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後
馬車噠噠敲醒了夜色,不疾不徐地行走在空無一人的玄武大街上。子時的報更聲已響過,家家戶戶熄燈入眠,唯有禁衛軍仍舉着火把巡街而過。
火光照亮了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身形佝偻地抱着一個嬌小的人影,跌坐在大街旁。禁衛軍經過他身邊時,都默契地繞開了道,不敢多做一絲停留。每個人臉上都露出或憐憫,或嫌惡的神情,卻無人敢相問一句。
馬車被禁軍攔下,赤炎取出寧王的令牌,禁軍頭領立即抱拳相讓:“大人請。”
“那個人是怎麽回事?”赤炎問道。
禁軍頭領垂首道:“此人乃前相府顧蒲,因女兒枉死,瘋癫入魔。寧王爺斥其把持朝政時危害忠良,罪惡滔天,便将他囚困于此,受盡萬人唾棄。”
坐在馬車裏的流丹聽聞此言,驚愕地撩開了車簾。她越過整齊的禁衛軍,遙遙看到月光中投下的凄然身影,對赤炎道:“扶我下去。”
在赤炎的攙扶下,流丹下了馬車,疾步走到顧蒲的身前。不過未足半月的時間,那個權傾一時,意氣風發的男人就已滿頭華發,凄惶若此。他聽到人聲,緊緊抱住懷中屍首,生怕有人來搶似的,胡亂揮舞着手臂叫嚣道:“走開,都走開!誰也不許搶我的女兒……”
初夏的時節,氣溫漸長,失去生機的容顏已漸露腐敗之色。那個曾經美極一時的宰相千金,在自己父親的一手安排下,以最難忍受的方式堕入了地獄。
流丹俯身望着顧流螢,一股難言的酸澀湧上心田,她眸中跳蹿着憎惡的火焰,對顧蒲一字字說道:“你有今日,都是自作自受,只可憐螢兒,父債女還。”
顧蒲猶如被人當頭一棒,整個身子都僵硬起來。他睜圓了眼睛,似乎看到什麽極可怕的東西,抱着顧流螢尖聲大叫:“都別過來,都不許搶我的螢兒……我的螢兒……”蒼涼的老淚滾落臉頰,一滴滴落在顧流螢慘白的臉上,顧蒲邊哭邊撫着女兒的容顏,戚聲笑道,“螢兒別怕,爹爹帶你回家……帶你回家……”
不顧流丹的阻攔,顧蒲拼了老命抱起女兒的屍首,向着宰相府的方向搖搖晃晃地邁開了雙腿,可沒走幾步就腳下趔趄,摔在了地上。他哭喊着爬向女兒,哭聲響徹在靜夜裏,猶如厲鬼哭號,教人不忍卒聽。
流丹早已紅了眼眶,別過頭去低喃道:“把顧小姐好生安葬。”
禁軍頭領遲疑道:“可是王爺有命……”
“我讓你安葬,你聽到了嗎?”一聲嬌喝劃破夜空,震得所有人都頭皮發麻。
赤炎不動聲色地望着她,從未見過她動怒至此,便沉聲對禁軍頭領道:“郡主有令,你們都想抗命嗎?”
京城裏無人不知寧王就這麽一個寶貝郡主,自然不敢違抗,禁軍頭領連忙指揮部下前去拉開顧蒲,為顧流螢收屍。顧蒲大哭大喊不肯松手,赤炎只好上前一掌劈暈了他,這才讓他閉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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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大人要怎麽辦?”赤炎回眸問。
“他是朝廷欽犯,送到刑部去吧。”流丹麻木地說道。
禁衛軍一一領命而去,空蕩蕩的大街徒留下赤炎與流丹兩人。嬌弱的身子立在冷風中,許久僵立不動,仿佛一碰就要潰堤。赤炎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他遲疑地擡起手,目光卻敏銳地瞥見暗巷中閃過的人影,倏然收手回身,沉聲道:“寧王府已離此地不遠,卑職先行回府向王爺禀明情況,就此告退。”
流丹訝然望着赤炎離開,不知發生了什麽。月光下一個孤寂的影子蓋住了她的身影,流丹回身望去,便看到明心誨逆光的容顏上,一對明眸幽暗地望着自己。
“謝謝你。”他喃喃說道,随後又補充,“對不起。”
流丹心中百味雜陳,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定是一路跟随着顧蒲進了城,又悄然守在她身側,不肯離去。眼看着她的屍身一點點腐敗,卻毫無辦法接近一步。那種痛苦,比剜心還要疼。
“殿下。”流丹輕聲喚道,那些埋怨和委屈到了嘴邊,又黯然咽下,只有這一聲輕喚飽含了她所有的思念。
明心誨走上前來,輕撫她蒼白的容顏,低聲道:“随我一起去堯興吧,遠離這是非之地。管他龍椅上坐的是誰,都與我們無關,好不好?”
