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顧辭的性子素來寡淡,以往真要覺得柳氏做得過分了,頂多也是微微蹙蹙眉,不會多言,更遑論這種斥責了。

她話一落,柳氏吓了一跳似的,胖墩墩的身子抖了抖,嚎哭聲戛然而止,眯着眼發懵的模樣頗為滑稽。

靜默了片刻,柳氏才晃過神來,偷偷看了顧辭一眼,表情在那一瞬間變了幾變,随即一扭一扭地坐在了顧老二的腳邊,扯着他的褲腳兒,哭天搶地的姿态擺的比剛剛還要誇張。

“好啊,你大姐兒如今翅膀硬了,敢沖老娘嚷嚷了,當家的,我不活了啊,你女兒都敢到我頭上拉屎屙尿了,這傳出去怎麽活啊……”

雖然顧辭從沒給過她這個後母臉色瞧,但柳氏打從第一天進顧家起,就有點怵她,不僅僅是顧辭那太過鋒利的眉眼讓她不安,更多的是顧辭那十歲就老練成熟的性格。她從心裏防備顧辭,把她當成顧家一頭不發威的老虎。

因此,當年才會費盡心機撺掇着顧老二把還不足十四歲的顧辭送去服徭役。她倒不是惦記着顧辭服徭役回來的那筆遣散費,而是希望她永遠不要回來了才好。

可惜老天爺沒有聽到她的祈禱,顧辭非但沒有死在沙場上,反而越發氣勢淩厲地回來了,在柳氏眼裏,已經變成了一頭不怒自威的老虎了。

說實話,顧辭朝她發威了,柳氏驚訝是有一點,但更多的卻是終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松了一口氣。

顧家上下,顧老二被她管的死死的,小寶那個沒出息的,被她捧養幾年,也早就和她親姐姐離了心,她當家作主好不快活,巴不得顧辭早點兒跟她破罐子破摔。

顧辭聽着柳氏那一口一口的髒水往她身上潑,也不搭腔,一雙鳳眼微微耷着,顯得狹長,又顯出幾分讓人不安的深不可測來。

顧老二看了一眼,原本想訓她幾句,讓柳氏有個臺階下,他是一家之主,柳氏雖說是後娘,但也是他的女人,就算做得再不對,也斷沒大姐兒這個做女兒的來呵斥的理兒。

然而,一掃到顧辭那淡淡的神色,他張了張嘴,不知怎的,硬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

柳氏嚎了半天,早已口幹舌燥了,見顧老二竟然還杵在一邊裝死,又氣又惱,還帶着幾分微不可查的心虛,但一想到如今她也是給顧家留了後的大功臣,又有了底氣,悄悄朝顧老二的腳踝伸出了手,嫩軟的手指頭帶着女人特有的調|情意味掐了掐。

這一掐,聲音也緩了下來,但嘤嘤哭泣的聲音并沒有好聽多少,倒是添了七分委屈,三分控訴,“大姐兒,我知道,打我第一天進門起,你就怨我,怨我取代了你娘的位置。你受了這傷,性子暴躁,我都能理解,但你怎麽能咒胖墩,胖墩可是你親弟弟……”

啧,撒潑不行,改裝可憐,挑撥離間?

顧辭挑了挑眉,依舊沒有搭腔,只是朝她爹望了過去,就等着她爹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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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兒,怎麽說話的?”顧老二沒讓顧辭失望,胳膊兒還是拐向了柳氏,“越大越混,她如今是我們顧家人,你這是在咒誰死?”

顧辭扶住門框的手微微用了兩分力,神色自若,漫不經心道:“我還以為後娘這哭爹喊娘的架勢,是在給誰號喪了。”

顧老二和柳氏都是一噎,顧辭嫌惡地看了柳氏一眼,随即看向了顧老二,“行了,你們倆也用不着在這□□白臉給我看,爹,我就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也願意我出去單過?”

