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夏天的夜總是來得要晚一些,等到了澤西街,停好了車,太陽還半高不高地挂在西邊的天上。照理說熱意總是會讓人失去胃口,可高祺因想到上次來看演出的時候樂臻還注意到了他沒吃東西,心頭又是一暖,便主動開口問道:“老板,你吃過飯了嗎?”
樂臻看了他一眼,回道:“沒,知道你應該沒吃。”
高祺因聞言便殷勤地拿出手機,說:“那我查查附近有什麽好吃的,我請你吃吧。”
可樂臻卻一笑,手覆在了他的手機上,說道:“不用,我有認識的店。”
兩人并肩踩着斑馬線穿過馬路,樂臻帶着他沿着澤西街一直走,路過許多或眼熟或陌生的大大小小的酒吧,直到快要從整條街的另一頭出去的時候,終于拐進了一家小店。
這家小店叫“心語心聲”,身處酒吧兼live house一條街,卻只是最普通的家常小菜飯館的裝修風格,店內不過幾張圓桌板凳,這會兒正值晚餐時間,大半的桌椅都被占領着。
店內唯一的服務員剛給一桌上完餐,擡頭看到樂臻,頓時一臉驚喜地迎了上來:“這不是阿臻嘛,可真是好久沒來了啊。”
樂臻面帶溫柔,說:“好久不見了,辛姨。”
被喚作辛姨的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又對着樂臻比劃了下,說:“真的是好久了,感覺你又長高了。”
樂臻又笑了笑:“辛姨也更漂亮了。”
辛姨聞言頓時不好意思起來,拍了一下樂臻,說:“就你嘴甜。”說完看到一旁的高祺因,後者沖她點了點頭,也跟着喊:“辛姨你好。”
三人一直站在店門口唠叨,廚房那頭老板的喊聲将三人拉回了神,辛姨這才領着兩人到店內角落的一張空位上,說:“你們看看菜單,我們又加了好多菜了。”
樂臻客氣地說:“辛姨您忙,不用管我們。”
等辛姨又回到廚房端菜,樂臻随意翻着兩張簡單的菜單,都是些家常菜,他随口問道:“有什麽忌口嗎?”
高祺因答:“沒什麽忌口。”
接着又低聲像是撒嬌似的添了句:“雖然很多不吃……”
樂臻睨了他一眼,一個個問:“番茄炒蛋?”
高祺因答:“吃。”
“可樂雞翅?”
“吃。”
“炒豆苗?”
“不吃。”
“蘑菇肉片?”
“蘑菇不吃。”
“……”
樂臻得出結論,叫來辛姨,點了一桌肉,象征性地點了個素食,等點完餐辛姨走後還不忘給高祺因來個總結:“淨吃葷的,怎麽也沒把你吃成個胖子。”
高祺因為其解惑:“天生資本,不必羨慕。”
樂臻将菜單卷成筒,敲上對方腦門:“羨慕你個鬼。”
剛才高祺因一直沒能加入另兩人對話,這會兒終于詢問道:“老板,你一直來這裏?”
樂臻将各種意義上用完的菜單放回一旁,說:“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高中的時候去長島吧……”他頓了頓,繼續道,“在長島吧演出的日子,那裏的東西又貴又不好吃,上次你應該也嘗過了,我們幾個就一直來這裏吃。”
“我們幾個”大約指的就是樂臻當時的樂隊成員了,這像是本能的停頓卻讓高祺因心揪。
“自從樂隊解散了,我也就沒來過了。”樂臻環顧了一圈,又說:“這裏什麽都沒變,連店裏放的歌曲品味都是這麽的一言難盡。”
高祺因聽着店裏此刻正播放着的《好運來》,默默點了下頭。
可樂臻卻笑了,這笑在高祺因看向他時已經被收起,可手上卻近乎粗暴地拆了消毒碗筷的外包裝,發出令人無法平靜下來的聲音。
他說:“好像店裏翻新過了,不過就算這樣也都差不多。以前就一直覺得這家店和這條街的風格真是不搭,除了東西是真的好吃。”
菜陸續被端上,鋪滿了一桌,高祺因扒拉着面前的米飯,突然有些食之無味。
他想到了“物是人非”這個詞,大約說的就是如此。
一晃經年,即使原本常顧的小店依舊如初又怎樣,演出的樂隊散了新的來了舊的,長島吧的老板也由上一代交接給了下一代,新新舊舊的酒吧在這條霓虹燈彌漫的街上更疊交換。
親身經歷其中的人,早已不是當年。
人又是種很神奇的動物。總是習慣帶着悵然回憶過去,更善于用毫無所動的面具在他人面前僞裝自己。
他沒看清剛才樂臻的笑,不知那是苦澀還是釋懷。
可是他想知道,想去了解。
如果早已釋懷,那自是最好。
如是戴着僞裝,那就讓他能在自己面前毫無保留地卸下面具。雖然過去的已無能為力,但自己在他身邊,不會再使遺憾重蹈覆轍。
他回過神,再品嘗着佳肴,味道倒的确是如樂臻所說的那般好。
等兩人吃完,又和空閑下來的辛姨聊了幾句,這才往回向長島吧走去。
進了酒吧沒見着許常青,等下了樓才看到他正斜靠在門旁抽煙,看到兩人便伸出了手:“門票?”
