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出了鎮子,人煙漸漸稀少,再走半個時辰就到他目前的暫住的一個破廟。遙遙地從身後聽得一個人道:「這不是寂桐師叔嗎?」
他回轉過頭,卻見是兩個星冠羽衣的道袍少年向他行來。這兩人都是腰懸長劍,俊美潇灑,比他一身風塵,還扛着一支挂着白幡的竹棍不知風光上百倍。
他也并不在意,點頭道:「塵煙,塵寰,多時不見了。」
這兩人原是和他同在落霞峰煉丹,後因自行修到了煉氣期五層,天賦極高,所以移到了中階丹房,并不需要時常看守丹爐,一個月只需十天足可。如今看他們周遭靈氣,想必已到了築基期。
「師叔不是得了白真人看中嗎,怎麽會在這裏?」塵煙奇道。
「不止是看中吧,白真人為了師叔,甚至拿出了秘笈送給本門。大家都說,白真人對師叔頗有情意,想把師叔帶回去做道侶呢,怎麽師叔還會這麽落魄?」塵寰上下打量他,忽地奪過了他手上的白幡,「『濟世救人』,怎麽不寫包治百病?哈哈哈哈!」
他笑得恣肆,渾然沒把寂桐這個師叔看在眼裏。
塵煙也佯驚道:「師叔淪落風塵,莫不是被真人當了鼎爐,騙了身子,又始亂終棄?那可怎生是好?」
「師弟謬矣,師叔是我們門中出了名的廢物,辛苦練了二十年,也就煉氣三層,如今居然有煉氣期六層了,陪着真人三年就抵得上師叔二十年的辛苦,可見真人*教有功。」
寂桐看不出兩人功力如何,但也能感覺到兩人身上靈壓,可知他們都高于自己,想來被師門看重後,他們連連突破。他資質不如,心性卻是極好,也毫不動怒:「真人用不着貧道,所以打發貧道離開,這又有何奇怪?貧道還有要事,這便告辭了。」
他說話的同時,便要上前拿過白幡。不料塵寰緊握住白幡不放,伸指一彈,竟是一道火光,向他襲來。
他早有準備,手中扣着一道金剛符,順勢發出,遇到火焰時,金剛符瞬間化作一層透明氣盾,将火焰隔開。
寂桐冷冷道:「你竟敢對師叔無禮?是想以下犯上嗎?」
塵寰笑道:「師叔是心虛吧,否則為何不回門派?想來師叔一定是從真人那裏拿了別的好處,不想被師父師祖們知道。如今我們見了師叔,豈能任由師叔離開?師叔,還是随我們回去領罪吧。」
那塵煙猶疑了一下,看到塵寰捏了個劍訣,把自己的飛劍喚了出來,白光閃爍,仿佛游龍,向寂桐飛去。
這哪裏是帶人回去領罪,分明就是要殺人。他心知塵寰是要下毒手,吞沒寂桐身上的東西。若是他不幫忙,塵寰疑心他有別的心思,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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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桐面色一變,本門弟子在築基後,會由師尊賜予飛劍,塵寰既有飛劍,可知已到了築基期。當下他從懷中取出一張六丁六甲符,符火燃盡,随即幻化為一座五丈高的金甲神人,擋住了塵寰的飛劍。那飛劍上下飛舞,仿佛銀絲纏繞,卻是無法滲入金甲神人守護的一分。
這張六丁六甲防禦符耗費了他極大心神才能繪成,繪成後,他半個月心念都沒有恢複,對他練功很是耽誤,也便沒有再繪制。原以為這張上品的密符已足夠他逃脫大部分危險,誰知三年沒遇到險境,一遇到就是兩個築基期的高手。
眼看塵煙也拿了飛劍出來,寂桐不由得面色一變。他符咒再強,卻也是有數的。
當金甲神人的金光漸漸在飛劍光芒中變淡,銀光向他飛來時,他接連發了金剛符,但飛劍的鋒銳勝過火咒百倍,透明盾甲被飛劍一一擊穿,發出尖銳的巨響。
寂桐身上的符咒已然用盡,腳步一亂,跌在地上。劍光已到身前,不由閉上眼睛,心底閃過最後一個念頭:「原來我是這麽死的。」
他等待的一刻遲遲沒有到來,睜開眼看時,卻見一個白衣仙人,徐徐走到他面前,白色的鞋襪一塵不染,偏偏發色漆黑如墨,人物俊美,不似凡塵中人。
塵寰、塵煙二人躺在他身前不遠處,人事不知。他卻是顧不得這兩人,看向白君羨。目光碰觸到白君羨身上時,便難以移開。
「你怎知……我在這裏?」
