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嬌嬌為了能在規定的時間內趕完繡活,不惜與姐姐兩地分居, 自然要抓緊時間。
顧辭一走, 她就跟着三梅進了屋。
二舅家三個女兒一個兒子, 三個女兒都睡一個屋, 這屋子大, 不僅擺了一張大床,還安了一張炕。炕在靠窗的一面, 就是為了方便三梅平日刺繡準備的。
嬌嬌上次來就在這屋子呆過,也不認生, 進了屋, 就麻溜地拿出了自己的布包,從裏面拿出了一個香囊。香囊的布料厚實一些, 沒輕薄的帕子那樣皺,稍稍捋一捋就能繡了。
“嬌嬌姐姐,你坐這邊, 這邊有個墊背,坐久了也不累。”三梅看她這般迫不及待的, 也跟着心頭發癢, 把繡簍翻了出來,又讓嬌嬌去坐她平日坐的位置。
嬌嬌這個懶貨, 就看怎麽樣舒服點,毫不客氣地就脫了鞋爬上了有墊背的那一邊,靠了靠,覺得特別舒服, “這東西好,下次我也給自己做一個。”
“我大姐用舊棉花縫的。”三梅見她喜歡,跟着抿唇笑了一下,她特別喜歡這個妹妹,也羨慕她,說不清是羨慕什麽,可只要一瞧上小姑娘這雙黑亮的大眼睛,她就感覺會被不自覺地吸引。
她娘的性子怯弱,嫁過來四年都無所出,好不容易有了,卻連生了三個女兒,多少被祖母嫌棄,即便祖父和她爹從沒苛待過她們姐妹,她娘自個兒就覺得擡不起頭來,一個擡不起頭做人的娘,哪能教出有氣性的女兒?
是以,她們三姐妹在家裏,從不敢大聲說話,做事就靜靜做事,吃飯就靜靜吃飯,農閑在家,都是窩在屋子裏大門不出。
然而,這個妹妹不一樣,她當時第一眼瞧着就覺得不一樣,即使小姑娘第一次來她家時,看着很拘謹,但那雙眸子的光亮從未發生過改變。
小姑娘能喜歡她的東西,她再開心不過了,絲毫都不覺得對方是在搶占她的東西。見小姑娘還在拿着墊背東瞅西瞅,三梅心頭有些緊張,“嬌嬌妹妹要是喜歡,到時你帶回去。”
“要是被姐姐知道了,估計又得訓我了。”嬌嬌趕緊搖頭,見三梅把她自己的繡簍也拿了過來,便又湊到了她那邊,從裏面拿了一條她的半成品帕子,打量了兩眼後,眉頭蹙了蹙,“三梅姐姐這繡活反倒沒以往好了。”
三梅眉頭微蹙,但對她的話并不意外,自從花氏将上次嬌嬌對她繡品的點評說給她聽了之後,她就一直在想着怎麽讓她的繡品神似,反倒越繡約沒以往順手了。
既然是打着指點三梅的旗號來的,嬌嬌也不會偷懶,拿着剪子和針線刷刷兩下就給她把剛繡好的兩辦蓮花拆了。
“天氣冷,手指容易僵,下針時可能有些不穩,所以在下針前一定要讓自己的手指軟下來,這樣才靈活。”嬌嬌邊拆邊說,然後放下針線,把自己的手交叉握好,“三梅姐姐學我,雙手交叉,然後從肩胛開始扭動,到大臂,再到小臂,再手腕,最後扭動到指尖。”
說着,她自己就扭了一個來回,三梅看着她那靈活的姿勢,瞬間覺得眼前這個跟她一樣穿着粗布麻衣的人高不可攀起來,不由看呆了,哪裏還記得學着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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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嬌以為是她學不來,又走到她身邊,按着她的肩胛骨,幫着她活動了兩下,再一個一個動作教她,折騰了半晌,兩人不只手心發熱,渾身都開始發熱。
“三梅姐姐的動作雖然還是僵硬,但多練習就好了。”嬌嬌坐回自己那邊,覺得有些熱,便扯了扯襖子散熱,“繡娘的手很重要,尤其是冬天,不能生凍瘡,一旦長了凍瘡,手的靈活度就低了。”
三梅知道她這雙手很重要,但從未想過還有這樣的動作來調節手的靈活性,她還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嬌嬌教給她的動作,雖然知道嬌嬌的來歷奇怪,她娘早就告誡過她們三姐妹,不要多問,但還是沒忍住,“嬌嬌妹妹,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怎麽知道的?
