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時間就像是握在掌心的沙,不管是攤開還是握緊,終将會一點一滴流逝殆盡。
距離阮之之從雲南旅游回來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日子依然過得平靜無波,有關于那段旅行的記憶逐漸開始模糊不清,除了那個男人隐在落日下的背影。
始終孤傲,始終緘默,他獨自一人在浩瀚天地間寂寂行走。
有關于她手頭上一直研究的富商殺妻案也開始收尾,她熬了一個通宵,徹夜修改報告中的一些漏洞和錯別字,一大早就去公司交給了boss。
至于結果如何,是否能夠安然度過實習期,對于阮之之這種從小到大都是優等生的人而言,根本無需擔心。
交完了這篇新聞報道,阮之之的閑暇時間一下子就多了起來。她回到空空蕩蕩的家裏,一瞬間竟然有些不能适應。
想給自己找點事做,于是她走到書房,開始收拾這段時間為了翻閱資料而搞得一團糟的書桌。将所有打印下來的資料一份份分類整理好,最後映入眼簾的是桌面上随意散落的一張舊照片。照片上的男孩依舊形容蒼白,眼底帶着一抹疲倦的淡淡青色,脊背挺直,身形伶仃清瘦。
阮之之嘆了口氣,将照片夾在書本裏小心翼翼地放好。
不知道這個孩子現在過得怎麽樣。是奮發向上,功成名就,還是徹底崩潰,自暴自棄?
在家裏百無聊賴的分別看完了《美國隊長》1和2,天色也一點一點的暗下來,直至窗外徹底漆黑一片。阮之之打了個哈欠,剛準備卸妝換衣服洗洗睡,顧念一個突如其來的電話讓她瞬間又清醒過來。
一個小時後,兩人在a市市中心一家人聲鼎沸的燒烤大排檔門口見面。
顧念蹬着一雙将近10cm的恨天高,妝容仍舊精致耀眼,只是眼圈微微有些泛紅,好像剛剛才哭過一場。
阮之之心知肚明,一定是又跟程風瑾吵架了。
點了一大堆燒烤和一打啤酒,顧念大手一揮,豪氣地拒絕了阮之之買單的要求,自己一個人付了賬。
羊肉串、裏脊肉、金針菇牛肉卷、烤茄子、烤韭菜……還有一盤份量十足的烤魚。
阮之之盯着一桌子滿滿當當的燒烤,徹底無語:“顧念,你是豬嗎?還是你覺得,我是豬?”
對方卻毫不在意,伸手拿過一串裏脊肉塞進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委屈道:“親愛的,你就陪我多吃點嘛,我都是一個快要失戀的人了。”
阮之之嘆氣,适時地幫她倒滿一杯啤酒:“失什麽戀啊,你們不是連結婚日期都看好了嗎?”
“你不知道程風瑾有多過份,前幾天他跟我說公司加班,我想着體諒他,就沒多問。可是那天晚上我跟同事出去吃飯的時候,你猜怎麽着?同一家餐廳,他和一個陌生女人也在那裏吃飯,兩個人有說有笑,他還殷勤地幫別人端茶倒水。”顧念的聲音本來就是嬌滴滴的,現在又帶着滿腹委屈,簡直把程風瑾的形象描述的十惡不赦。
不過阮之之絲毫不為之所動:“也許人家兩個就是普通同事,加完班正好一起吃飯呢?程風瑾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男人,端茶倒水這種事情肯定不可能讓一個女孩子來做吧?要我說,就是你想多了。”
仰頭喝下一大口啤酒,顧念抿了抿嘴剛想反駁,卻又覺得對方說得好像非常有道理的樣子,讓她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反駁,只好有些心虛地回應:“那、那我當時太生氣了嘛,回家之後他還說我無理取鬧,說我愛發脾氣,我怎麽可能受得了。”說着說着,她嘴角一撇,好像下一秒又要掉下淚來,“今晚跨年,原本我們打算一起去a市那家最好的旋轉餐廳吃飯的,現在也泡湯了。”
阮之之看着她一副小媳婦的委屈模樣,忍不住失笑:“是你單方面覺得泡湯了吧?你現在一個人從家裏跑出來,我覺得,大概撐不過半個小時,程風瑾就要給我打電話要人了。”說着還打趣道,“顧念小姐,你說,我是把你交出去呢?還是交出去呢?”