白君羨像是聽不出他聲音裏的驚怒,淡然道:「昔日分別,我看你法力低微,又心高氣傲,即便是帶了我的竹笛在旁,也未必肯用,所以在你身上種了一道天狐符,在你遇險時我會有所感應。」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天狐符應該用在真人的道侶身上的吧!」
「說你心高氣傲,你還不否認。」白君羨「啧啧」連嘆,「若不是天狐符,你此時已然死了,居然還不感激。」
白君羨直接指出他「心高氣傲」,倒是從未有過,他承認對白君羨是有偏見的。
白君羨種符在他身上,必是因為他有些話觸動了白君羨,白君羨能自然而然地面對他,想來是已淡化了對小道士寂桐那種特殊的好感。
既然決定忘記前世的事,自己也不該再用玄真的眼光來看他。
「真人相救之恩,貧道謝過。」他心平氣和了許多,合手行了一禮,随即走到塵寰、塵煙二人面前,發現兩人只是暈厥,并沒有斷氣。
白君羨解釋道:「他們畢竟是他的徒子徒孫,本座下不了手。若你不能饒了他們,便自行動手吧。」
沒想到和那人稍有牽扯的人,白君羨都不忍下狠手。
寂桐有些詫異,但白君羨對他的那種曾經的暧昧也一掃而空,想必是離開得久了,淺一點的感情會變沒有,深一點的感情……也會變淺吧。
寂桐的念頭只是稍稍一轉,對白君羨道:「他們生出惡念,想要奪我的東西也便罷了,身外之物畢竟不值什麽,但為此要害人性命,卻是該死。不過,制住他們二人,卻非貧道之功,真人既然願意網開一面,貧道也不好追究,只擔心日後有人若是落到他們手上,怕是會遭遇不幸。」
「沒想到,你心腸這麽軟。」
他發現白君羨看着自己,露出饒有興味之色,于是道:「若是真人願意,請真人出手,把他們的靈根斬了吧。不能修道,他們能害的人也就少了些。」
白君羨灑然一笑:「你年紀不大,想得周到。若你不解釋,我還懷疑你嫉妒他們天分比你高,所以要讓他們跌落塵埃。」
寂桐垂下眼:「真人一向喜歡這麽懷疑旁人?」
白君羨哈哈一笑:「你是在笑我本體多疑嗎?」手中一道寒芒飛出,随即一分為二,落在塵寰、塵煙兩人身上。
兩人雖然在道法下昏迷不醒,但寒芒進入丹田,引起劇痛,仍然讓他們呻*不止。
「這裏離塵世太近,我們到別處說話。」白君羨沒待他回答,牽住他的手,淩空而去。
這遁法是清修派失傳了的功法,行時有白雲自周身升起,人過時便留下一道雲煙,若是施法的人法力高升,雲煙中便會隐隐現金色龍形,所以名喚雲龍遁術。
寂桐回過身看時,卻見龍形絲毫不慢,仿佛一道金色閃電一般,十分顯眼。
白君羨帶着他緩慢降落在一個河邊草地上,随後笑道:「這遁法怎麽樣,我可以教你。」
「真人有心了,只怕貧道驽鈍,學不會。」
「怎麽三年了,你還是這個臭脾氣?」白君羨嘆道。
寂桐沉默不答。
「我昔日給你的笛子,你竟然沒用到它。沒用過也好,那畢竟是他碰過的東西,我本不該贈予你的。」
畢竟是和白君羨心念相關之物,用過了白君羨就會知道。
寂桐低聲道:「那笛子,貧道不慎掉進河裏了,心中慚愧,所以剛才一直不敢對真人直言。」
白君羨瞪着他,「你怎麽這麽蠢,連法器都能掉到河裏?雖然我掩了它的寶光,但若是有人??特意在附近查探寶物,豈不是讓人撿了便宜? 」
白君羨看他無辜的表情,無力指責他,拖着他就去尋那支玉笛法器。
這三年來,寂桐沒回清修無心派,從煙浮宮離開後,他一路東行,行走三年,對于渡劫期的真人來說,也不過盞茶時分就到了。
白君羨不需要寂桐憑借記憶找到玉笛的掉落位置,那玉笛本是他煉化過了的,上面留着他的一縷神念,如今到了近處,按着神念搜尋,那笛子便像是系上了一根無形的線一般,從河中飛了出來,落到了白君羨手中。
時隔三年,笛子上長滿青苔水草,但它本質是靈玉所制,即便幻化成竹笛模樣,也不會腐朽。
白君羨施了一個出塵訣,将笛子身上的污跡去除幹淨,再還原為原先玉笛流光溢彩的模樣。他凝視良久,似乎仍覺得那笛子不幹淨,用雪白的袖子擦了又擦。
寂桐只是默然看着。
白君羨不再将笛子系在腰間,只是握在手中,仿佛對待一個最珍愛最愛憐的情人。
「貧道掉落玉笛,自知罪孽深重,還請真人責罰。」他躬身行了一禮。