流丹望着他眼底流露的哀求,着實不忍心告訴他,這已經是不可能的妄想。她含淚說道:“恕丹兒不能與殿下一同奔波。”
一抹受傷的神色自明心誨眼底劃過,他問道:“為什麽,連你也要離開我嗎?”
流丹凝住他焦急的臉龐,卻是莞爾一笑,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柔聲說道:“因為我有孕了,殿下。”
明心誨臉上湧起一絲驚訝,很快就轉為驚喜,他握住流丹的手,牢牢地握着,将她擁入懷中。無言的喜悅勝似千萬語言,将這份快樂傳遞給了流丹。她從未想到此生會有如此幸福的時刻,她的願望即将就要實現,還差了一點點。
對,還差一點點。
京城已經被寧王把持,帶着傳國玉玺失蹤的皇上至今杳無音信,流丹與明心誨在寧王的監視下如履薄冰。可縱然如此,因為腹中的小生命,他們依然過得十分快樂。
不久,太後亦得知流丹有孕,便召見他們二人一同進宮。流丹直覺時機已經來了。
太後乃明承逸的生母,但性情不羁的明承逸卻并不讨太後的歡心。相比起親生的兒子,太後更喜歡性情溫順又懂事的明心誨,并對明心誨的生父平王愛屋及烏。如今兒子不成器,寧王又野心昭然,将朝政交給誰,太後都不放心。她迫切地希望平王可以接過這個擔子,卻又深知仁厚的平王,絕非狡詐的弟弟寧王的對手。
一個悄然的計劃在這個幽居後宮的女人心裏逐漸成型,蓄勢待發。
當明心誨與流丹來到長樂宮谒見太後時,太後十分高興。她一手拉着皇孫,一手拉着皇孫媳,笑得合不攏嘴。流丹的知書達理與溫良賢德深得太後賞識,有賢內助如此,讓太後的心底更加堅定了決心。
寒暄了一番後,太後下令撤下了所有的侍從,獨留下明心誨與流丹。她首先問流丹:“丹兒,本宮知你對世子一往情深,可如今你畢竟挂着郡主之名,和世子在一起不合綱常。”
流丹明白太後的弦外之音,垂下眸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太後聖明,丹兒願意放棄郡主之名,與世子長相厮守。”
太後卻搖了搖頭,再問:“可寧王只有你一個女兒,只怕他不肯放你走,你該如何是好?”
流丹與明心誨對視了一眼,斟詞酌句地回答:“回太後,丹兒還望太後做主,将丹兒賜給世子,哪怕只是以婢女之名。”
太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皇上與寧王手足反目,皆是為了天下皇權,今後難保不會再發生寧王與平王反目的局面。因此,本宮決定将平王罷為庶人,保他一世太平,你們意下如何?”
流丹與明心誨俱是一怔,明心誨臉色蒼白,嚅嗫道:“皇祖母,這……孫兒可做不了主。”
流丹卻敏銳地察覺到太後話中流露的試探之意,她心念電轉,手心裏全是冷汗,沖口而出:“多謝太後美意,丹兒感激不盡!”
明心誨詫異地望了她一眼,面上滿是為難和無奈。
他二人神色的變化都被太後明睿的雙眸盡收眼底,這一回,她老人家終于松了口氣,将自己籌劃的計謀全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