樂臻猛拍了一下那手,“啪”的一聲,就算是門票了。
等進去後,他們還是習慣性站在後面靠牆的位置。
演出已經開始,也不知是因為今天的歌手實力一般或是風格不是很嗨,又或是因為剛才的那頓飯,心不在表演上,所以高祺因也沒有太起勁,只是跟着節奏揮了揮手。
而樂臻一如既往地靜靜觀看聆聽。
慢慢地,臺上節奏漸弱,歌手致謝,退場。燈光全開,觀衆們排着隊從唯一的樓梯通道上樓離開,兩人卻沒有随流,反倒是從門口擠到角落避開人潮。從喧鬧嘈雜,到萬籁俱寂,不過十分鐘的時間。
室內又恢複昏暗,只餘舞臺上的幾盞小燈,堪堪映在兩人身上。晌久,樂臻摸出了一包煙,向高祺因示意了一下。
高祺因搖了搖頭,他自己不吸煙,哪怕是之前看不見希望壓力最大的時候,也沒有借煙消愁過,因為吸太多的煙會影響到嗓子,他不會做這般相當于自折翅膀的行為。
樂臻收回手,兀自抽了根出來咬着,卻也不點火。
其實樂臻一開始決定去心語心聲時也沒想過太多,只是想要把一家味道不錯,自己以前又常去的店介紹給高祺因而已,提到當年的事也只是順着話頭,他也沒神傷太久。
而他也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自己雖已安之若素,但眼前的人倒像是被戳了心窩意難平,又露出了那副難以觀察到的蔫巴巴的樣子。
而究其原因是因為自己。
樂臻突然就覺得,那天心裏被撩動的感覺再次傳來,卻又連動帶出了更多複雜的情緒,一起堵在心頭,發散不去。
有關于音樂的,也有關于人的。
長島吧下面的live house場地是真的很大。第一次樂臻帶他來時,只是從後門繞去了休息室,并沒有走到前面的演出場地來,而上次來看演出的時候,所有的空白都被人占領,只覺出了擁擠。
而如今,人煙散去,高祺因才發現,演出過後的場地原來是那麽的寬敞。
讓人覺得心裏也有了分空曠。
高祺因在這片寂靜中倏然問道:“老板,看別人表演的時候,你會想上去唱嗎?”
樂臻扯出片笑,反問道:“怎麽突然問這個?”
高祺因說:“因為我會很想。”
凡是音樂人,又怎會不想是自己踏在舞臺之上呢。
過了好一會兒,樂臻拿下了那根煙,換成捏着把玩,然後輕輕應了聲:“我也會。”
可一場演出豈是嘴皮子一動就能說辦就辦的,而其背後所需要的投入正是樂臻所沒有的,時間,精力,以及更重要的是那份放開的心境。
他以為這便是這場交流的結束,誰料高祺因突然沖他喊道:“等我一下!”
喊完了直接一溜煙跑出了門,不知道去哪兒了。
高祺因三步并兩步上了樓,看到許常青在吧臺悠哉悠哉調着酒,沖上去就抓着人問:“情聖大大!有備用的吉他嗎!”
許常青深吸一口氣,大約是告誡自己不要太過計較這個稱呼,日後再找樂臻算總賬,他冷言回道:“有,你要幹嗎?”
高祺因沖他笑嘻嘻:“接把來用用。”
笑嘻嘻不是好東西,不過許常青也沒琢磨出借把吉他能做出什麽壞東西來,于是帶着人又從後門下到休息室。
正巧碰到今天演出的樂隊離開,高祺因低着頭為自己今天看演出時的分心感到不好意思,對方倒是坦然地向他投以一個微笑。
一間專放樂器的空休息室裏好幾把吉他,高祺因依舊挑了把木吉他,向許常青道了聲謝謝,快步走回來路。
許常青在他身後喊他,道:“要回舞臺的話往另一邊走!”
