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宮宴(二)
霍青別都這麽說了, 還有誰敢反駁?
一衆人等皆噤了聲,跟着引路的公公朝清涼宮去了。
清涼宮的大殿今日格外金碧輝煌。已是傍晚時分,殘陽還挂在天際,一線金澄澄的,可宮裏卻已是明燭高燃,燈火不絕;彩衣樂女抱琴而奏,箜篌細響綿綿繞梁。諸位命婦、臣子,皆是紫衣華袍,更有翠雀連層、蜻蜓數疊, 一片珠光寶氣。
江月心跟着霍青別入殿時,原本喧鬧的清涼宮瞬時沉寂了下來,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朝她投來, 争相一睹将來皇後的風采。
她略有些緊張,不自覺便流露出了一分肅然之意。這肅然落到別人眼裏, 就是慣于殺伐的刻骨冰冷,足叫人心驚膽戰。
她穿了身若紫衣裙, 發間壓一枝翠綠的雀尾簪,除此之外別無他飾。雖素淨,卻不顯得單薄,歸根結底,是她那沾染了古戰場風霜的鐵血肅殺之意太過明顯, 叫人不敢仔細看。
一錯眼,旁人只會覺得她眼神冷如刀鋒。
“聽聞,她是不破關的女将軍……”
“難怪如此威武。”
“果真是與京城中的諸位小姐全然不一樣。”
人群之中, 有着低聲的竊竊私語。
江月心的眼神望到哪兒,哪兒的人就戰戰兢兢地別開眼,不敢與她對視,生怕被她的眼神給傷了。江月心納悶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望見有人不閃不避的——
那是一名與她年紀相仿的貴女,穿一身湖碧色授藕望仙裙,領子與袖口俱是掐了金絲的花樣,打扮甚是華美動人;更難得的是,她有一副沉魚落雁的好相貌,叫江月心見了都要怔一下。
那女子不避她眼神,只是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這淺淡溫柔裏,還透出一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慵懶。
霍淑君立刻跳起來,在江月心耳邊小聲道:“就是、就是這個女的!說什麽‘京城第一美人’,葉婉宜!京城人都說,她才是本該做皇後娘娘的人……”她咬牙切齒了一陣,道,“葉柔宜就是這女人的妹子!”
江月心贊嘆一句:“長得挺好看的,難怪叫京城第一美人。”
霍淑君問:“你不讨厭她?”
江月心納悶:“無緣無故的,幹嘛讨厭她?”
霍淑君追問:“京城人都說她才是原本的皇後!”
江月心愈發摸不着頭腦:“可她現在不是皇後啊。”
霍淑君恨鐵不成鋼:“你就不氣?不難受?不心裏揪得慌?”
江月心撓撓頭,道:“一點兒都不。”
霍淑君:……
頓了會兒,霍淑君白眼一翻,小聲喊道:“你這頭豬!”
江月心老老實實受了這一聲“豬”,一門心思地往着陛下的位置瞧去——然而,那龍椅上空空蕩蕩,還沒有人坐着,倒是旁邊的西宮太後已到了,架子十足地招手,要幾個貴女輪番上去給她瞧瞧。
江月心張望一會兒龍椅,又仔細盯着宮門口。每來一個人,她都要緊張一陣子。
——這個豬頭不會就是陛下吧?!也太胖了!
哦不,不,他穿的不是黃色衣袍……
——那這個須發皆白、色眯眯瞧人的老頭子……
哦不,不,年齡不大對勁。
——這個!這個!
一名身着薄黃色衣袍的男子,撩擺而入,玉冠紫帶、薄唇緊抿,面龐有些瘦削,眼神亦略渾濁兇鸷。他的衣袍上繡了條龍,隐隐約約的登入雲間。
江月心倒吸一口冷氣。
莫非——這位就是天恭國的陛下,她将來的夫君?
涼涼。
江月心不知該說些什麽,面色千變萬化,手心裏汗津津的。她已開始開動腦子,瘋狂地思考着如何從這裏逃跑了。
就在此時,門口的太監唱道:“淮南王到——”
江月心懵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那男子衣上的龍只有四爪,乃是王爺的規制。這位面龐冷峻的年輕男子,應當就是西宮太後的親生子,淮南王李素了。
江月心松了口氣。
李素瞧也沒瞧周圍的人,徑直朝太後身旁步去,目不斜視。走過葉婉宜面前時,他略略停了下步子,手指把玩着腰間一塊摩挲得圓滑的玉佩。但那也只是一瞬,沒一會兒,他便走了。
“江家小姐。”西宮太後忽然發話了。
清涼宮裏瞬時安靜了下來,唯有絲弦之聲袅袅未停。
江月心立刻出了坐席,向太後行禮。
太後打量着江月心,見她眼神鋒銳、面龐冷硬,便略有些不敢看她。但太後到底想替自己的親侄女謀個機會,因此,她強撐着視線,雍容道:“哀家早就聽聞江家小姐自幼長于深閨,多才多藝,頗具大家風範,這才讓陛下心儀于你。不知哀家可有這個福氣,瞧一瞧江小姐的舞藝,大飽眼福?”
