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陛下(二)

清涼宮的宮門終于敞開了, 太後攜着宮人跨入。

水沈山麝焚于小金爐,殿內一陣幽幽香意。門扇半阖,外頭日照落不入殿內,只留下半道燦金的光形。繞殿鈎闌輕壓玉階,珊瑚架上置着辟寒金作的小盆,又在內添了銀鴨香焦,一派天家獨有的奢侈旖旎。

李延棠松散地披了外衣,坐在桌案後,手中的筆沾了點兒墨, 在奏折上批畫圈點。

“太後娘娘到訪,所謂何事?”見太後步入,他停筆, 他虛虛地見了禮,一指真珠簾後黃花梨的太師椅, 令宮人替太後掌座。

“陛下,以那江氏女為後, 着實是不妥。”太後坐下,開門見山,語氣甚是不快,“出身寒族便也罷了,還是個舞刀弄槍、出入戰場的女将軍, 成何體統?”

“哦?”李延棠擱了筆,挑眉問道,“太後的意思是, 小郎将出生入死,護家衛國,數度驅逐大燕人——這等事兒,不成體統?……有趣。”

太後被他噎了一下,面露微怒。

好不容易,她才平歇怒氣,道:“這江氏女若要做女将軍,便不應當來做皇後。陛下,這皇後乃是天下國母,應當以賢良淑德為範。依哀家的話,還是應選那些名門佳麗……”

“罷了。”李延棠擺擺手,“朕不喜華族女。小郎将雖出身寒微,卻是朕歡喜的。”

“……陛下心儀小郎将?”太後愣了愣,道,“這,這,這舞刀弄槍的粗人,有何好歡喜的?雖不知那江氏女待陛下心意如何,但葉家的婉宜,卻是對陛下癡心相許……”

“癡心相許?”李延棠嗤笑了一聲,“太後娘娘竟真的說得出這等話來。”

一句話,就叫太後什麽也争辯不得。心底想說的美言之辭,也統統被堵在了喉中。

她一時有些焦灼。

偏偏這等時候,李延棠卻是瞧也不瞧她,只顧着自己批閱奏章,竟是分毫未将她這個太後看在眼裏。受此薄待,太後心底怨氣漸起,不由得恨起了先帝。

——若不是先帝仁慈,留下了這李延棠一條命,又哪能輪到他李延棠繼承帝位?

這帝位,本該是由自己的孩子李素來繼承的。李素雖性子淡漠了些,但必然不會如此薄待自己,她會得到太後娘娘應有的體面。

可如今,李素卻只是領了個淮南王的名頭,終日飲酒消愁。

會落得這般境地……

都怪那霍家壞了事。

“若是無事,太後娘娘便回去休息罷。”李延棠下了逐客令,“朝務繁忙,朕還有些事兒要忙。”

太後不願地起了身。她仍是有些不甘心,低聲道:“陛下,婉宜與柔宜也在宮中,就在禦花園那頭小坐。陛下不去瞧瞧?”

“不去了。”他答,“葉小姐願意入宮常伴太後身側,那是好事。”

太後無法,只能攜着宮人離去。

她走後,李延棠輕嗤了一聲:“癡心相許?真是……”

葉小姐的癡心相許,也許是摻了些水分的。

但江月心對自己癡心相許,他倒是會信。

他離開不破關前,特地對江月心說,若是不想嫁給他,便告知霍将軍,他自會解除這樁婚事。可江月心沒有說,還老老實實地上京城來做他的皇後了。

若說是不歡喜,他是不信的。

***

太後出了清涼宮,遣了個宮女朝禦花園去了。

太液湖上橫着九曲的石橋,青磚的橋面被曬得發幹。中央落着個湖心亭,垂了幾道避暑的竹簾,三四個丫鬟打着大扇,地上還擱着幾個盛着冰的箱籠。明明是炎炎夏日,進了這湖心亭,熱意竟消解了。

兩道倩麗身影坐在亭中,正在對棋。

太後派來的丫鬟低頭穿過了九曲橋,步入亭中,行了一禮。

“奴婢見過葉大小姐、葉二小姐。”

“起來吧。”年長的那個女子溫聲道。

她沒有移目,纖細手指持着白子,在棋盤上游移。雖只能看到側顏,卻也知她必然有着沉魚落雁之貌。更難得的是,她那一身冰肌玉骨,似能緩解夏日炎酷似的,叫人看了便舒爽。

她便是葉家的嫡長女,喚作葉婉宜。

葉家世代權勢顯赫,歷經數代帝王而不倒,已是京城一等一的名流。如今的西宮太後,便是葉家的女兒,也是葉婉宜的親姑姑。

葉婉宜向來有“美冠京師”之稱,亦是人人傳言的皇後之選。誰都沒有料到,皇後的位置,不屬于她,而是落到了邊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女将身上去。

“陛下不見我,是麽?”她擱下了棋子,淡淡道。

“……是。”小宮女讪讪道,“陛下這兩日着實是有些忙。”

葉婉宜笑了起來:“忙是自然的,不待見我也是自然的。”

她說這話時,語氣有些悠閑,一點兒都不急。慵懶溫和的模樣,叫人移不開眼去。

反倒是坐在她對頭的年輕小姐,不甘地叫嚷了起來:“怎麽又不肯見阿姐?我阿姐這麽好,陛下竟然瞧都不瞧她一眼!”

