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自古民不與官鬥,村人雖然對新的稅收制度哭天搶地, 但也不敢把怨氣發到收稅的衙役身上。再加上這幾年風調雨順, 大部分人家都多多少少積了點家底, 這一番收稅, 倒也沒鬧出什麽大的動靜來。
顧辭卻是開始憂心不已, 這一遭新的稅收倒是提醒了她,現在的新帝不僅昏庸無能, 而且是個好驕奢淫逸的,繁重的賦稅并不是拿來修建水利和訓練軍隊, 而是都拿來修建行宮享樂。不僅如此, 估摸着是老天爺也不滿這位新帝的統治,一年旱一年洪的, 莊戶人家再想守着一畝三分地過如今的安生日子,是不可能了。
但不管如何,這個家她是一定要帶着阿寶分的, 并且斷的越幹淨越好,她甚至從心裏希望柳氏把這事鬧得天翻地覆, 反正現在阿寶還小, 真要和顧老二鬧得難看了,髒水也只會潑到她身上。
稅收一過, 日子很快就到了顧辭和顧老二約定的分家那天,李家的三個舅舅一大早就趕了過來。
讓顧辭大受感動的是,不僅三個舅舅來了,并且年事已高的外祖也跟着過來了。
“姥爺, 又不是什麽大事,這天冷,您還跟着過來做什麽?”顧辭感動歸感動,但也有些愁,這天氣一日冷過一日,外祖要是在路上有個什麽好歹,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哼,顧老二和那什麽柳氏對你們姐弟倆做的事,我可都聽說了。”李鐵匠一向瞧不上顧老二,當年把小李氏嫁給他,也是這個幺女非他不嫁,他愛女心切,這才從了。
三舅是個爆性子,聞言也跟着道:“大姐兒,我爹要來,我是全力贊同,要不是你三嬸攔着我,那天聽聞柳氏那對賤人打阿寶的時候,我就想帶着你大舅和二舅過來給那王八羔子揍一頓了。”
“姥爺,舅舅,快先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顧辭接過嬌嬌倒過來的茶水,給幾人端了上去,“我也不是什麽軟柿子了,哪能任他們捏,再說了,顧家還有族長他們這些長輩在,他能欺負我到哪裏去,你們也不必太操心的。”
“那群老小子要是真護着你們姐弟,能讓他顧老二欺負到你們姐弟倆這個地步,你瞧瞧你們如今這漏風的茅草屋,再看看那邊的青磚大瓦房。”李鐵匠嗤了一聲,又端起碗呷了口茶,看着顧辭,語氣緩了緩,透着幾分無力,“在顧家族人的眼裏,你就算再能幹,終究也是個女娃子,即使一輩子嫁不出去,他們也始終把你當外人看。讓你分出來容易,但阿寶……怕是難。”
姜究竟是老的辣,顧辭的手攥了下,其實她最擔心的也是這一點。真鬧起來,顧家那些族老多半還是要護着顧老二的。
“姥爺,這個家,不管如何,我還是要分的。他們若是真不願放人,那我只能鬧到官府去。”
李鐵匠嘆了口氣,“那這顧家村怕是徹底沒了你的容身之地了。”
顧辭笑了一下,“天大地大,我還怕不成。”
“就是,大不了,去李家村,只要舅舅們有口吃的,餓不死你們姐弟。”
李鐵匠瞪了湊熱鬧的三舅一眼,回頭看向顧辭時,眉頭舒展了幾分,“上過戰場的女子果真不一樣,顧老二這個目光短淺的人,免得把阿寶給教壞了,既然你自己打定了主意,那姥爺和你三個舅舅自然是要向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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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和舅舅們也不必憂心,我光腳不怕穿鞋的,但顧老二愛臉,真要鬧到官府去,他自己就拉不下這個臉。”顧辭雖然對族老的态度沒底,但顧老二那邊還是摸準了幾分的,到時只要她固執己見,族老們壓不住她,顧老二也只敢認慫。