此言一出,諸位貴夫人都忍不住微翹了嘴角。
什麽“長于深閨”、“多才多藝”?誰不知道這江小郎将從小就出入戰場,一點兒詩詞歌賦都不會?
更何況,于群臣面前獻舞,那是伎子之流的人才會做的。讓堂堂的将軍小姐獻舞,無疑是在作踐她。若是江月心真跳了,那可就是丢人現眼。
太後娘娘果真是要給小郎将一個下馬威,好好羞辱一番這不知天高地厚的邊關女子,最好能讓這江家小姐給太後的親侄女兒葉婉宜騰位置。
一旁的江月心想法卻全然與這群人不同。她蹙了眉,在心底疑惑不已——太後要瞧一瞧她的……武藝?這是要她與人比劍,還是耍起花槍?
她沉思了一會兒,抱拳一鞠,喝道:“末将從命!”說罷,便從侍衛的腰間抽出一柄劍來,利索地挽出了漂亮劍花‘’堅韌劃過時帶起的風,鋒銳已極,刮得人面龐生疼。
“這這這!”
“什麽?!”
諸位夫人、千金皆吓了一跳,不由得将身子朝後縮去。有膽子小的,當即便瑟瑟發抖起來。
江月心卻不管那麽多,像尋常在家裏一樣,熟門熟路地舞了一套劍法。只見她眉心緊蹙,手中劍倏忽如潮湧雪飛,銀光撕斬,劍姿極是漂亮。一招一式之內,皆是取人性命的殺意。在座有懂劍法的,當即便喝起彩來。
“好劍法!”
“妙!”
“不愧是将軍家的女兒!”
懂武藝的男子們一邊鼓掌,一邊紛紛喝彩。待江月心舞罷了劍,倏然将劍歸于刀鞘之中,太後娘娘竟是抖着手兒,一副不敢瞧她的樣子。
“末将獻醜了!”江月心答道。
“妙……好、好劍法……”太後一顆心都要被吓出嗓子眼,扶着侍女的手,連下拍着胸膛,又要了杯茶水壓驚。一想到江月心還在瞅着自己,太後就心裏發虛,連連招手道,“小郎将回、回去歇着吧,哀家沒事兒了……”
太後這麽不頂用,人群裏便有個貴夫人極為不滿。此人就是吳家的夫人——她與葉夫人一樣領着一等外命婦的封號,乃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貴婦。見江月心全身而退,吳夫人便出聲道:“小郎将且慢。”
這吳夫人面相刻薄尖酸,很讓人沒好感。霍淑君見了,就小聲道:“哎,我記得這女人,她笑過我娘!”
“這位夫人有何指教?”江月心問。
“小郎将既是未來的皇後,那百姓難免會好奇一些。”吳夫人笑着,眼光卻很不友善,“聽聞小郎将在不破關時有個相好,乃是那兒的軍師。那軍師與小郎将行從甚密,捏肩捶背,無有不從。這事兒,可是真的?”
吳夫人說罷,一臉的幸災樂禍。
早在知道皇後之位花落邊關時,吳夫人立刻派人将這江月心從裏到外都打探清楚了。雖然那傳聞中與小郎将有一腿的“軍師”似乎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無論如何都打探不到姓甚名誰,但吳夫人不在意。只要能叫這來日的皇後出醜,她就滿足了。若是能将這皇後吓回邊關去,指不準自家的女兒便有機會登上鳳位。
江月心的身子僵了一下。
——這事兒當然是真的,可現在不能說。若是說了,豈不找死?
恰此時,霍青別淡淡開了口,道:“捕風逐影的事兒,何必放在心上?”
吳夫人不服氣,還想要開口,可她身旁的長子連連拽住她,低聲勸告道:“娘,別忘了爹的囑咐,別惹相爺。”長子一連說了幾句,吳夫人這才不甘不願地閉了口。
就在此時,門外頭傳來道淺淺淡淡的笑聲,有人問道:“吳夫人很好奇?”這聲音頗為清雅,仿佛清泉。但見一年輕男子跨入殿內,身姿筆挺如玉,清隽面龐似瘦刀削刻。微溫笑意挂于他頰上,似隔着薄雲淺霧似的。
這人正是當今陛下,李延棠。
“朕說這事是真的,吳夫人信不信?”他慢悠悠地踏過來,笑意溫存,目光掠過早已僵硬的江月心,那視線便柔和了幾分,“那軍師便是朕。因而,是真的,不必多說。”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被放出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