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3

我預備去知歸酒吧所在的城市以前,先去過醫院偷偷地看他們。

那時候接近夏日,天氣熱了不少,榮娴穿得很是輕便,已顯出大腹便便的樣子了。她仍然那麽瘦弱,那突兀的大肚子仿佛要壓垮她,她艱難起身的時候滲了不少虛汗出來,即使有周延的幫忙,她的任何動作看起來還是那麽困難,臉色也是發白的。

周延在一旁盡心盡力幫她扶着肚子,幫她翻身躺到另一個方向,他們的兩種膚色貼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女人那副纖細的身體與男人充滿力量又小心翼翼發力的緊繃的臂膀挨着時,更使人覺得要融化了什麽,卻過于燒灼我這個旁觀者,令我的心髒跳得沉重又大聲。

所以我不知不覺抓緊了悶熱的心口,甚至攥得皮疼,等我一下又一下撫平了衣褶後,繼續透過縫隙看裏面。

榮娴才躺下一會兒,便有氣無力說胯上的骨頭疼,還是想要坐起來。周延又仔細照顧着,在動作上絲毫不敢有什麽疏忽,謹慎緩慢地半摟着榮娴使她坐起來。他的一雙手總是那麽忙碌,一邊得穩着她笨重的身子,一邊找枕頭得快而合适地擺放好,讓她能以最舒适的位置靠好。

最後,他又得忙忙碌碌移步去升降病床,時不時看着榮娴問怎麽樣,舒不舒服,有沒有好一點。他彎腰撐着膝蓋調節病床高低之前,已汗流浃背,他身體不直的時候,汗珠只是找到機會脫離皮膚,才流得更多了些,蜿蜒流的,垂直滴的,滲在他襯衫上的,讓他看起來簡直辛勞。

這些日子不見,周延的眼眶已有些凹進去,黑眼圈的濃重使他的眉眼變得深邃,臉骨的棱角也明顯了很多,他似乎不需要休息,自己明明胡子拉渣的,襯衫扣子都扣錯了,也沒空打理一樣。做完這些,他抽紙幫榮娴擦了擦汗,又幫她理了理薄毯子,見她臉色依然不好看,他側身提來櫃上的保溫瓶,問她喝不喝營養熱湯補充能量。這似乎不是第一次問了,她閉上眼睛休息,嘴裏不冷不熱地應,都說了不喝。

…………

榮娴的胎比想象中的還不穩,她好像連下床也不敢。在門口窺視了一會兒,我靜靜地來,靜靜地走。

我将要離去的風聲也不知是誰透露給周延的。

聽說我要走了,他特意來送了我最後一程,他清醒時向來尊重我的意願。黎明,他已不急不躁地在路邊等待着,要為我送行。他這日穿了一套刻板沉穩的西裝,模樣體面,皮鞋油亮,信步向我走來。

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沒有言語,便把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佛珠摘下來還給他,他整個人連着西服也好像微微一凝,雙手接過佛珠的時候順手又給我戴上了,還低聲說了一句,保佑你,所有。

我抿了抿嘴皮子,緩緩垂下了手。

他筆挺地站在蕭條的馬路牙子上,手揣在褲兜裏,和我一起注視了會兒對面那座還未修好的空洞洞的建築,它高聳立在繁華的城內,與包裝過的大城相比,它完全是一副灰撲撲的骷髅架子,除了樓頂上停着的吊機有一點黃顏色。它像個夭折的孩子,在我們的如此注視下。

“你答應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吧。”他似乎醞釀好了送行的話。

“嗯,你說。”

“你要記得你現在看見的那棟樓,它是怎麽被辛辛苦苦建造起來的,它會努力變成大廈,屹立在地面,起碼百年內不容易垮,但費了心血修建它的人們那時候已經入土了。”

“是嗎,那你,也好好經營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工作,變得越來越好,也要接受曾經失誤的自己,警醒着。”

他最後緩緩轉過來面對着我,不悲不喜地答應,“好,我會照顧好榮娴和孩子的,挽回她,挽回我糊塗犯的錯,也挽回你,在心裏。”

對于周延整個人站在這裏看着我,好像我在城裏的浮光掠影那樣,不那麽真實,特別是在這樣一個美好的破曉時刻,他逆着光暈,從熹微的光線到現在身後霎時的明亮。他溫朗的臉在旭日東升之後有些眼饧,曙光也一寸一寸透過他周身微暖映照了我,以及他的影子仿佛生長在了我身上,可在太陽突然沉下的那刻,那長影仿佛也陰冷地湮沒在我某部分的深處,這一生再也剝離不出了。

踏上新的路,我撕了我們唯一的合照。他那張平凡的臉融入我腦海中茫茫人海裏的那些張臉,我就再也記不清他長什麽模樣了。

當我開始記不清某個人的時候,我意外我還能去了解另一個人,這種了解不分性別,不分年齡,不分親疏,是一種特別的了解。

我剛到知歸酒吧時,是在下午六點左右,這個點有些員工還沒到,只有阿杜領着我四處參觀,幫助我去了解這個地方,以及向大家正式介紹我。他是這裏的總經理,也是另一個股份持有者,更是303曾經的得力助手。但他的真名不叫阿杜,只是因為他以前當過駐唱歌手,時常翻唱新加坡歌手阿杜的歌,所以在這裏人稱小阿杜。