三梅的這個問題把她難住了,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就是某一天坐炕上繡久了,手有些僵,她下意識地就這麽做了。嬌嬌蹙眉想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就會了。”
見她自己也疑惑,三梅也就不多問了,嬌嬌腦子不想這些事,也就沒當回事,然後認認真真地教她如何讓繡品神似。
很多三梅從沒聽說過的理論和針法從嬌嬌的小嘴裏噼裏啪啦地冒了出來,她聽得有些懵懂。
嬌嬌一看她這一臉懵的臉色,也知這事急不來,又拿了她的那塊帕子,她穿了陣線,當着她的面走針,“你之前的繡品走針很穩,下針也準,繡出來的繡品不會有太多瑕疵,但你針法單一,需要靈活走針的地方不會,這才讓針線勾出的萬物少了靈氣……”
說話間,她就把那兩辦小小的蓮花瓣重新繡好了,“你看,我繡的和三梅姐姐繡的有何不同?”
三梅看着似乎在微風中微微顫動的蓮花瓣,有些不可置信,但又不得不信,震驚了片刻,才吶吶道:“明明看你走針覺得很簡單,可為何?”
“原本就不難,但這兩瓣花瓣,我用了五種顏色的繡線,三種針法。而三梅姐姐只用了兩種繡線,一種針法。針法容易學,但繡線的選擇才難。”嬌嬌把帕子遞給她,“三梅姐姐肯定從沒有看過微風中盛放的蓮花,你只是按照這個描樣來選擇它的形狀和決定它的顏色。然而,描樣是死的,蓮花是活的,心中無蓮花,怎麽能繡出真的蓮花?”
心中無蓮花,怎麽能繡出真的蓮花?
三梅覺得自己懂了,但又覺得自己什麽都不懂。
直到很多年後,穿着龍袍的帝王問她,“都說李禦繡的繡工天下一絕,繡什麽便是什麽,同真的一樣。可朕瞧着這龍袍上的龍,卻是半點都不像真的。可是為何?”
“皇上可要聽真話?”
“欺君,可是大罪。”
“大抵是臣不曾見過真正的龍。心中無龍,又怎能繡出真正的龍?”
那個時候,她才真正懂了這句話的意思。
當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眼下的小姑娘瞧着她懵懂的樣子,也有耐心,貼心地說了幾句安撫的話,教了她一種新的針法,這才拿着自己的香囊繡起來。
沒了顧辭的管束,壓根就沒人押着她半個時辰就休息,只有臨到吃飯時間,花氏才會進屋叫她出去吃飯。
油貴,這油燈一般人家都不會點,一家人吃了飯也沒什麽事兒幹,為了節省柴禾,都是圍在堂屋烤火,磕點瓜子,喝碗粗茶。
直到這個時候,小姑娘才突然想姐姐了,等到跟三梅并頭躺到了一起的時候,她都想得有些想哭了。
平日裏繡半個時辰,就會被姐姐拉着休息,沒事給她按按肩膀和手指,她從不覺得刺繡累,今天頭一次這麽肆無忌憚地繡了一個下午,躺下來後覺得背和脖子僵硬地泛酸,也沒人給她按,瞬間就委屈的不行。
三梅看她背對着自己不說話,隐約還聽到了抽鼻子的聲音,不由擔心,“嬌嬌妹妹,怎麽了?”