柳氏不要臉,不怕村裏鄰人戳脊梁骨,顧老二還是要臉的,真讓他自己做出把顧辭趕出去的決定來,他肯定是說不出口的。

只是,大姐兒年紀大了,又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村裏人嫌晦氣,損陰德,連個願意給她說媒的媒人都沒有,如今腿又瘸了,更加嫁不出去,若是現在不将人分出去單過,往後勢必就是要賴在家裏的。

顧老二耷拉着臉,在心裏盤算,眼神卻一個勁兒地往柳氏身上飄。

柳氏生怕他腦子一熱,就把大姐兒這個累贅又給招了進來,少不了又暗暗掐人。

顧辭遙遙望着兩人的那些小動作,雖說上輩子已經經歷過一次了,可失望還是見縫插針。

靜默了片刻,顧老二始終不願意開這個口,還是柳氏打破了沉默,“大姐兒,我們這也是為你好,你也知道如今家裏是一副什麽光景,你兩個弟弟還小,把你分出去,往後你也用不着操心兩個弟弟。”

“是這個理兒。”顧老二點了點頭,仿佛真是為了顧辭好似的,“大姐兒,你是個好的,爹沒本事,不能再拖累你了。”

得了顧老二的話,柳氏立馬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挑着淡淡的眉,壓着那些得意,臉上裝出來的委屈還未散盡。“你兩個弟弟要上學堂,再過幾年要說親,那花錢跟流水似的,不過,這你放心,這份銀錢以後都不用你操心了。”

柳氏邊說邊去看顧辭,見她遲遲不搭腔,又睨了一眼她旁邊緊抿着唇的嬌嬌,假惺惺勸她:“我知道依你的本事,以後的日子肯定會紅火,剛開始難過些,你也不要着急,我已經去鎮上給你打聽清楚了,這丫頭醜是醜,但勝在年年紀小,賣十兩銀子還是能的。”

嬌嬌的小身子顫了顫,下意識地擡頭看向身邊的人,“姐姐……”

顧辭偏頭,空不出手去摸她的頭,便朝她安撫地笑了笑,“別怕。”

得了她的保證,小姑娘點了兩下頭,臉依舊緊繃着,并未放松下來。

顧辭也不欲跟她多言,看着嬌嬌腦袋上那枯黃的小揪揪,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上輩子的此情此景。

上輩子,柳氏在外面指桑罵槐了好些天,她一直忍氣吞聲,直到柳氏自己先耐不住,直接哭到了她床邊,讓她多想想兩個弟弟,不要拖累了整個家,又說嬌嬌長得難看,也不配當顧家童養媳,趁着年歲小,還能賣個好價錢。

那時,她仍舊惦記着那點親情沫子,加上腿瘸了又有些自暴自棄,這才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一百兩,求他們不要把她分出去。

至于嬌嬌,那個時候的她,其實并沒有多做考慮的,當時帶她回來,也只是不忍心一條生命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丢失在荒山野嶺,帶回家之後也沒多關心過她,只是沒讓她餓着凍着,讓柳氏不要賣了她,也只是因為嬌嬌跪着求她……

思及此,顧辭忍不住又把身邊的小姑娘握緊了些,閉了閉眼,眼中那些多餘的情緒悉數消散,她微微挺了挺身子,先是看向顧老二,“爹,你真是這麽想的嗎?”

顧老二不敢看她,嚅嗫道:“大姐兒,你也別怪爹狠心啊,只是,只是家裏……”

“我明白。”顧辭打斷了她爹的話,看了一眼新建的青磚大瓦房子,勾了下唇,揚起的弧度讓整張臉更添冷豔,“當年,您說家裏窮,讓我代替顧老爺家的兒子服徭役,我應了。爹,女兒不是不怕死,只是想着後娘能看在女兒這麽努力的份上,能安分些,對我和弟弟好些。”

說到這裏,顧辭忍不住自嘲笑了笑,又覺得跟眼前的人計較這些沒意思,遂斂了眉,“好,我應了你們的要求,從此分出去單過。”

“你說真的?”柳氏瞬間面上一喜,約莫是意識到自己這樣的情緒有些不好,又顯得十分為難道:“大姐兒啊,你能想明白再好不過,只是如今家裏也困難,你是個女兒家,将來也是要嫁出去的,肯定也沒……”

