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宮宴(四)
天恭國人皆知, 這帝位原本是屬于李素的。若是李延棠沒有還朝,李素便是東宮儲君,也會是來日帝王。而葉婉宜,便是與他一道青梅長大的未來皇後。
東宮太子與第一美人,郎才女貌,一雙璧人。曾幾何時,葉婉宜與李素雖未有定下婚約,卻是京城人人心知肚明、豔羨無匹的人。
可後來,李延棠回來了。
自此後, 一切便亂了套。李素不再是儲君,領了淮南王的閑職。而葉婉宜,也悄然離開了他。京城中不再傳唱二人的佳話, 反而誇贊葉婉宜是李延棠的皇後之選。
這話原本也是沒有錯的——葉婉宜有閉月羞花之貌,家世、才情皆是一等一的好, 她本就該配個人上之人。即使她與李素有一段往事在,這亦不能遮去她的明珠之華。
李素已二十又四, 是時候娶妻了。但他一直未娶,只說自己還是喜歡從前舊物。此時此刻,他正緊緊掣住葉婉宜的手,醉醺醺地質問她。
葉婉宜面具似的笑顏有了一道裂縫。
“王爺,還請松手。”她的聲音略冷了些, “前塵舊事皆已過去了。煩請王爺早些忘了吧。”
李素依舊微醺着,目光半濁,喃喃問道:“婉宜, 你厭惡我?”
興許是為了讓李素松手,葉婉宜的目光越冷了些:“……是有些厭惡如今的王爺了。”
“厭惡我什麽?”李素嘲諷地笑了下,“厭惡我手無權勢?”
“我厭你終日酒氣加身,”她緊緊凝視着李素,“厭你總是冷臉對人,厭你那副惹人煩的頹廢模樣,厭你一點兒上進心思都無,更厭你總是眷戀舊物。”
李素愣了一下,夜風吹拂,他的酒似乎也醒了點兒。
“你厭惡我。”他喃喃道,“你厭惡我……”
漸漸地,他松了手,退後數步。
他的手慢慢落在腰間,解下了那個摩挲得渾圓的玉佩。赤紅色的系繩,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他将那玉佩半懸在空中,淩空一會兒,竟然兀自松了手,讓它筆直地落在草叢中。
啪嗒一聲輕響,玉佩便沒入草葉中。
“你……”葉婉宜半驚。
李素的目光微晃,凝視了那玉佩半晌,徑直轉身離去。
“……王爺?”未加思索,葉婉宜便踏出了半步。可很快,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步子,只呆怔立在原地。
夜風吹得她烏發亂舞,她久久地立在原地。許久之後,她終于動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沉下身子,手指仔細在草葉中摸索着,将那塊玉佩給找了出來,緊緊捏在手心之中。
鋒銳的草葉,已将她的掌心割破了幾道。
見那玉佩安然無恙,葉婉宜才舒了口氣。
這裏近池塘,她一粗心,腳下竟失心一滑,身體朝着池塘傾瀉而去。葉婉宜驚叫一聲,頓時心頭大亂——此時所有人都在清涼宮中,又有誰會來救狼狽的她?!
就在下一瞬,來救她的人就出現了。
不是什麽太監,也不是什麽去而複返的李素,竟然是飛身探至的江月心!
只見江月心伸手一攬,便将葉婉宜攬在了手臂上;腳步微旋,轉瞬便将葉婉宜自池塘邊扯到了安全處。衣角紛飛不過瞬間,她已關切地問道:“葉小姐沒事吧?”
葉婉宜仰倒在她懷裏,餘驚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她勉強擡起頭,恰好對上江月心的眉眼,心底頓時有了奇怪的感覺。
——自己先前還去挑釁這小郎将,未料到她竟伸手救了自己。
“謝、謝過小郎将……”葉婉宜溫聲道,“小郎将方才不還在清涼宮中?怎麽出來了?”
“我遠遠就瞧着那淮南王對你拉拉扯扯!”江月心很是憤憤不平,“這等騷擾女子的惡事兒,我怎能放任不管?!下次再碰見,我定不會讓他對你動手動腳!”
葉婉宜怔了一下,繼而,忍不住笑出了聲。
“小郎将可真是個妙人。”她慢慢地起了身,輕輕道,“其實你不救我,那才是最好的,因為……”
“不救你?你想下水啊?”江月心很是摸不到頭腦,但她向來“善”解人意,見葉婉宜這麽說,她便幹脆順從地松了手,讓還未站穩的葉婉宜重新摔向了池塘,“那我松手了啊!”