話音還未落,她的手機鈴聲就響起來。阮之之從羽絨服口袋裏把手機掏出來,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接通了電話。
坐在她對面正在狼吞虎咽的顧念看到程風瑾果然來了電話,剛剛還生氣的不得了,這會兒像只順毛的貓兒一樣,瞬間乖順下來。
“好啦,一會兒他來接你,你們甜甜蜜蜜地去跨年吧,我這個電燈泡也該早點回家休息了。”挂了電話,阮之之一副功成身退的模樣。
顧念看着她,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半晌,終于還是下定決心般地說了出來:“之之,都已經過去三年了,你……還沒有放下嗎?”
阮之之倒啤酒的動作一怔,不過只是一秒的時間,很快就回過神來,漫不經心地回答:“感情這種東西怎麽能說放下就放下。”喉嚨裏有酒咽下,她的眼神茫茫然望向遠處,“其實最近我也在想,我對李司晨現在餘下的……究竟是愛情,還是不甘心呢?”
顧念的視線移向她一雙毫無焦距的漂亮眼睛,掙紮了半天還是開口:“之之,你知道嗎,李司晨馬上要回a市工作了,就在市中心的晨輝大廈。要是……要是你還喜歡他的話,不如——”
她這句話才剛說了一半,就被遠遠的刺耳車笛聲打斷。
從車上走下來的人毫無意外是程風瑾,面容一貫的嚴謹自律,只不過此刻額前碎發淩亂,好像來得很匆忙。
阮之之莞爾一笑,抿了一口杯中的啤酒,擺擺手對顧念道:“他來了,跟他走吧。至于我的事情……放心,我知道怎麽解決才是最好。”
忘掉那個人,與他老死不相來往,對她而言,才是最好。雖然她目前還做不到,但是時光早晚會将她對他最後一點兒可憐的懷念也磨光,早晚會将他的影子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抹掉。
與兩人寒暄幾句,再三拒絕了程風瑾要送她回家的提議,阮之之揮揮手與兩人告別,轉身獨自走在市中心車水馬龍的街道上。
她酒量很差,雖然剛才只喝了一杯度數極低的啤酒,此時此刻也覺得有些頭暈腦脹。一陣晚風帶着涼意拂過,讓她燥熱的臉頰稍稍清醒了一些。
今天是12月31號,過了今天,新的一年就要到了。阮之之的母親常年在外工作,不可能記住這個無關痛癢的日子,而她身邊朋友不多,除了顧念,可以共同跨年的更是寥寥。
其實還是,有點寂寞的。
霓虹燈閃爍迷離,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全部都是成雙成對,臉上洋溢着幸福笑容,除了她。
空中隐隐約約有雪花盤旋飛舞着下墜,阮之之伸出手接住,安靜地看着那片雪花在自己掌心融化消失。
到底是誰天生涼薄。
一個人寂寞地走完了一整個街區,饒是獨立如阮之之,看到滿大街牽手擁抱的幸福情侶,此時此刻也有點想要落荒而逃了。
她嘆氣,打算在下個路口攔出租車回家。
氣溫極低,寒風刺骨,路燈折射下來的燈光雖然昏黃,卻很溫暖,恍惚間讓人覺得,無論是怎樣卑微的人,都可以在這樣的溫暖中被救贖。阮之之很快就走到了路口處,腳步自發地邁出,找到一個合适的位置,剛想招手打車,下一秒,就在這樣寒冬臘月的天氣裏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時硯。
他也是獨自一人,此刻正站在路邊昏黃的路燈下,身影孤傲,神色寡淡,白皙指尖上有一簇火苗正在若有似無地跳躍,将他周身都籠罩在一片淡淡的灰藍色煙霧中。此情此景,襯托得他整個人愈發脫俗,像幻覺一樣不可思議。
沒錯,阮之之對這場意料之外的相遇,描述為不可思議。
顯然,時硯也看到了她。因為他一雙毫無波瀾的沉沉眼睛正朝她看過來,眼神裏帶着一點朦胧,一點柔軟,唯獨沒有驚訝。
被酒精侵蝕了大腦,阮之之昏昏沉沉地看着他,不明白為什麽,他看到自己不覺得驚訝。
想要招手攔車的動作也無意識地停下來,她看着時硯掐滅指尖的煙,漫不經心丢進一旁的垃圾桶,然後……竟然邁步朝她走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一直走到她面前。
男人身上久違了的壓迫感再次席卷而來,阮之之努力讓自己清醒,彎彎嘴角,有些僵硬地開口寒暄:“時硯,好久不見。”
時硯垂下眼睛,瞳色微暗:“是好久不見。”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凝固了,路上的行人街邊的路燈通通都消失了,只剩下面前這個眼神淡漠到近乎陰郁的男人。
像宿命一樣,這場相遇。
阮之之左右張望,路上很多人都向他們投來心照不宣的眼神。雖然名不副實,但是阮之之現在終于不用落單,也跟其他人一樣看起來成雙成對——至少在表面上。總之,她心裏還是有點小開心的。
看了時硯一眼,她繼續客套:“最近過的怎麽樣?”