“西山那裏的半畝地給你,你如今住的這個破茅屋也留給你,另外給你一旦谷子,一袋苞谷。爹沒本事,對不起你,那點家底都是要留給你兩個弟弟。”

這是顧辭長這麽大一來,頭次看到她爹這麽果決利落,她不由高看一眼,但也并沒有因此就被感動到了,畢竟顧家這些年的家底,都是托了她的力,“已經入秋了,這茅草屋我也不嫌棄,但爹也知道,如今我沒法動,嬌嬌這小身板也做不到什麽,這茅草屋還要請您幫我修繕修繕。”

“你也知道入秋了,馬上就是秋收,家裏就你爹一個壯勞動力,如何忙得過來?”柳氏想起那些要分出去的東西就肉疼,要按她的意思,把這個破草屋打發人就行了。

難得顧老二把柳氏無視了,“行,明兒我就叫兩個人過來,幫你把屋子整了。”說着,顧老二餘光掃到了嬌嬌身上,頓了一下,“你如今腿腳不便,這丫頭你不樂意賣,留着照顧你自己也行。”

顧辭沒理這話,垂眸想了一下,道:“其他我也沒什麽好說的,只是爹把我分出來,要不要也請人做個見證?”

“大姐兒,你這是什麽意思?擔心我們以後上你家門打秋風?”柳氏憋着一肚子氣沒處使,可勁地想着給顧辭添不快。

顧辭也不搭腔,只是去看耷着臉的顧老二。

片刻後,顧辭才聽到她爹慢騰騰又十分清晰的四個字,“這樣,也好。”

有親在,不分家。這是大錦歷來的傳統。除非少數父母兄弟之間鬧的太兇,實在過不下去了的,才會分家單過。但其中也并不曾出過把未出嫁女兒分出單過的先例。

到底是剪不斷的血緣親情,即使早有準備,顧辭聞言,身子還是忍不住發軟。

“姐姐……”

聽着嬌嬌擔憂的聲音,她又重新挺直了身板,“是,這樣也好,我腿腳不便,這通知族裏和裏正,确立文書的事情,就要請爹爹去跑一趟了。”

“這就不勞你上心了。”柳氏得了她男人的準話,瞬間覺得出了口惡氣似的,“只要你到時別反悔就成。”

顧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讓嬌嬌扶着她進了屋。

将人扶到床上躺好後,嬌嬌仍舊緊抿着唇,看了顧辭一眼,又出了屋子,也不理會顧辭在後面喊她。

大約隔了一刻鐘,小姑娘就端着一盆水過來了,依舊不理會顧辭,繃着小臉搓了兩下裏邊的白布,然後爬上床,慢騰騰地給她擦臉。

顧辭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紅紅的眼睛,良久才嘆了口氣,“傻丫頭,你難過什麽?”

聽到這話,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突然就将手中的毛巾憤憤地丢在了水盆裏,眼淚也吧嗒吧嗒掉,“他們,太過分了,明知姐姐現在……”

看着小姑娘這說來就來的眼淚,顧辭有些哭笑不得,上輩子倒沒發現小姑娘是這麽個氣性大的小哭包。

“好啦,哭了這麽久了,不許哭了,傷眼睛。”顧辭由着她哭了會,才扯着袖子給她擦眼淚。

小姑娘乖的過分,顧辭一說不許哭,她立馬就只敢抽噎:“他們騙姐姐,才不是為姐姐好,只是想不要姐姐了……”

看,冠冕堂皇到騙小孩子都騙不了。

顧辭笑了一下,摸着小姑娘發頂上的小揪揪,小姑娘營養不良,頭發枯黃又稀疏,頭發還像個五六歲孩子一樣,梳着兩個小揪揪的發團,“他們不要姐姐,不是還有你嗎?”

小姑娘眨了一下眼,抽噎聲也停了下來,須臾又笑了,似乎這才明白過來,“對,姐姐還有我,還有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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