“我、我想姐姐。”沒人問還好,一有人問了,小姑娘呼啦一下就哭了出來,“我、我想回家了。”
她這一哭,不只三梅吓了一跳,睡在對面床上的大梅和二梅也吓了一跳,忙披着衣服下床走了過來,“嬌嬌妹妹可是不習慣與人睡,不如你去睡被窩,我們三姐妹睡炕,或是讓三妹跟我們……”
“不是。”小姑娘邊哭邊搖頭,“我習慣了姐姐抱着我睡。”
“白日裏瞧你是個活潑的,送大姐走的時候那麽痛快,還以為你是個能适應的性子。”大梅笑了笑,彎腰扯着袖子給她擦了擦眼淚,“別哭了,三妹抱着你睡也是一樣的。”
三梅也跟着道:“我抱着你睡,我大姐兒還會講話本子,等會讓她說一個。”
三姐妹七嘴八舌地安慰了一通,小姑娘心情倒也好了一些,謝絕了三梅抱着她睡的好意,最終聽着大梅的話本子,稀裏糊塗地睡着了。
臨睡前,還在心裏嘀咕:大梅姐姐講的話本子可真是亂七八糟,根本就沒自家姐姐講的好,聲音也沒姐姐的好聽……
而遠在顧家村的顧辭,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幾次習慣性地伸手往裏邊去,抱了個空,才想起嬌氣的小姑娘如今在外祖家。
許是夜太靜,最适合想事情,想多了,她開始納悶,小姑娘平日那麽黏她,怎麽突然就主動要去外祖家教三梅刺繡,而不是想着讓三梅過來跟她學?
這念頭一起,顧辭越想越精神,越精神就想得越清明,總覺得哪裏不對。
于是,她睡到一半,又披上了外衣,打着油燈去了炕屋,把小姑娘的繡簍翻了出來,針線都帶走了,只有一把孤零零的剪子,還有幾個繡好的香囊。
她又數了數她晾在一條長板凳上的帕子,繡好的五條,沒繡好的十條,但她當時分明記得她往布包裏裝了帕子……
翌日,天剛亮,李家三姐妹還沒醒,小姑娘就悄咪咪地爬了起來,到了別人家,神也醒的快,衣服也穿的快了,穿好衣服也不下炕去,就從炕頭的櫃子裏拿出自己的香囊,頂着亂糟糟的頭發就在那繡。
等到三梅醒過來時,她已經把昨天繡了大半的錦鯉收尾了。
“嬌嬌妹妹,你怎麽醒的這麽早?”三梅迷迷瞪瞪瞧見她在刺繡時,瞬間清醒了過來,一骨碌就爬了起來。
“我這個月的繡活有點重,不趕着繡,怕繡不完。”嬌嬌也沒瞞着她,檢查了一下繡好的香囊,剪了線頭,又低頭從裏面拿了個新的。
三梅為了多掙點錢,偶爾也這般趕,倒也理解,穿好衣服就趕緊把被子收了,把小桌子擺上,招呼嬌嬌先去洗漱再一并過來繡。
李家冬日只吃兩頓飯,但瞧着嬌嬌和阿寶在,老太太讓今日負責做飯的大舅母給家裏的小孩子都蒸了個雞蛋。
嬌嬌平日一覺醒來先是一個地瓜,再是包子饅頭或是粥,一個雞蛋哪裏夠,但也知道不能多說什麽,吃了個雞蛋就餓着肚子在那裏繼續刺繡。
三梅見她是真急,私下裏跟她娘說了說,花氏又背地裏給她們屋子裏添了油燈。
這下,小姑娘更是繡的廢寝忘食。這裏吃的沒吃的,睡又睡不好,小姑娘恨不得一天繡十二個時辰,把帕子和香囊一股腦地繡完,然後就趕緊溜回自家。
三梅壓根就不知她是打着何種心思,以為她是真急,但她也不敢說幫忙繡,怕糟蹋了她秀活的名聲,只能在小姑娘教她針法的時候,學得認真些,然後再偷偷幫她捋捋繡線和帕子。
除去吃飯睡覺的時間,小姑娘一天繡了差不多六七個時辰,每晚都熬到上下眼皮打架,眼睛通紅才睡。雖然累得想哭,但想着越來越少的帕子和香囊,她就覺得都值得了。
眼看帶來的帕子和香囊繡了一半,她再熬個三天,就能都繡完了的,卻不想,她姐顧辭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