「是本座送給你用的,你就算送了別人,本座也不會說什麽。不過如今既然收回來,你也未曾用過它,本座也不能無緣無故就收回了。從那兩個清修派的小弟子身上就能看出,清修派其他人都看不起你了,這也是因本座之故。這樣罷,你拜本座為師,成為本座的弟子。本座就是用丹藥,也能将你堆到築基期大圓滿,至于能不能結丹,就看你的造化了。」
寂桐行了一禮。
白君羨微笑道:「拜師是要磕四個頭的,你這樣行禮可不成。」
他緩聲道:「貧道太蠢,恐會惹惱真人,做不得真人的弟子。」
白君羨無奈:「算我剛才失言,行了吧?你雖然根骨不行,但悟性不錯,若是有大機緣能到金丹後期,還是有望擺脫根骨限制的,又何必耿耿于懷?」
大機緣?遇到一個萬中無一的純陽之體獻身給自己?縱然有這般的美質良材,也沒有人這麽笨的了。
他勉強平複自己心中憤激,右手拇指輕扣??無名指上,豎在胸前,行了一禮:「真人見諒,貧道已有師父,何況三年之期已過,我們已無瓜葛,還請真人不要強人所難。」
白君羨怒極反笑:「我本是一番好意,倒變成我強人所難了。多少人求都求不來,到你面前,竟是我來求你不成?我只問一句,你跪是不跪?」
他最後一個字出口時,寂桐竟覺一股大力拽着他的膝蓋往下壓,不由得雙膝點地,跪倒在白君羨面前,他又驚又怒,連忙用手撐在地上,不讓自己磕下頭去。
這只不過是言咒,施加的法力十分微弱,但對他來說已是極難承受。他的脊柱在巨大的力量下不斷往下彎,雙手手臂的骨骼發出「嘎吱」的輕響,登時手臂劇痛,已然從中折斷。
他再也無力支撐,額頭點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
白君羨柔聲道:「這就對了,為師帶你回山。」說完便要扶他起來。
他側身避過了,臉上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自嘲:「真人一定要收我為徒,這是我的福分,只恐真人以後會後悔。」
一個渡劫期的真人,認不清前世怨仇之主,竟非要将他收之為徒,此事傳言出去,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
白君羨哈哈大笑:「你是說以後你修為勝過了我,要報今日之仇?」
「貧道資質不成,不敢有報仇之念。只恐貧道不如真人之意,讓真人不悅。」他磕完了剩下的三個頭,叫了一聲「師尊。」這才站起身來。
因臂骨斷了,手上無力,不能維持平衡,有些搖搖晃晃的。
白君羨先前看他如此倔強,頗為着惱,原是想回山後再給他醫治,但他後來解釋了原因,也的确是情有可原。
他以前沒有收過徒弟,但現在起了一個頭,難料以後不會再收。如果開山大弟子怎麽都堆丹藥都堆不到金丹期,可也太說不過去。
白君羨登時又有些後悔用法力逼迫于他。
在這個人面前,他總是克制不了內心情緒,三年前對他吐露自己的情事也就罷了,清修三年後,竟然還是一樣。
他打了一個清心訣在這小道士身上,緩解了他手臂之痛,又拿了一瓶傷藥給他:「輕傷不必吃太多,半顆就好。」
「多謝師尊。」
明明這小道士很是恭謹有禮,白君羨卻覺十分不對勁,被他叫得渾身不舒服。
白君羨施了一個禦風術,拉着寂桐的手,向自己在梅雁山清修的洞府而去。
※
此時正值暮春時節,梅花剛謝,樹頭淺綠新芽,倒有些生機勃勃之景。
白君羨看他在沉思,問道:「此地景色,比之彌清山如何?」
「彌清山綿延萬裏,氣勢雄渾,以落霞峰的浮雲落日紅霞漫天為最,而梅雁山花開勝雪之時,必也是一時勝景。傳言有大雁過山時必在此地的水中休憩,想來也是因為氣候宜人之故。只是雁過之時不是花開之時,終是有緣無分。」
白君羨沉默許久,才道:「你說得什有道理,我在此地清修百年,卻是始終未曾想過這一點,看來山名終究有些不祥,還是要改了才是,免得教我見不着他。」
寂桐也只是随口一說,并沒有別的含義,但看到白君羨魂不守舍,也不由得心下嘆息,低聲道:「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若是他地下有知,也不願你如此神傷。」
「魂魄既散,又哪來的地下有知?」白君羨忽地發了怒,拂袖去了。
他行得什快,寂桐腿腳不便,跟他不上,也只好放棄,慢慢上山。