比之葉婉宜,這年輕小姐要更明媚活潑一些,正是葉家的二小姐,葉柔儀。

她的相貌、儀态雖均不如自己的姐姐,可卻有種別樣的靈動感。

“休得胡言。”葉婉宜淡淡說道,“陛下事務纏身,容不得你放肆。”

葉柔儀還有些氣鼓鼓的,滿目不甘,卻不敢再多言了,顯然很是聽信姐姐的話。

“陛下可還有說了些什麽?”葉婉宜揚聲問那婢女。

“陛下不曾說了。”宮女答道,“倒是奴婢在來時碰上了淮南王。王爺有些話,要奴婢轉給您。”

“……”

葉婉宜的嘴角略略揚了起來,似在無聲地嘲笑什麽。她慢慢地起了身,走近了小宮女,滾了銀絲的羅紅裙擺,慢悠悠地曳過如玉階石。

“不必說了。”她一點兒聽的意願都無,“橫豎不過是從前那些舊話。”

宮女應了聲“是”。

“對了,再替我稍帶與淮南王一句話。”葉婉宜道,“我不喜歡舊東西。王爺身上的玉佩太舊了,還請王爺丢了吧。”

待宮女離開後,小妹葉柔宜依舊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她踹了踹鞋前的一張石頭凳子,低聲嚷道:“那江月心不過是個小将軍家的女兒,哪兒來的本事當皇後?也不怕被人恥笑!”

葉婉宜卻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江小郎将以女子之身上陣殺敵,數度驅逐大燕人,已是比尋常女子厲害多了。”頓一頓,她重拾起一枚棋子,語氣微帶落寞,“說實話,我竟有幾許豔羨了。”

葉柔宜一點兒都不懂姐姐語氣之中的落寞,滿心皆是憤懑。

葉柔宜出自名門,自幼在家裏金嬌玉貴地長大,上頭的姐姐是名滿京城的第一美人,葉柔宜也以這個姐姐為傲。若是有出門詩會、茶會,葉柔宜張口閉口便是自家姐姐。這一回,一個出身粗野的女将軍壓了姐姐一頭,葉柔宜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葉柔宜出宮回府後,依舊壓不下憤懑。第二日,便叫了幾個丫鬟、嬷嬷,要自家馬車将自個兒送去霍府,決意見見那江月心是個如何人物,最好再給她個下馬威。

葉家家教嚴,為了給姐姐出口氣,葉柔宜可是下了好大一番心思,才借口“去探望好姐妹”偷偷溜出了葉家。

葉柔宜雖然膽子大,可卻也不敢當着霍青別的臉鬧事,只得先縮在角落裏,等霍青別出門上朝去了,這才站到正門口來守着。

未多久,霍府的門口便出來個年輕小姐,一衆丫鬟環簇着她,顯然是個主子。又見她穿的金貴,一條石榴紅的銀霓寶相紋上衣,下頭系着條金錯銀線的八副裙,葉柔宜便篤定了她是個要緊人物,定然是那來日的皇後娘娘江月心沒跑了。

葉柔宜先仔細端詳了一陣,只見此女年紀輕輕,卻出落得嬌豔鮮妍,面上一團傲氣,說話時透着股上了天的淩人味兒,顯然是頤指氣使慣了。她身旁的下人們,俱是大氣都不敢喘的模樣。

葉柔宜暗暗咬牙,心道:好一個江月心!不過是貧家出身的女子,在邊關時看人面色過活,來了京城,做了皇後,麻雀飛上枝頭,便開始鼻孔朝天了!

若是不給她一點顏色瞧瞧,她怎能知道自家姐姐才是京城第一的貴女?!

這樣想着,葉柔宜便站了出去,指着那女子道:“這是哪兒來的邊關鄉下人?真真是礙眼的緊。”說罷,便嘲笑了一陣子。

那着紅衣的女子一愣,略略錯過了頭。

“你是誰?”

霍淑君眉心微蹙,眼底有怒意湧動。一旁的丫鬟、嬷嬷們,感受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忙不疊勸道:“大小姐莫與那些旁人計較,萬萬不可忘記了上京城前老爺的吩咐……”

“給本小姐走開。”霍淑君嗤笑一聲,推開身旁的仆人,傲然瞧着葉柔宜,道,“你又是哪家的窮酸破落戶,找麻煩找到本姑娘的頭上來了?!”

一旁的丫鬟與嬷嬷險些暈厥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世界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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