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吃了個閉門羹,馬玲玲自然不樂意,又把門拍的噼裏啪啦響,拉着嗓子就喊:“林嬌嬌,快點起床給我家去洗衣服,賞你們飯吃,我娘買了豬肉和筒子骨……”
長相沒随她娘,但這讨人厭的大嗓門卻跟柳氏學了個十成十。
顧辭厭煩不已,兇着一張臉想要吓一吓她,手剛放到門栓上,身後就傳來了軟糯的聲音,“姐姐?”
仿若一縷三月三的春風,顧辭兇巴巴的冰山臉瞬間冰雪消融,搖曳出了花,回頭看到小姑娘從被子裏拱着身子,正偏頭迷迷瞪瞪地朝她看過來。
雖然白日裏日頭仍毒,但夜裏的溫度并不高,單薄的破棉被蓋着正适合,小姑娘身子骨單薄,怕冷,睡覺的時候總是無意識地把腦袋也往被窩裏鑽,每每醒來,臉蛋都在被窩裏熏的紅彤彤的。
顧辭隔着外面熹微的晨光看着,只覺心頭都要化了,也顧不得搭理外面還在嚷嚷的馬玲玲,扶着身旁的老舊櫃子跳了過去,“外面還早,嬌嬌再睡會。”
半睡半醒的小姑娘比平日看着更憨,更乖巧聽話,點了下頭,又往被子裏縮。
馬玲玲還在門口不依不撓:“林嬌嬌,你是豬嗎,都快要餓死了,還睡得這麽死……”
小姑娘在被窩裏翻了個身,顧辭又趕緊拍了拍她的背,“別理,嬌嬌快睡。”
“姐姐。”嬌嬌揉了揉眼睛,這一揉,眼睛清亮了不少,睡意也去了大半,又雙手撐着枕頭,爬起來看着外面,“玲玲姐是在叫我嗎?”
不等顧辭開口,外面剛消停了下來的馬玲玲又把門拍的震天響,“林嬌嬌,你醒了就快點跟我去我家,我爹娘說了,你來給我們洗衣做飯喂豬,今天就讓你和大姐去我家吃飯。”
破茅草屋隔音不行,裏面一點聲音,豎起耳朵的馬玲玲都能聽到,知曉嬌嬌是醒了的,她又把柳氏說的那一番話搬了出來:
“大姐現在瘸了,也沒什麽糊口的進項,那點糧食吃光了,你們就只能喝西北風了,到時看你們怎麽辦?爹也是可憐你們,才讓你去我家幫着做點事,掙飯吃。”
嬌嬌在屋內靜靜聽着,還挺心動的,雖然怕了柳氏,但一想到她可以做事掙糧食養活姐姐,就有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想去?”顧辭一見小姑娘這神态,就知道她在想什麽,看不出什麽表情地問了一句。
小姑娘隐約覺得姐姐有些不大高興,但又實在想去,咬着可憐的唇瓣兒,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輕輕地點了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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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的頭。”顧辭沒好氣地戳了一下她的額心,好了傷疤忘了疼,幹瘦手臂上的掐痕和竹條印還沒完全消,簡直就是欠教訓,“想吃肉了?”
小姑娘呆了一下,反應過來,又趕緊搖了搖頭,“不、不是。”
顧辭就看着她,不說話。
小姑娘又急又怕,生怕真惹着她生氣,吸了下鼻子,眼睛又紅了。
顧辭鐵了心要教訓她,“不準哭。”
小姑娘神色讪讪,果真不敢吸鼻子了,偷偷看了她一眼,又讨好地往她身邊湊,小聲道:“六、六嬸說,腿、腿傷了,喝骨頭湯,好的快。我、我不吃,到時,都給姐姐吃。”
顧辭心底發燙,心軟的要命,但又有心要把她這委曲求全的性子給牛過來,依舊沒松口。
“姐姐……”顧辭不理人,嬌嬌徹底慌了,又覺得委屈,柳姨對她兇巴巴的,煮飯放多了點糧食掐她,炒菜放多了油也掐她,衣服搓的用力也掐她,衣服輕輕搓也掐她,她其實一點都不想去,可是肉好貴,她們都舍不得買……
小姑娘越想就越覺得委屈,眼淚啪嗒一下就砸了下來。