誰知道時硯根本就沒有接過她抛出的話題,而是走過來與她并肩,極其自然地開口:“記得之前你說過,再見面的時候請我吃飯,擇日不如撞日,就現在吧,吃什麽你定。”
阮之之:“……”
十五分鐘後,兩個人并排坐在一家24小時的便利店裏,眼前擺着兩盒寒酸的關東煮,和兩杯熱氣騰騰的奶茶。擡起頭,偌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将來往的行人盡收眼底。
阮之之有點尴尬,清咳一聲道:“等下次吧,下次餐廳都沒關門的時候,再請你吃大餐。”
話音剛落,她就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下次……她和他之前,還會有下次嗎?就算是生活在同一個城市裏,像他們這樣毫無聯系的人,恐怕也不大容易遇得到。
寒冬臘月的天氣裏,兩個人并肩坐在空間狹小的便利店玻璃窗前,共享着盒子裏香氣四溢的關東煮,剛剛還有些尴尬的氣氛也逐漸緩和下來。
酒意此時此刻已經徹底冷卻。阮之之忍不住心想,如果不是因為剛剛喝了點酒,恐怕自己也不會這麽幹脆地帶他來便利店吃飯。
抱着溫熱的奶茶杯抿了一口,她試探性地開始找話題:“時硯,你怎麽一個人在外面閑逛啊?不跟家人在一起嗎?”
時硯優雅地将食物放入嘴中,眼神連閃躲一下都沒有,輕描淡寫道:“我父母都已經不在了。”
阮之之瞬間愣住,大腦一片空白,連思維都無法正常運轉了。“不在了”這句話有很多的含義,但是,基本上都不是什麽好的含義。她讪讪閉了嘴,心想自己果然不會找話題跟人聊天。
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歉意,時硯微微一笑,側過頭來看她,垂下來的眼睛像燃着一團火,熱烈而專注:“不過,有你在就夠了。”
“……你說什麽?”想也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自己聽錯了,阮之之咬着嘴裏的關東煮,含糊不清地反問。
時硯從善如流地搖了搖頭,眼底那團火在無人的地方慢慢熄滅。
就在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時,時針已經緩緩指向零點。
只聽到“砰”的一聲,下一秒,巨大的爆炸聲從遠處響起,數不清的煙花在夜空中大朵大朵的炸開來,流光溢彩,像是陣陣流星雨降落,霎那間點燃了整片黯淡夜空。
零點到了,新的一年也如約而至了。
這已經是第四年了。阮之之擡起頭,透過便利店的玻璃窗向夜空中望去,在心裏默默地想,今年,她一定要忘掉李司晨。
連便利店裏的員工都嬉笑打鬧着出門去看煙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并肩坐在裏面,各懷秘密。
轉過頭來看着眼神專注于漫天煙花的阮之之,時硯身上終于不再纏繞那股若有似無的疏離倦怠感,眼睛裏彌漫着的霧氣漸漸散開,只餘下一片純潔的白。隐秘的,深情的,不可言說的。
在心裏忍住了一千次想要伸手撫她發端的瘋狂念頭,他沉默良久,終于還是低聲,極度克制,極度小心翼翼地在她耳邊輕聲說:“新年快樂,之之。”
☆、11.C5·塞林格
生活依舊按部就班,平靜地毫無波瀾。阮之之交上去的那份新聞報道獲得了boss的高度表揚,同時,她的試用期正式通過。
這個結果雖說是在意料之中,但也着實讓她深深松了口氣。在美國留學的時候,阮之之主修專業是商科裏的金融系,與記者這個職業實在是八竿子打不着。不過畢業回國之後,她考慮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很多知名大型外企的面試機會,選擇了自己比較感興趣的職業,因此,母親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不過她絲毫都不後悔,一輩子這麽長,如果浪費在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上面,實在是太可惜了。同理,一輩子這麽長,如果不能浪費在自己最喜歡的人身上,實在是太悲哀了。