在阿杜還沒來得及介紹我之前,三三兩兩的員工都大約知道我是誰了,對我的态度好到甚至消除了我初來乍到的不安,他們的稱呼很親切,差不多都叫了我一聲兒小掌櫃來打招呼。

那是303辭行以前囑咐過他們,以後會來一個小掌櫃接管知歸,指我是她的恩人,見我如見她。而在我即将到來的前幾天,阿杜也告訴過他們我的到達日,那時候我和阿杜以電話聯系,他甚至幫我叫好了車,我才沒有出任何差錯地到達。

阿杜說,以前303是叫老掌櫃,因為那聽起來穩重些親切些。至于阿杜的其他稱呼,我已聽見了,他們管叫他頭兒。現在他們也的确是這樣來區分我們三位掌舵人的,老掌櫃,小掌櫃,頭兒。至于其他的主管組長我一時記不住,仍然以職位稱呼。

逃離那個地方的時候,我毫不客氣接受了酒吧老板的任職,到了這裏,我心裏開始發虛。這是303當初賣了房子,花光了存款,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家。知歸的确像一個大家庭,我過慣了粗魯粗俗、勾心鬥角的那種地方,這樣的氛圍實在讓人有些不可置信,但它的确是真的。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同于其他職場的人,我直感覺到他們也把新加入的我當作了家人,很歡迎我的到來,但大抵也是鑒于老掌櫃的态度上。

從阿杜滔滔不絕地敘述中,看得出來303待他們極好,這裏有些人甚至是從福利院走出來的,也有殘疾人。

所以,我懼怕我将它經營垮,所有的事仍然全權交給阿杜。等303回來了,我得還給她,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這樣信任我,她這個單方面決定簡直魯莽。

但是阿杜堅持要教我經營,他目前不願意全權替我管理,而且他的宗旨是,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實在是太為難我了,不過他承諾以後他可以事無巨細幫我操心海上的問題,但我必須得做個合格的船長。是的,他是說船長,不是什麽老板繼承人之類的。

我又開始覺得知歸是一場夢,它存在于浮躁的城市裏,在我看來有些不可思議而已,它甚至像個出現在夜晚的童話。

初來不久,我在酒櫃範圍之內的左側木牆上發現了很多相冊,有大家的合照,有個人的相片,也有303笑容明媚的幾張相片,雖然相片上的她清瘦與蒼白,但那種發自內心的笑使她看起來充滿了神.韻。那與我過去看到的她截然不同,至少在這上面她并不暮氣沉沉。

她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歸處。

可是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離開,去了哪裏,阿杜也一點不透露與我聽。

看着上面笑得如此粲然的她,我不知不覺捏開細繩上的小木夾子,将這幾張相片取下來凝視了,我情不自禁在相片上撫了撫她慧黠沉靜的眼睛,她經過歲月磨砺的臉頰,她幹癟陷下去的酒窩。

當其中一張照片一不留神兒輕飄飄旋轉到地上,我赫然在它的反面看見了密密麻麻的字,便蹲下去撿起來近看,背面的字被我盡收眼底。

在後來,我有想離開世界的那些念頭,我會回憶起一位慈祥美麗的小姑娘。她告訴我說,要為自己考慮考慮,她從沒有要求我要為誰而活,她從沒像其他人一樣辱罵我,她從沒有一星半點的惡劣,所以,請允許我用慈祥來形容她。我也會回憶起我的老院長和我在路上看到過的那些皺巴巴的老人,他們有的粗魯兇惡,有的樸素老實,有的優雅從容……我就會好奇我老了以後會是什麽模樣呢,于是我突然很想等到我老的時候,懶洋洋坐在爐火旁,躺在搖搖椅上,蓋上溫暖的毯子 ,眯眼小憩以後,再打開窗戶看一看外面的景色,認真瞧上一瞧。

我又翻了一翻其他相冊的背面,果然還有她寫下的話。

她在前面等你,中年的她愛你,老年的她也愛你。

看到這一句,我以為她是……再次定神看了看,我才反應過來是什麽意思。

在她的童年照上,她還寫道。我來到這世上已然三十幾年了,偶爾我以為自己被遺忘的時候,我的老院長告訴我,即使是一坨屎,也有它澆糞的價值。

…………

“林掌櫃,你在看什麽?”阿杜從身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慌不忙将相冊的背面展示給他瞧,他竟也一副驚訝的神情,恍然将相片拿到手裏來細看了。他凝聲說以前背面沒有字,這大概是老掌櫃走之前熬夜交代事情的那些晚上寫的。

他也一張一張全神貫注地看,直到停在寫得潦草的字母那張上面。

它既不像英文,也不像拼音。見他看得那麽專注,所以我問:“這是什麽語言?”

“德語。”

“你看得懂嗎?寫了什麽?”

“不知道,只知道是德語,有我的名字,我需要查查。”

阿杜頓時正襟危坐用電腦查了查。

303用德語寫的是,劉在峪,在這最後可不可以請求你幫我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好孝敬我的恩人,以及愛知歸裏的每一個家人,替我延續下去,也為你自己。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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