招呼了幾句後,顧辭就把今天請假在家的阿寶叫來陪外祖和三個舅舅,她就拉着嬌嬌去竈屋做飯。
“別動手,你就坐在一旁烤烤火。”自從嬌嬌刺繡後,顧辭就沒讓她做過家務了,這會當着外祖和舅舅的面把人叫來竈屋幫忙,也只是不想讓他們覺得嬌嬌是個好吃懶做的。
“那我還不如去屋裏刺繡了。”嬌嬌不知她的打算,随手把手中的柴禾扔進了竈裏,顧辭見狀,趕緊把她拉了起來,“這柴上多木屑,你這手這些日子好不容易養嫩了,最容易留下口子了。”
小姑娘百無聊賴,撇了撇嘴,拿着自己的手在顧辭的衣服上随意擦了兩下,“知道了知道了,養這麽細嫩做什麽,反正你連好一點的料子都不讓我繡。”
說起這事,顧辭有幾分心虛,也沒搭腔,從一旁拿了個烤地瓜剝了皮遞給她,“這是昨晚煨在竈裏的,這個最軟,還有點餘溫,你先吃了。”
自從那次從鎮上回來,顧辭發現小姑娘還挺喜歡吃烤地瓜,板根嬸聽說她要買地瓜,便送了一籮筐給她,她每晚做好飯後,就扔幾個在竈裏,隔天一早就能吃。
知道顧辭忙,嬌嬌也沒任性讓她喂了,自己拿過了烤地瓜,咬了兩口,又把東西舉到了顧辭唇邊,讓她吃,“這個地瓜越來越甜了。”
“板根嬸說,擺放了一段時間,是會越來越甜的,你要喜歡,到時咱們再去買一些。”
“咱們明年自己種,不買。”小姑娘覺得自己可賢惠了,掰着手指頭在那算,“我的帕子和香囊都快繡完了,這次交貨後,可以要趙掌櫃多給些,帕子比香囊容易繡,且繡花草的其實更劃得來些。等這些帕子和香囊繡完了,我還能抽空想想新的繡樣。”
顧辭手頭動作沒停,她對刺繡一竅不通,也不好搭腔,“我可不管你能繡多少,總之每天只能繡三個時辰,不能多。”
小姑娘恨恨地咬了一口烤地瓜,嘟囔道:“板根嬸都說,你太小題大做了,人家玲珑閣的繡娘一天要繡五六個時辰了,晚上要挑着燈繡。”
顧辭也學着她的樣子,神氣地嗯哼了一聲,氣得小姑娘一把就将手裏的烤地瓜塞進了她嘴裏。
雖然三個舅舅都說他們在路上吃了饅頭,但顧辭還是多做了幾個人份量的早飯,莊戶人家農閑時早飯都興不吃的,就算農忙,也吃的簡陋,顧辭怕耽擱正事,就煎了幾個雞蛋餅子,這是阿寶和嬌嬌的最愛,一致誇這東西好吃的想吞舌頭,另外還熬了一鍋粥。
雞蛋是好東西,李家幾個男人雖然聞着味兒就想吃,但哪裏好意思多吃,吃了一塊就不動筷子了,在顧辭的百般勸慰下,這才吃了個痛快。
吃過飯後不久,族裏就派了一個小孩子過來通知顧辭過去祠堂。
兒子與父親分家是大事,是要進祠堂內堂,當着老祖宗的面的。嬌嬌和馬玲玲都不屬于顧家人,且都是女眷,這種地方,自然是不準進去的,但外祖和幾個舅舅作為顧辭和阿寶的外家男眷,進不了內堂,外面還是能去的。
“親家姥爺和親家舅舅過來了。”顧六叔就在門口站着等顧辭,遠遠的就看到李家父子四人,忙笑着迎了上去,“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李家村也是大村,和顧家村通的姻親最多,且嫁過來的李姓女都是個頂個的賢惠,顧家族老自然是不敢怠慢的。
“親家不必客氣。”李鐵匠面無表情地回了一句,“我今兒來也不是做客的,就是想看看你們顧家族人做事是否公道。”
“親家姥爺和親家舅舅放心,我顧氏一族做事自然是公道的。”顧六叔看了顧辭一眼,心下不滿顧辭的自作主張,面上倒不動聲色,忙賠笑點頭,帶着幾人往祠堂去。
顧老二和柳氏帶着胖墩已經到了,內堂的門打開,隐約可以看到顧老二跪在蒲墊上,族長正拄着拐杖沉聲罵他,柳氏帶着胖墩和一衆族老都坐在外堂,柳氏雖然身為顧家婦,也是沒資格進內堂的,顧家女兒出嫁了也沒資格進。
“大姐兒,好端端的你要撺掇着阿寶也……”顧辭一進來,坐在左首的老人就冷冷地訓她,訓到一半,看到了她身後的李家父子,倒也沒覺得有什麽尴尬,只是不鹹不淡地改了下口:“這是親家公?”