葉婉宜一句“不救我你便一定是皇後”還未說出口,就又轉化成了驚叫。
“救——”她喊道。
這人怎麽回事!!
“哎?”江月心輕松地扯住她,十分納悶,“葉姑娘到底和這池子有什麽仇、什麽怨啊?”
葉婉宜:……
葉婉宜終于站穩了。她撫平了裙角,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氣。好不容易,她才恢複了平日的典雅溫柔,驚魂未定地重對江月心道了謝。
是誠心實意的道謝。
“不用謝!”江月心豪爽地一抱拳,道,“若是以後再有厚顏無恥之徒騷擾你,你不必急着尋短見,找我來幫忙便是!”說罷,她潇灑離去,留下大馬金刀的背影。
葉婉宜:……
急着尋……尋什麽?!
這道插曲算不得什麽,宮宴照常繼續了。江月心回到了清涼宮裏,照舊是走到哪兒,哪兒的人便紛紛側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她有些納悶,便問霍青別:“霍大人,是我長得不忍直視麽?為何大家都不看我。”
霍青別糾正道:“是九叔。”
江月心:“……九叔!哎呀,霍大人何必在意這個。”
霍青別淡淡道:“說了這麽多次都不放在心上,小郎将是不想要我這個叔叔?”
霍青別雖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語氣,江月心卻敏感地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于是,她光速搖頭,連忙解釋道:“怎麽會呢!有九叔這個叔,哎,我真是榮幸榮幸!蓬荜生輝!我哪敢不想要呢?只是一時喊不習慣,轉不過彎來!”
霍青別咳了咳,道:“蓬荜生輝是在招待來自己家的客人時用的。小郎将這是把皇宮當家了?”
江月心:……
哎這也是沒辦法!
她哪兒都好,就是不太認識這些文绉绉的玩意兒!!
霍青別見她撇嘴,終于解釋道:“小郎将的身上,有不同尋常的氣度,瞧起來就不好惹,與我大哥如出一轍。這些在京城待習慣的人,不敢瞧你身上的鋒芒,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江月心微驚:“那怎麽辦?他們都不瞧我,顯得我不近人情!”
霍青別沉思一會兒,無奈道:“小郎将便多笑笑吧。”
于是,江月心便露出個笑來。她笑得有點做作,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反而更瘆人了。群臣百官、內外命婦見了,愈發不敢瞧她。私底下議論裏,江月心的形象已然升華到了更可怕的地步。
“連葉大小姐都敗下陣來,可見這江氏女不是個好惹的。”
“聽聞她武藝高強,以一當百。剛才舞劍的勢頭,真是讓人不敢小觑……”
“噓,莫要妄議……”
李延棠聽着他們議論紛紛,卻并無制止的意思,只是面帶笑意地瞧着江月心。見她回來了,他便問道:“可救到人了?”
“救到了!”江月心嘟囔道,“那淮南王怎麽大白天便與女子拉拉扯扯的?!醉酒鬧事也不是這樣兒的!”
李延棠搖搖頭,微嘆一口氣,道:“這偌大清涼宮,也就只有你敢這樣做。若是換了其他人,都會噤聲不語。……也就是你這樣的性子,才會讓人記在心裏。”
江月心知曉他這是在誇自己,心底微微一喜。
酒過多巡,宮宴終是要散場。賓客逐一散去,由太監引着去坐馬車。外頭明月高懸、星夜旖旎,殿內絲弦闌珊,酒香猶遺。江月心不大舍得走,還想與李延棠多說幾句話。
“你當真是當今陛下?”
“……當真。”
“你當真是阿延?”
“……當真。”
“你當真是我的阿喬?”
“……當真。”
李延棠一連答了三句“當真”,流露出一副無奈模樣。他攜着江月心步向殿門,道:“你多貪了幾杯,還是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叫楊醫正去瞧瞧你的傷勢,莫要起晚了。”
行至殿門時,便見得有個年輕公子一直滿面狐疑地守在門口,止不住地打量江月心與李延棠。他的目光有些太過逾越,李延棠身旁的太監便喝道:“不得無禮!”
那男子只得退下了,可仍舊忍不住偷偷望了一眼江月心。
李延棠身旁的小六子,忽然賣命地給李延棠使起眼色來,小聲提醒道:“陛下,這是謝公子……”
此人正是江月心從前的未婚夫,謝寧。
謝寧睜大眼睛,仔細打量了一番江月心,頓時驚道:“江月心,是你?!”
江月心點頭,納悶道:“是我,怎麽了?”
謝寧大驚:“竟然當真是你!”
江月心:“沒錯是我!”
李延棠:……
“當真是她。”他只能這樣說道。
作者有話要說: 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