幸好現在試用期已經通過,自己的工作步入正軌,母親應該也不會再有意見了。
***
由于剛剛成為一名正式記者,阮之之現在還處于工作上比較清閑的階段,于是,無所事事的她經常被顧念拉出去陪她喝茶聊天,理由是,顧念說自己患有婚前恐懼症。
就像今天,明明是一個完美的周末,如果沒有顧念一大早的奪命連魂call的話。
阮之之打着哈欠,極其不情願地從床上爬起來,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擠牙膏的時候險些擠成了洗面奶。
随便穿了條破洞牛仔褲,上面套了件運動風格的外套,腳上穿了雙亮眼的拼色運動鞋。阮之之照鏡子的時候,深深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二十五歲的老女人,好像打扮得着實過于年輕了一點。
正想着要不要換件上衣,顧念的催促電話又一次打過來,阮之之無奈,只好跟她說自己已經出門了,挂掉電話之後,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又紮了一個高馬尾。
阮之之走出房門,深深地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去a大,說不定會被人認成學生。
盡管阮之之跟a大這所國內名聲斐然數一數二的黃金高校毫無關聯,不過由于顧念的原因,她多多少少也來過幾次。
熟門熟路摸到顧念所在的教學樓辦公室,剛想推門進去,就看到顧念手裏抱着一摞教案匆匆忙忙地走出來。
顧念看到是她立刻撅了撅嘴,十分難過地開口:“之之,我一個同事今天有急事,所以找我代門財經課,大概一個小時後下課,你先自己到處逛逛啊,一會兒我下了課請你吃飯。”她說完看了眼手表,大概是覺得上課快來不及了,連自己穿着高跟鞋也不顧及,就這麽抱着教案在走廊裏一路小跑起來。
阮之之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感嘆顧念雖然在感情上面有點作有點不靠譜,但是關于工作方面,還是非常認真負責的。
畢竟是a大的教授啊,閃閃發光的黃金招牌。任何一個在這所大學裏就職的老師都會非常有壓力吧。
就這麽東想西想着,阮之之百無聊賴的在這幢大得像迷宮一樣的教學樓裏慢吞吞地散步。結果沒過多久,就發現自己可恥的迷路了。
有些許迷茫的東張西望,恰好看到有一間階梯教室門口半敞着,裏面隐隐還有人聲傳出來。
有人。可能是在上課。
自己如果只是問個路的話,應該也不會影響他們多久吧?
嗯……應該沒關系的。
這麽想着,阮之之當機立斷地朝着階梯教室的方向走過去。由于正門緊閉,她只能從半敞着的後門偷偷溜進去。
剛一進去,就被眼前的盛況吓了一跳。因為,這間幾乎可以容納三百人的階梯教室裏,現在竟然密密麻麻坐滿了人。有些人因為沒有座位,甚至就直接坐在教室的階梯上,當真是人山人海,水洩不通。
什麽課這麽有魅力?
好奇心瞬間将自己原本問路的目的壓下去,阮之之走到人群裏,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跟着學生一起坐下來。其他人只當她是來晚了,再加上她一身簡潔大方的運動裝扮,根本就沒有人懷疑她早已經從大學畢業了三年。
她悄悄坐下來,還沒擡頭就聽到階梯教室裏正中央,男人清冽中略帶一絲沙啞的音色,沉沉的,很從容,也很性感。
他說:“avoidant personality disorder,中文學名回避型人格障礙。這種人身上最大的特征是行為退縮,心理自卑,往往內心封閉,不願與他人親密接觸,并具有很大的社會不安感。”
這個極其具有辨識度的聲音阮之之已經聽過很多次,就算想錯認耳朵都不允許。
世界上真的會發生這麽湊巧的事情嗎?
