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義女
那人影飛快地鑽入了一條暗巷,她不動聲色地察看周遭有無異象,便佯裝無意地跟了上去。走進偏僻的暗巷裏,流丹急急跟着那人的腳步七拐八拐,最後在一家門面普通的民宿門前停下了腳步。
門開了,她邁步走進去,門立刻牢牢地關上,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流丹跟在勁裝男子的身後走入後院,沿着木階登上二樓,在一間不大的閣樓裏,看見了被四五個同樣身着勁裝的男子所保護的人,正悠閑地坐在桌邊品茶。一身深紫錦衣的男人白玉冠發,襯着他器宇軒昂的儀态,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肅穆。
“主子,丹姑娘來了。”侍從恭謹地禀報。
男人淺啜着青瓷盞中的香茗,見她來了,擡起的濃眉舒展開來,微微笑道:“丹兒,近日可好。”
“義父。”流丹提裙上前,盈盈一拜,“恕丹兒來遲。”
“坐吧,不必拘禮。”男人肅穆的神容露出和藹的笑容,讓她入座,立于一側的侍從立馬又端出了另一盞香茗,在流丹面前放下。
“今年宮裏進貢的新茶,滋味很是不錯,你也嘗嘗。”
流丹望着那香氣撲鼻的茶盞,只是垂下眼眸,低聲道:“丹兒有辱使命,不敢受賜。”
男人聞言挑了挑眉,面上仍是和顏悅色的笑容,望着流丹:“我已聽說了,逸城發難于你,讓你受了苦。我心疼你還來不及,你又何來的罪過?”
流丹這才擡起眸來望着男人含笑的眼,面前這副溫潤的眉眼與明心誨有着五分的神似,只是那烏眸之中所蘊含的儒雅與睿智,是尚且年少的明心誨所無法比拟的。她淡淡地說道:“這半月以來,丹兒都纏綿于病榻,未能籠絡住明心誨的心。如今啓程在即,丹兒只怕要錯失良機。”
“哦?”坐在對面的男人發出一聲耐人尋味的噓聲,明俊的容顏上掠過一絲喜色,“如此說,丹兒已經尋到了那個‘良機’?”
他凝眸鎖住流丹,深思道:“不妨跟義父說說,是怎樣的良機?若有不便之處,丹兒亦可直言。”
流丹粉唇輕輕一抿,柔婉的笑容宛如一朵嬌嫩的花蕊,她撥弄着青瓷碗沿,淡然道:“明心誨與顧流螢約定了社日子時,二人将在城東橋下會面,一同私奔天涯。今日他便是遣我出來,幫他購置一些出逃的細軟。”
這個驚人的消息讓男人許久都沒有說話。有好一段時間,明明有六七個人擁擠在這間狹窄的民居裏,屋內卻靜得連呼吸聲都仿佛聽不到。
一個王爺的世子,一個重臣的千金,竟然要抛棄身份私定終身……還選在正值朝綱紊亂,天下安寧危在旦夕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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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男人無奈地笑了起來。明銳的目光停留在流丹蒼白的臉上,他溫言道:“想必丹兒,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流丹擡起眸子望着他,笑容含着轉瞬即逝的凄涼:“請義父容禀,丹兒以為……”她近乎麻木地一一說道,“平王急欲讓明心誨忘掉顧流螢,定會大力撮合明心誨納我為妾。我只要在社日之夜拖住他,讓他無法赴約。待第二日出了京城,他與顧流螢的姻緣,從此便也斷了。”
男人贊許地颌首,遂又問:“那顧小姐呢?總不能讓她傻等一夜吧。”
流丹微微抿起朱唇,眸中的神色深不見底:“義父既有憐香惜玉之心,想必也一定有了解決之策,丹兒就不用再挂心了。”
男人一愣,驀地嗤聲笑了起來,對着流丹巋然不動的眸子,不無嘲弄地說:“心誨這孩子,自小沒了娘,平王又對他嚴厲有加。王府內人心似海,養成了他看似溫馴謙和,實則心思深沉的性情,非常人所能輕易取信之。可如今他遇到了丹兒,卻如天降降物,注定要逃不出丹兒的掌心了。”
流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笑着,淺抿着清茶。蒸騰的霧氣讓她的神容變得有些模糊,愈發看不清烏眸中淺隐的神色。
男人緩緩地吐了口氣,修長剛勁的手指輕輕敲着桌面,一對深幽的雙眸定定地望面前嬌豔欲滴的女子,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在那雙沉靜無波的烏眸中,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衣衫褴褛的女童,帶着一絲不符合她年紀的深邃眼眸,勇敢地朝他伸出了手。
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我都無所謂。
那般堅定的目光,仿佛她并不是他無意間發現的寶物,而是早已在此等候多時,只等他前來接她,去她該去的地方。
“過不多日,我也要離京了。新帝還沒坐穩龍椅,賊相依然霸權當道,京城這一兩年內都将風雨不斷。”他嘆了口氣,深邃的眸光裏跳躍着火炬般的光芒,讓每一個字都猶如擁有了千斤重的力量,“你跟随着平王,也好遠離這是非之地。待大事已成,賊相除之,我定會向皇上讨一封诰命,公開你的身份。”
流丹瑩然的目光自蒸騰的水霧中擡起,貝齒咬着朱唇,似有遲疑:“诰命?”