“哭什麽?”顧辭開口的時候還兇着,但話一出口,就情不自禁地軟了下來,低頭看着小姑娘水汪汪的眼睛,又抿緊唇不敢哭的樣子,無可奈何,“人家打你的時候,沒見你哭,我就剛朝你甩了個冷臉,你就受不住了。”
她不開口還好,一開口,小姑娘的眼淚就跟洪水決堤似的,掉的更兇了。
顧辭哪還想着要給她教訓,忙扯着袖子給她擦眼淚,另一手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好了好了,不哭了,都是姐姐的錯,不該兇嬌嬌……”
隔了片刻,小姑娘才揉了揉眼睛,打着哭嗝,埋首在顧辭的小腹處,蹭了蹭,“呃~姐姐~呃~不~呃~一樣~呃~”
小姑娘邊說邊打哭嗝,悶悶地聲音又含糊,顧辭連蒙帶猜才知道她在說什麽——姐姐不一樣。
“那你說說,姐姐哪裏不一樣?”雖然知道小姑娘說的意思,她聽着也受用,但就是想讓她親口說。
嬌嬌沒有就回她,仍舊把小腦袋埋在她的小腹上蹭,小姑娘剛剛不敢哭出聲,壓抑着哭聲,這會緩過來了,哭嗝打個不停。
顧辭耐心幫她順着氣,也不催她。
外面馬玲玲說了一大推,見屋裏始終沒人理她,氣得又踹了門一腳,“沒良心的東西,我就說白瞎了我娘的好心,餓死你們得了……”
柳氏是個潑辣的,和左鄰右舍吵起架來,能罵一天不重樣,馬玲玲耳濡目染,雖然表面上被柳氏再三提醒着女孩子家家的不能太潑辣,不然名聲壞了,以後說不到好人家,但暗地裏,早就學了一張利嘴兒。
柳氏現在雖然胖成了一個矮南瓜,但年輕時也算有幾分姿色,五官雖不出衆,但身材生的豐腴,前凸後翹,在男人眼裏也算得一個尤物。
之前嫁到鳥不拉屎的馬頭村,沒少被那裏的男人惦記,惹的那裏的婦人們恨得咬牙,她男人沒死之前,倒也表面上和村裏人客氣,男人死後,不少男人就想着偷雞摸狗,被抓了幾次,壓了一肚子火的婦人自然群起而攻之,孤立無援的柳氏也只能咬牙罵回去,久而久之,這張嘴張口就潑辣了。
在門口罵罵咧咧一陣,始終不見屋內出聲後,她只得恨恨地咬牙離去。
聽着屋外的腳步聲遠了,嬌嬌的哭嗝聲才緩了下去,又在顧辭的小腹處蹭了蹭臉,這才不好意思擡頭,期期艾艾地看着顧辭,嚅嗫道:“姐姐和他們,都不一樣。姐姐好,他們不好。”
顧辭垂眸,稍許才擡眼朝她有些紅腫的眼睛看過去,替她将黏在了臉頰上的碎發撥開,“既然知道姐姐好,那還聽不聽姐姐話?”
“聽。”小姑娘點頭,又說了一遍,“姐姐說什麽,嬌嬌都聽。”
“那你聽好了。”
“嬌嬌聽着,認真地聽着。”
“從這一刻開始,你只要待在姐姐身邊就好了。”顧辭捧着她的臉,從未有過的認真和鄭重,“嬌嬌只要平安健康地待在我身邊就好了,不用你為難自己對我好,也不許別人為難你。”
因為,我會舍不得。
上輩子為你而死,這輩子為你而生。
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是多麽來之不易的寶貝。
所以,你憑什麽委屈自己來對我好,我怎麽舍得讓別人磋磨你。
對嬌嬌來說,這些話份量太重,又太深奧,她不懂那些不舍下面的情深,只懂眼前的人對她,真的太好了,從來沒有人對她好過的那種好。
好到讓她刻骨銘心,好到又讓她覺得以後都是理所當然。
當多年後,身邊的人都問她,“安平,你後悔嗎?為了這個人,後悔嗎?”
她毫不猶豫:“不後悔,永遠都不後悔。”
因為他們都不知道,這個人從前對她有多好,沒有情深,何來情濃?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此刻聽到顧辭這番話的林嬌嬌,只覺得心頭好燙,好燙,能遇到姐姐,真的是太幸福了,也隐隐約約明白姐姐是為什麽生氣了。
于是關于去顧老二家幫忙的事兒,兩人誰都沒提起。看着外頭起了薄霧,天色又還早,索性又睡了個回籠覺。
另一廂,馬玲玲憤憤地回到了家,顧老二往她身後瞧了一眼,沒見着人,眉頭蹙了一下,“嬌丫頭不來?”
正在裏間給嚷嚷着也要起床的胖墩穿衣服的柳氏聞言,輕哼了一聲,“我說什麽來着,人家肯定不樂意,讓你別去跌自個兒份了,你偏不聽吧?”