時隔一個月之久,她再一次在這種不恰當的場合,偶遇他。
阮之之剛擡起頭來,下一秒,講臺上淡定從容的男人恰好也轉過身來,她毫無防備,跌進男人的深深眼瞳。
陰郁,冷漠,厭世,就像一朵沾染劇毒的罂粟花,明明知道極度危險,卻仍然有前赴後繼的人願意張開雙手擁抱他。
明明被人山人海包圍,明明站在人群的最中央,可是時硯此時此刻傳達出來的感覺,卻仿佛是站在一片荒無人煙的廢墟裏。
阮之之看着他這樣冷淡到近乎冷漠的眼神,握着手機的手指忍不住抖了一下。
而這個微小的動作卻仿佛被對方察覺一樣,因為她敏感地發現,時硯看着她,那雙毫無情感的眼睛,竟然一點一點變得柔軟下來,仿佛知道自己吓到了她。
他的眼神在她身上至少停留了五秒之久,而後,他不動聲色地轉過身,語氣依舊無波無瀾:“回避型人格形成的主要原因是自卑心理。而自卑感起源于人的幼年時期,由于自己的無能,只能眼睜睜目睹一些事情的發生,從而産生不勝任和痛苦的感覺。當然,也包括一個人由于生理缺陷或某些心理缺陷而産生的自我輕視。”
時硯講課的方式并不輕松,談吐也不風趣,甚至是有一些嚴肅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就像此時此刻坐在階梯教室裏的三百多個學生一樣,阮之之也無法自拔地沉浸在他所講的內容中。沒有什麽緣由,只是大腦控制不住的被他吸引,完全就是不由自主的。
這個人,真的是有魔力的。
她靜靜聽着他授課,一剎那竟然連時間都忘了。
臨近下課之際,時硯提前五分鐘結束了課堂內容。他站在講臺後面,低着頭眉眼淡淡地收拾手中的教案,口中漫不經心道:“下課前照例請幾位同學分享一下自己近期最喜歡的一段句子。”
話音剛落,講臺下就已經齊刷刷舉起了好多只手。
時硯看都沒看,随手指了一個女生。
那個女生愣了愣,然後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竟然這麽好。她站起來,激動得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我最近比較喜歡的是《簡愛》裏她的一段獨白:‘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難于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于離開你一樣。上帝沒有這樣安排。但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走過墳墓,平等的站在上帝面前。’”
“很好。”時硯點點頭,口吻簡直是極度敷衍,即便這樣,那個女生仍舊一臉幸福地坐了下來。
随即,他又伸手指了另外幾個人。
“諸法因緣生,我說是因緣;因緣盡故滅,我作如是說。”
“每一個生命都要得到肯定和尊重。死亡是我們的朋友。死亡是我們生命中最大的支持力量。我們每天都向着死亡走去。”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在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
最後一個女生念完這首詩之後,擡頭有點羞怯地看着時硯,咬了咬唇,半晌還是鼓起勇氣問:“時教授,今天,能不能請你也分享一段喜歡的句子給我們呢?”
拿着教案的手一頓,所有人都以為時硯依舊會毫不留情的拒絕,可是今天的他沒有。他仍舊維持着那個即将走出教室的動作,沒有轉身,沒有回頭。
他的背影帶着濃重的霧色,孤獨又疲倦,開口,依舊是淡淡沙啞卻極度性感的音色:“there are some people who think love is sex and marriage and six o‘clock-kisses and children, and perhaps it is but do you know what i think i think,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
“選自塞林格《破碎故事之心》,下課。”從始至終,時硯都沒有回頭,他說完這句話,誰也沒有看,循着那道筆直的軌跡,徑自走出了教室。
love is a touch and yet not a touch,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
塞林格的這個短篇故事《破碎故事之心》,阮之之也曾經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過。她記得有人是這樣評價這個故事的:有些作家窮盡一生的寫作,也無法用寥寥幾筆寫出這樣具有強烈情感的句子。
從《百年孤獨》到《破碎故事之心》,時硯喜歡的好像總是這樣消極悲哀的故事。
或許,他們都是兩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而已。
跟着人流一起走出教室,阮之之看了看時間,估算着這個時間顧念也該下課了,正想着随便叫住一個學生問路,沒想到一擡頭就看到了在走廊對面的吸煙室裏吸煙的時硯。
比起陌生人,是不是還是找認識的人問路好一點?