說話的老人比顧六叔還要高兩個輩分,和顧辭的曾祖是一輩的,也是那一輩唯一還健在的老人。但他為人執拗古板,年輕一輩都不怎麽喜歡這位族老,但架不住這人輩分高,村裏有什麽事兒一般要通知他一聲的。
“二爺爺,這是親家姥爺和親家舅舅。”顧六叔忙打着圓場,另外幾位年輕些的族人也上前,招呼着李家父子入座。
顧六叔和顧老二是一輩,稱呼李鐵匠就按着顧辭他們的稱呼來。
“親家叔公。”李鐵匠也不擺譜,就當沒聽見那老人教訓顧辭的話,恭敬地行禮打了招呼,畢竟這人的輩分擺在那裏,他能和顧六叔擺擺親家公的架子,和這人要是擺架子,那丢的是他們李家村的臉。
這位曾祖早已習慣倚老賣老,又仗着輩分高,對什麽事都喜歡指手畫腳,朝李家父子微微颔首,又去看顧辭,“一個姑娘家,不安生過日子,淨弄些是非出來。”
“曾叔祖。”顧辭也不生氣,朝他行了一禮,就帶着阿寶坐在了下首,看來顧老二還是沒有死心,竟然把這位曾祖都請了過來。
柳氏就坐在顧辭對面,看她被訓了,挑着眉梢掃了顧辭一眼,礙于顧家族老都在場,她也不敢像上次那樣撒潑。
“親家公。大姐兒是個好的,就是這心思多。”顧辭不搭腔,這位曾祖覺得臉上挂不住,又去看李鐵匠,“顧氏族人紮根在此快百年了,瞧瞧何時出過這樣的事,未嫁的姐姐要帶着幼弟分家單過的?顧老二再不是個東西,自有我們這些長輩幫着管束,哪裏輪得到她一個未嫁女造次,你可要幫着勸勸,讓她不要再胡鬧……”
“親家爺爺……”
不等三舅李應風站起來,李鐵匠就把兒子拉了回去,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李應風安份下來了,他才站起來回話,“親家叔公這話說得有理,确實,未嫁女兒說要帶着幼弟分家單過,這種事,不僅在你們顧氏一族百年難見,這在我們李氏一族也是聞所未聞……”
“親家公明理就好。”這位曾祖以為李鐵匠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面上越發有幾分得意,瞧着顧辭更是不順眼,“大姐兒今兒鬧出如此荒唐糊塗的事,也怪娘死的早……”
這位曾祖想起顧辭早死的娘就是李鐵匠的女兒,也自知失言,尴尬地捋了捋胡須,又若無其事道:“雖說長姐如母,但大姐兒自個兒這性子就長歪了,這弟弟真要到她手裏……”
“親家叔公且聽我說完。”李鐵匠原不想打斷這位長者,奈何對方那話是越說越不中聽,臉色也冷了下來,“大姐兒十歲喪母,自己還是個孩子,就要承擔起照顧一個孩子的擔子,十四歲為了給後娘弄救命錢,甘願去服兵役。親家叔公說我這大姐兒娘死早了,缺乏教養,可是哪裏缺乏教養了?”
“您說她撺掇弟弟,鬧着要分家,當初她腿一傷,是誰一門心思想要把她推出去,不管她死活?如今她又是為了什麽想着要把弟弟也分出來?”李鐵匠越說越激動,被大兒子拍着後背緩了緩氣,才又繼續道:“我聞所未聞的是,還是頭一次看到顧老二這等縱容續妻聯合繼女欺負自己嫡子的男人。”
“親家公別激動,有話好商量,好商量。”族長在裏面也聽到外堂的動靜了,走出來就看到李鐵匠激動地直喘粗氣的模樣,忙拄着拐杖快步走了過來,幫着拍後背順氣,又埋怨地看向顧辭,“親家公過來,你也應早通知我一聲的。”
“你也別怪大姐兒,這是我自己要過來的,她也不知情。”李鐵匠輕哼了一聲,“既然族長也到了,那我就把話說明了,大姐兒要分家,我作為他的外祖,自然是同意的,至于這個家如何分,這是你們的事,我不插嘴。但我也把話撂這兒了,你們顧氏若是容不下我這可憐的外孫女和外孫,我也不會讓他們姐弟餓死,自會帶他們回李家村去。”
李鐵匠話說得溫和委婉,但稍稍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他是在警告衆人:今兒這個家是一定要分的,怎麽分看你們,但是你們一旦分的讓他們姐弟吃虧了,我也不跟你們說什麽,我直接把兩姐弟帶走,往後當成我李家人。
顧辭聞言,緊張的心頭發熱,她從沒有想過,外祖對他們姐弟竟然上心至此,外祖的話甭管真心假意,但能為了他們說出這樣的話,這份心意就足夠她銘記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