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到上房的時候,母親正盯着兩個丫鬟開箱翻揀布料,也沒有注意到我進去。看那架勢,并不像要和我秋後算總賬。

輕輕喚了一聲“母親”,便在一旁的花架子下站住了。

母親直起身來看了我一眼,又轉過臉去和剛過去的敏兒說道:“這蔥綠色的她壓不住,穿在身上顯得沒精神,還是另挑個顏色的好。”

敏兒答了一聲是,翻出一塊料子來,背光處并不大看得分明,恍惚是水紅色的。她舉起那塊料子對我笑道:“姑娘上前兩步讓我貼身看看。”

我摸不準這是要做什麽,乖乖依言走到她面前。

敏兒将那料子往我身上一貼,仔細瞧了一瞧,笑道:“太太,還是這顏色好,顯白呢!”

“那就這匹吧!”母親點了點頭,頗為滿意,“現在就交過去,叫他們趕緊做出來。”

敏兒答應了,抱着那匹緞子飛快地去了。

母親轉過身向我走來,一面問我:“這兩天我叫他們盯着你吃烏雞白鳳丸的,你吃了麽?”她和顏悅色,和平時一般無二的溫柔,倒讓我懸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來。

“都吃了,雙安都記着呢!”

我看見桌上擺了些小核桃,便在桌邊坐了下來,拿過一旁的小銀錘子砸起核桃來。

沒過一會兒,丫鬟慧兒扯了扯我的領角。我怔了一下,看向她:“怎麽了?”慧兒擺擺手,悄悄指了一指正在喝茶的母親,又向我使起眼色來。

我突然回味過來,敏兒來喚我的時候,分明說的是母親有話問我。什麽話,連敏兒慧兒她們都是這般的小心不安?

不情不願丢了小錘子,站了起來,試探着喚道:“敏兒姐姐說母親有話問我,是有什麽……是孩兒有做的不周全的麽?”

是為我向四嬸學琵琶?抑或是為我長街等候風露中?還是為了更早的兩次私會?

想到最後一層,大冷天的不由打了個寒噤,冷汗都快從脖子後面流下來了,手腳瞬間冰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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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擡眼瞥了我一眼,反問我:“你有做了什麽不周全的事麽?”

若是從前,我底氣尚足的日子裏,勢必是要義正言辭的搖一搖頭,反駁一句“怎會”。可那般問心無愧的架勢,我現在已經十分裝不出來,眼下已分不出母親是認真在反問我,還是随口的問了一句。

咬着嘴唇思量片刻,說了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孩兒說不好。”

誰知母親聽了竟莞爾一笑,說道:“你嬸子都和我說了,若是你認真要學,就好好學吧!若是鬧着玩的,趁早打消了這個主意,不要有的沒的去煩擾你嬸子!”

“啊!”我輕嘆一聲,如釋重負一般。

随即發現母親正盯着我,似乎發覺我有些古怪,連忙擺出燦爛一笑來:“是了,孩兒是認真要學的。”

說着,順勢撒嬌撒癡着坐到母親的身邊,挽了她的胳膊,甜甜笑道:“将來女兒學成了,頭一個彈給母親聽!”

母親在我鼻梁上輕輕刮了一刮,也樂了。

笑過,就在我以為問話已完的時候,母親忽然從一旁的小幾上拿過一張請帖遞到我面前,問我:“你何時和林家的四小姐這般要好了?”

我一聽到“林家”,不受控制,先把一張臉飛紅了,忽然又意識到是母親在問我有關林家的事,臉上的血色又一下子消退盡了。

“母、母親說的是什麽?我怎麽不能明白?”

想不出好的主意,只好裝傻。

母親将那張請帖又往我面前遞了一遞。

那架勢,在我看來,不像是在遞一張請帖,反倒是像在遞一把銳利的刀子,要把我的僞裝生生地割下來。退縮一下,沒奈何還是接了過來。

我微微顫抖着,将請帖取了出來。

是林雲真送給我的,邀我過兩日去林家說話,說是有個女兒間的繡工比賽,雖是鬧着玩的,但很期待我去。并無什麽其他的,不該說的話。

我抿着嘴将請帖塞了回去,放到母親的膝蓋上,不做聲響。

母親将請帖放到一旁,笑了:“我到不知道,你何時和林家的小姐這般要好了?難道你們常常私下有往來麽?”

一聽“私下”二字,我便耐不住了:“沒有!”

母親本無什麽其他想法,見我反應這麽大,不由地側目乜了我一眼。我被她這麽一看,頓時更加緊張了,連忙整頓了一下衣裳,正襟危坐起來。

母親卻笑了:“我的兒!怎麽還是這般的經不起玩笑?”