男人凝眸,微笑着颌首:“我會恢複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是我寧王的義女!從此,你再也不必受誰的委屈。”
字字句句都堅定如磐石,沉穩的聲音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令人聞之震懾。
流丹臉色有些蒼白,她搖了搖頭,放下茶盞婉拒道:“謝義父恩澤。只是……只是丹兒命舛福薄,不敢貪圖權貴。丹兒只求能讓我留在心愛之人身側,我便已滿足。”
寧王怔了怔,無奈笑道:“看來本王手中這郡主之位,丹兒還不稀罕呢。”他炯炯的雙目望着她柔弱卻不失倔強的眸子,不禁喟嘆道,“這麽多年過去,你還是如當年一樣。本王時常感嘆世事總無常,唯有你這雙眼睛仿佛從未變過。”
依舊是那般冷靜自持,毫無波瀾,仿佛早已洞穿了一切。
流丹迎着他銳利的視線,垂眸輕輕地一笑:“義父的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恩,流丹亦此生銘記,銜草結環,湧泉相報。”
“好。”寧王心有觸動,不住地說道,“好……”
回到人聲喧嘩的玄武大街,流丹跟着人群很快就抹去了足跡。她一如周邊任何一個民婦般,泰然自若地在沿街的小販攤子前挑選物資。這時,迎面走來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沖開了人群。趕馬的馬夫趾高氣昂,大聲吆喝着人群快快散去,叮當亂響的水晶珠簾顯示了這一位貴族小姐的閨駕。
流丹與人群一起退到一邊,為馬車讓開了一條路。天子腳下,多得是王公貴胄,百姓也習慣了路上的橫行霸道。只是在馬車經過身邊時,她無意間觑見了珠簾後靜坐的容顏,心頭頓時一跳。
緩緩地,馬車在前方停了下來。一個容顏俏麗的小丫鬟走下車來,在衆人的矚目中來到流丹面前,福了一禮道:“姑娘,我家小姐請姑娘上車一敘。”
流丹目光轉向靜停的馬車,人群已經緩緩散去,只有少數愛看熱鬧的人還在不時張望。珠簾後那個嬌貴矜持的女子雖然不曾露面,卻依然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壓迫感油然而起。流丹的視線回到丫鬟的身上,眼角餘光瞥見躲藏在人群中的暗衛,心裏便有了底,也不問對方是誰,便道了一聲:“是。”
她跟随丫鬟身後,有恃無恐地登上了馬車。
掀開車簾,迎面而來的便是顧流螢美豔而冰冷的笑容:“真巧啊。”
“顧小姐。”流丹垂首勉強行了禮,在顧流螢的眼神示意下,誠惶誠恐地挨着坐墊坐了下來。丫鬟被指派下車,随車而行,狹小的車內便只剩下她與她兩個人靜對而坐。
“不知顧小姐有何吩咐。”流丹出言打破沉靜,垂眸相問。
顧流螢淡淡地說道:“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尋一個幽靜之處,再好好地聊聊吧。”
流丹笑顏應下,半字也未多言。
城郊緣佛寺,的确是一個幽靜之所。顧流螢帶着丫鬟前去燒香,流丹只能緊随其後。袅袅的檀木香萦繞在空曠的大殿裏,高大的佛祖金身巍峨伫立,半眯着眼睛俯視芸芸衆生。當她看到顧流螢虔誠而恭謹地向大佛下跪磕頭時,便已知曉她心中愧疚之事究竟為何。
上了香,拜了佛,顧流螢盈盈回身的眼眶不禁有些泛紅。她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大殿,便于寺內尋了一處景觀亭歇下。
春寒料峭,尚還有些涼意,丫鬟為她墊了羊毛軟墊,以免寒氣侵身,傷了嬌體。流丹垂手立在一旁,看着她捧起丫鬟奉上的熱茶,淺啜一口,這才小心地開口:“顧小姐,春日尚短,丹兒還要為世子殿下采購些物資。不知顧小姐……”
顧流螢揚了揚手,示意她住口。那雙挑剔的眼眸毫不掩飾敵意地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雖已非初次相見,她面上仍然透出些許不可思議。半晌,她收回目光,語帶涼薄地說:“聽說世子殿下挺喜歡你,連禦用的雪顏膏都毫不吝惜地賜給你。得嬌娘如此,怎會不算一件喜事?你回府後,記得幫我替他道聲賀。”
流丹不動聲色地綻出一抹笑,溫言低眸道:“小姐折煞奴婢了,世子殿下菩薩心腸,才會慷慨救了奴婢一命,奴婢哪裏還敢奢求更多。在世子殿下的心中,唯有小姐一人,從未改變。”
清脆嬌甜的聲音裏不由帶上了一絲輕蔑的傲慢,顧流螢瞧着面前這個身份低賤的女子。雖不滿于她引以為傲的容顏,在這世上竟然不是獨一無二,但又不能當真下手毀去這賤婢的容貌,聽了這番奉承心裏倒是舒坦了一些,冷冷笑道:“虧你還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在給世子殿下臉上抹黑。既然如此,就不必我把話說得明白。”她冷凝的目光落在流丹低垂的眼簾上,冷聲一笑,“世子殿下的計劃當中,你應該知道怎麽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