸碌碌,什麽也沒有,永遠只能博得他的同情,那處于下風的憐惜與愛護。
于是,我只能不停地告訴他,我過得很好。有份穩定的工作,有着趣味相投的好友,有了想愛的人。
這一天之中的傍晚,在安靜的茶樓後臺裏,我心如止水地為我有趣的好友做飯。
琳達進來偷菜吃的時候說,嘿,林鳥,你鞋子前面像新的,後面像舊的,太奇怪啦。
噢,我這才注意高跟鞋後頭沒怎麽擦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茶樓裏那姐姐也說過,不管怎麽樣都感謝她老公把她從山溝裏帶出來。她老公一言難盡。她自己也在偷偷存錢,孩子又大了,又沒有娘家依靠。考慮離婚也得顧着很多……
她與本文主人公沒有關系哈。我略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