誤打誤撞,反倒微微給我以開脫了理由。

我一下抓住這句話做救命的稻草,故意裝出嚴肅的模樣:“兒是閨閣女兒,一時一刻謹記着祖母母親的教誨,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心裏卻忍不住暗暗唾棄了自己一番。

母親點了點頭,又搖一搖頭,弄得我雲裏霧裏,這才笑道:“從前以為你要在佛祖面前清修一生的,所以故意才更加苛責你一點。但你如今既有了紅塵之心,适當的也該玩笑玩笑,沒的憋出病來。”

我摸不準這話有幾分真心,遂讪讪點了點頭,并不搭茬。

“看得出這位林家的四小姐和你投緣,既邀你,你便去去也無妨。”

“真的?”

我忽然大喜過望。

去了林家,豈不是就和他靠得很近很近了?

若是有緣,是不是能再見上他一見?

母親颔首,捏了捏我的笑得微微有些鼓起來的臉頰,說道:“只不要回來的太晚就好。”

我連忙站起來向母親行禮稱謝。

母親指了我,和敏兒慧兒笑道:“你們瞧瞧她,其實還是個小孩子呢!一點脾氣心思也藏不住!”

敏兒亦是笑道:“姑娘本來就還是孩子,太太不要太拘束了她才好。太太您看,姑娘笑起來多漂亮啊!”

母親依言往我面上巡了一巡,笑道:“果然我們芙兒是個小美人呢!笑起來,更是漂亮呢!”

縱然我是激動得不行,還是為這一頓誇羞了一羞,又略略的有些驕傲自得起來。

母親輕撫一撫我的臉頰,笑道:“好了,誇你一句,要上天了麽?”我被說得不好意思了,起身告退,母親因說:“一會兒吃晚飯了,你要去哪兒?”

我哪裏還有吃飯的心思,笑道:“下午點心吃多了,不想吃飯了。”

敏兒笑道:“姑娘一聽可以出去玩,哪還願意吃飯?”又拉了我的手笑我:“姑娘,醒醒吧!還要過兩日呢!這會子還是在自己家裏呢!”

我被她說破了心思也不惱,沖她做了個鬼臉,告了退就往門口走。

剛走到外屋,就被母親喚住,說道:“我知道你高興,只是去了人家家裏,還是要斯文有禮,不要讓人家笑話才好。”

我點點頭,露出一笑:“孩兒省得的!”

還沒走出兩步,又被母親喚住:“芙兒。”

母親欲言又止,這幅模樣很是罕見,我不由也收斂了許多,轉過身來對着裏屋問道:“母親還有什麽吩咐麽?”

過了良久,我以為母親都不準備說了,卻聽她嘆道:“我知道,你們父親向來對你們女兒沒什麽要求,管教得卻嚴苛不近人情。我幾次和你父親說過,只是沒什麽良效。”

她頓了一頓,又說道:“這話你在我這裏聽過,記在心裏就好,以後別放在嘴上——我對你,倒願意你活潑些,快樂些,将來若有可能,再做出一番事業來,使我榮光榮光。”

我不解,反問道:“母親說我做一番事業?怎麽不寄望于畹華呢?”

母親長籲一聲,聲音中似有幾分惋惜:“若論聰明,你不遜于畹華。我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裏有盼着畹華好,不盼着你好的?”

是啊,若我是個男兒,也可讀書上進,興許博出一個好前程來光耀門楣也未可知。可偏偏為何,賜我這一女兒身?

默了一默,搖頭:“孩兒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什麽事業來。”

什麽事業?左不過是将來嫁一個好人家,過着相夫教子的日子罷了。與千千萬萬的女人,又有什麽區別?

母親卻笑了:“這你別問我,自己好好想想。便是我說了,萬一你心裏不情願,那又不好了。我只讓你想想,從前謝女蔡姬班婕妤都如何,你心裏有個底就好。”

這一番話如醍醐灌頂,不甚清醒。

縱然父親感慨“書香門第,也出不了女狀元”,哪又如何?父親何時對我一碗水端平過?

若有可能,使我做出一番成績,不負厚望,必要在父親面前張揚一次,使他知道,縱我不是他最愛的孩子,也可以讓他後悔今時今刻對我的輕視,讓他以我為驕傲的。

自知道母親對我給予厚望,我忽然胸口悶悶的有些想哭,卻不難受,只是有些委屈。蒙蒙昏昏的過了這麽久,我原以為以後也都是這樣的了,沒想到,柳暗花明,還有今日。

遂深吸一口氣,笑了:“母親,您看着吧,女兒将來必是要青史留名的!”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忽然有了想要出人頭地的願望。

我不知道的是,那願望在我心裏紮了根,竟再也不能□□了。

從那以後的每一日,我都在告誡我自己,若不能成名,若只能庸庸碌碌的活着,我寧願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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