說起來,讓嬌嬌幫着來家裏做點家務掙口糧,确實是顧老二的想法,鬧得再怎麽兇,大姐兒畢竟是他親生的孩子,還是他第一個孩子,想把人甩出去是一回事,但念叨着人也是事實。
莊稼人都窮,一年到頭,也就春忙秋收逢年過節才舍得吃頓好的,他想着大姐兒沒錢又沒進項,怕真開了救濟的口,不僅和柳氏鬧,還怕大姐兒從此嘗着甜頭又賴了上來,這才找了這個一個由頭。
卻不想,對方居然還不樂意。
馬玲玲偷偷掃了顧老二一眼,不動聲色地幫着腔:“我都叫了半天,大姐開門跟我打了聲招呼就沒理我了,但嬌丫頭一直躺床上睡覺,沒理我。”
顧老二畢竟不是親爹,對顧辭,也不太敢添油加醋過分了,馬玲玲這點眼色還是有的。
“你看嬌丫頭那嬌嫩的樣子,像是個會做活的?”柳氏幫胖墩穿好了衣服,又去隔壁的小屋子裏看了一眼阿寶,胖墩是個寶貝疙瘩,和他們睡一屋,阿寶就獨自睡一個屋。見人還睡着,柳氏掀開被子就在他的手臂上掐了一把。
“娘……”阿寶吃痛,睜了睜眼,讨好地喊了一聲。柳氏剛嫁過來時,肚皮一直沒見動靜,對他也是極好的,小孩子不懂事,誰對他好,他就跟她親,那是牙牙學語了,柳氏逗着他叫娘,就一直是叫娘。顧辭那是想着她終歸是要嫁出去的,弟弟和後娘親厚,她也樂見其成,也沒提點過他。
柳氏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對阿寶的這聲娘早已不感冒,又怕顧老二瞧出了什麽,又掐了掐阿寶昏昏欲睡的眼皮,壓低聲音道:“跟那邊的破落戶一樣,睡得跟豬似的,快些起床,要幫着去田裏割谷子。”
阿寶也不敢叫聲,疼痛也驅趕了睡意,邊揉着眼睛邊爬了起來,“好。”
“動作麻利點。”柳氏又訓了一聲,才出了屋子,見顧老二還坐在大廳裏悶聲不語,又火上添油:“也就你在那瞎操心,人家日子現在過着逍遙着了,哪樂意吃苦?”
顧老二看了她一眼,又看向馬玲玲,“你做飯洗衣服,讓阿寶看着胖墩,我和你娘去田裏。”
“我把阿寶叫起來了,讓他也跟着去幫忙。”不待馬玲玲開口,柳氏就出了聲,“阿寶都七歲了,也該學着點了。”
顧老二猶豫了一下,又點了下頭,“也好,那玲丫頭要辛苦一點了,既要……”
馬玲玲要急哭了,忙去看柳氏,她會這麽好心樂意去叫嬌嬌過來幫忙,還這麽不依不撓的,就是想把家裏的活甩出去。
“玲丫頭是個不成器的,她能忙得過來,就算她做的過來,我也不敢讓她做,胖墩正貪玩的時候,一眨眼就上房揭瓦的。”知女莫若母,柳氏看也沒看她,就幫着接了口,“你先和阿寶去田裏,我幫着把家裏的事情做好了再來,玲丫頭幫忙帶着胖墩就行了。”
“阿寶能做什麽?”顧老二也不傻,知道柳氏這是不舍得辛苦她自己的女兒,平日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畢竟他是個當後爹的,又要臉,不想讓人背後嚼舌根子,說他苛待繼女。但對莊戶人來說,秋收是大事,趕早不趕晚,“玲丫頭也不小了,實在不行,背着胖墩做點家務怎麽了,眼下是秋收,誰不吃點虧?”
柳氏當然知道秋收也緊,她也不是自個兒偷懶,顧老二要嬌嬌過來幫忙,打着什麽注意,她門兒清,她不阻止,是想跟顧老二賣個好,更重要的是,也是為了她自己的女兒着想,讓嬌丫頭幫着承擔家務活。
顧老二說的話,無可厚非,柳氏也無從反駁,抿了下唇,又只得退而求其次,“那讓阿寶在家裏看着胖墩,玲丫頭做飯,我們兩去。”
顧老二盯着她看了一眼,冷哼一聲,就拿着早就準備好了的籮筐走了。
柳氏瞪了阿寶一眼,“把胖墩看好了,不然回頭有你好果子吃。”
阿寶唯唯諾諾地應了,馬上走到了正坐在寬板凳上的胖墩面前,不錯眼地盯着這個小魔王弟弟。
比起看着弟弟,阿寶寧願去田裏幹活。因為弟弟真的太皮了,他不能罵也不能打,弟弟自己頑皮磕着碰着了,他也要受罰。
柳氏這才滿意了,又看向馬玲玲,“你也是個沒用的,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活該你受這份累。”
馬玲玲努了努嘴,在她娘面前,她就沒那麽乖了,“人家不來,我有什麽辦法?”
柳氏看着顧老二走遠了,瞪了她一眼,“你也盯着點你弟弟,別讓阿寶欺負他。”
馬玲玲不耐煩:“行了行了,你趕緊去吧,免得回頭他又生氣,冷着臉,大家都不痛快。”
這個他就是指顧老二,馬玲玲私下裏也沒那麽嘴甜,把柳氏往門外推。
柳氏沒什麽可交代的了,這才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