到半山腰時,遠遠便看到山上有大殿鬥拱飛檐,頗有大門派的氣勢,他不由有些納悶。原來白君羨想要開宗立派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他腳步加快了一些,直到殿外十餘丈下的漢白玉階梯下才停下腳步。看着大殿,再看遠處的丹房,靈田,弟子們住的樓閣,不由呆了一呆。
布局擺設和清修無心派也未免太像了些,只有山形地勢的不同,所以在位置上會有詫異,但亭臺樓閣的樣式無不惟妙惟肖,竟讓他以為,又回到了門派之中。
他扶着廊柱站了一會兒,發現附近并沒有旁人,就像是門中弟子都有事遠行,安安靜靜的,只有風聲。
他沒想到會用法術建了這許多房子,也不知是為的什麽。或許是因為白君羨一向深居簡出,見過的宮殿也只有清修無心派最為恢弘,所以才會有所仿制。
據他所知,煙浮宮的建築比清修無心派更為金碧輝煌,而清修無心派只求清心寡欲,在氣象上雖然勝過些許,卻是不夠舒适。
觸目所見都是熟悉場景,他略微安心了些,進了前殿,往後山丹房而去。
丹房中的材料并不齊全,即便是煉最簡單的辟谷丹也差了好幾味。
「你到這裏來了?我找了你許久。」白君羨移步進了丹房,許是剛才失态,他此時臉上毫無表情,「這裏有個儲物袋,還有幾張神行符,貼上神行符後,往東南方向行一天便有城鎮,你可在那裏采買日常所需。以後煉丹的材料我會為你尋來,你且安心在此練功便可。」
「是,師尊。」
原來這大殿也只是剛建造不久,白君羨随手施為,是以材料才會不全。回想起三年前白君羨就曾有過把他帶回山的想法,只因他無法照顧自己,又不能辟谷,白君羨為避免亂了自身心境,才放棄了這個想法。如今将他收入門下,也代表以後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白君羨聽他叫「師尊」,眉頭跳了一下,卻沒多說什麽。
他一直覺得這個小道士和旁人有些不同,但到底有哪裏不同,又說不上來。聽他喚了這兩聲「師尊」後,才感覺有些不是滋味。
他身邊所有人待他的态度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絲毫無禮,敬畏他,有求于他,只有這個小道士,表面上對他恭恭敬敬,但并沒有将他當成高不可攀的真人,所以他才能與他談及心事。
他将他收為弟子後,原來這種暧昧關系自然不能維持。但師徒一場,也算成全了彼此之間這段緣分,否則一直惦記着,反倒成了心劫。
寂桐會拒絕是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後來忽然改變主意,拜自己為師,讓他感覺有些詫異。
他并不是無知無覺,相反,他經常能感覺到這個小道士待自己很是特別,但因他相貌俊美,愛他的人如過江之鲫,小道士在他面前舉止難免奇怪,那也沒什麽。自己既然心有所愛,又何必去逗弄他。
只是這個本來有些特殊的人,到底還是泯然衆人了。
白君羨吩咐完後,便想折回山上洞府中,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無暇在這些小事上費神。他在這個小道士身上,已經花了太多時間。
「師尊這就要離開了?」
「你還有什麽事嗎?」
「弟子今天晚上是不能去市集了,起居所用的鍋碗瓢盆和鋪蓋……」
白君羨瞪了他一眼,随手用了術法将起居所用的東西都搬運出來,又将一枚權杖給他:「明日你可以下山尋兩個人伺候你,出入山門大陣便用權杖,他們不可進入大殿以上的地方,你可以不受限制,但不許到我後山洞府中來。」
「山下的靈田可以用嗎?我想種點菜。」
「随你!」
看着白君羨氣鼓鼓離開,他不由笑了笑。
白君羨即便能忍得了收一個世俗弟子,但這種俗務麻煩到他時,仍會讓他感到頭疼吧。
重新修道是他早有的想法,如今有人幫助,他也不會拒絕,能有個安靜并且靈氣濃郁的地方修煉,這也算是一種機緣。盡管這種機緣是從前世大劫中而來,但世上更多的人即使記得自己害過誰,也不會想着補償到另一個人身上。白君羨會這麽對他,也算是他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