于是高祺因又折回,經過許常青的時候拍了拍對方的肩再次說:“謝了情聖大大!”
“情聖你妹!”
高祺因從後臺繞上舞臺,又回到樂臻身邊,對方已經将那支煙收回。
樂臻本來已經站在門口準備等高祺因回來了就走,結果對方竟是從舞臺上回來的,看來是在外面繞了一圈,手裏還抱了把吉他。
高祺因走到他旁邊,沒做停留,徑直拉過他的手腕帶着人往舞臺走去。
手腕上傳來對方的溫度,動脈被那帶着繭的手指按着,那跳動變得愈發激烈,讓他想到了那天在工作室時手上同樣的觸感和體溫,連帶着那人說的話也再次萦繞在了耳邊。
樂臻忍不住動了動手腕,高祺因手上更用力,一直到舞臺邊才放開。他翻身上了舞臺,站在臺上,唇角彎着,俯首看着樂臻說:“老板,上來吧。”
樂臻不做停留,手臂一撐上了舞臺,高祺因立馬将吉他背帶繞過他的頭頸,然後自己又跳下舞臺,面對他一拍手,道:“來吧老板,演出!”
樂臻不可避免地還是愣了幾秒,然後失笑出聲,和人離得遠了拍不到頭,只能言語攻擊:“你為什麽老是想看我唱歌。”
高祺因笑彎了眼,連帶着那層恰到好處的雙眼皮也變得更深,他說:“因為我是老板永遠的聽衆呀。”
他是老板的下屬,是樂臻的聽衆。
他感謝老板。
他喜歡樂臻。
樂臻随手撥了下弦,彈起前奏,高祺因出聲打斷:“來點氣氛嗨的呀老板!”
樂臻又是那句:“突然嗨嗨什麽啊。”
如果還是當年,在他們還沒開唱的時候臺下已是氣氛熱烈,音樂的帶動更是信手捏來,可如今畢竟時過境遷。
高祺因心想這幾年份的包袱還挺難卸,又翻回舞臺,這回是直接朝後臺走去。
這次去的時間不久,大概是已經知道了路,不一會兒又背着另一把吉他出來。
樂臻先聞其聲,聽到對方的彈奏朝着自己一步步靠近,他一聽便認得,是自己送高祺因的那一沓專輯中的一首歌。
而高祺因走到離自己一步遠的地方,先行開口。
“I was born in a cross-fire hurricane
And I howled at my ma in the driving rain
But it‘s all right now in fact it’s a gas!”
樂臻垂下頭,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忍不住将手再次搭上吉他。
耳熟能詳的歌,樂臻自然也會彈,于是直接與他合唱。
“But it‘s all right I’m jumpin‘ jack flash
It’s a gas! gas! gas!”
直接開了嗓,樂臻手上彈奏的速度也愈來愈快,甚至超越了歌曲原先該有的節奏,像是發洩,像是瘋狂。雖然彈着吉他的雙肢用着力道,但能感受到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而高祺因也終于釋懷一笑,手上沒停,卻将演唱的舞臺徹底留給對方。
“I was raised by a toothless bearded hag
I was schooled with a strap right across my back
But it‘s all right now in fact it’s a gas!
But it‘s all right I’m jumpin‘ jack flash
It’s a gas! gas! gas!”
此刻,他們不再是老板和藝人的關系,沒有阻攔,沒有壓力,公司和專輯被他們一同抛開。
他們只是站在這個舞臺上,面對着對方,再次合唱。他們使出渾身解數,盡情地表演給對方,聆聽着對方。
彈奏着,歌唱着,享受着。
彈奏得酣暢淋漓,演唱到痛快至極。
內心只餘一個“爽”字,哪怕是天王老子來也無法撼動他們的一絲一毫,他們将在舞臺上唱到最後。
而此時此刻,他們便是彼此最喜愛的歌手,是彼此最忠實的聽衆。
“But it‘s all right now in fact it’s a gas!
But it‘s all right I’m jumpin’ jack flash
It’s a gas! gas! gas!
爽!爽!爽!”
作者有話要說: 歌詞選自 Jumpin’ Jack Flash——The Rolling Sto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