稍稍考慮了一下,她腳步換了個方向,還是往吸煙室走過去。
阮之之走到吸煙室門口,時硯此時此刻是背對着她的,高挑削瘦的背影看起來冷冰冰的,毫無感情,就像剛剛在教室裏一樣,渾身上下貼滿了生人勿近的标簽。
張了張嘴正想開口叫他,不知道為什麽,下一秒,時硯卻好似心有所感一樣,突然在這個時候轉過身來。
她毫無防備,對上他一雙冷漠到近乎尖銳的眼睛。
對方看到是她,神色稍緩,嘴裏還叼着一根煙,垂下眼睛,不動聲色地開口寒暄:“又見面了。”
“是啊,又見面了。”阮之之清咳一聲,略有些赧然的開口詢問,“我是來找我朋友的,但是因為校園太大所以現在好像迷路了,能不能告訴我三號教學樓怎麽走啊?”
時硯抿起唇,露出一個極淡的微笑來。他掐滅手中的煙,慢慢從光線陰暗的吸煙室裏走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阮之之看着他一點點從黑暗裏走向光明的地方,竟然會隐隐覺得松了一口氣。
“我帶你去吧。”他說。
☆、12.C5·大學校友
跟時硯并肩走在去三號教學樓的路上,阮之之深深懷疑自己剛剛的決定是錯誤的。她不應該讓時硯帶她過來,因為……此時此刻,凡是他們走過的地方,路人望過來的眼光簡直就像刀刃一樣刺在她心上。
阮之之眼觀鼻鼻觀心,努力裝作一副自然平常的樣子。時硯的步伐并不快,好像怕她跟不上一樣。他的側臉輪廓極其精致,而身上總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道。
剛拐進三號教學樓的時候,需要步行穿過一片走廊裏的密閉區域,這裏沒有燈,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一點兒光線也透不進來,逼仄又壓抑。
身體瞬間變得高度緊張,由于之前在大學裏的一次實驗室停電經歷,阮之之是有一點幽閉恐懼症的,雖然并不嚴重,但是此時此刻也足夠讓她心緒不安。
步履艱難的慢慢走着,阮之之額頭上的汗一滴滴落下來。
突然,旁邊有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
對于她跟時硯現在的關系而言,這是一個很安全的動作。沒有牽她的手,也沒有摟她的肩,只是禮貌又有距離的握住了她的手腕,似乎對她的恐懼感同身受一般。
“你很害怕?”一片陰暗裏,他的聲音很克制,沉沉的,又有些啞。
阮之之點點頭,點完之後又下意識補充一句:“我以前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正在實驗室裏做一項危險實驗,突然停電了,而且門被反鎖出不去,我跟其他人一起在裏面困了好幾個小時。所以現在只要是走進密閉的地方,心理上就會有些抗拒。”
對方握住她手腕的動作一怔,半晌突然輕輕笑了笑。他一邊笑,一邊恍若自言自語般地低聲開口:“原來你還記得。”
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阮之之忍不住扭頭去看他,一片光線陰暗的空間裏,恍惚間只看見他唇角的笑容很淡,轉瞬即逝。
時硯走在稍微前面一點的位置,不輕不重握着她的手腕,兩個人就這樣慢慢走着,不知道為什麽,阮之之竟然覺得有些安心。
跟在他的身後,竟然會讓她感到安全。
直至穿過走廊,一路走到顧念的辦公室門口,阮之之站定,在心裏想着怎麽措辭跟他告別顯得自己禮貌熱情一些。
時硯就站在她對面,個子高高的,此刻微微垂了一點眼睛看着她,漆黑的瞳孔暗潮洶湧,情緒不明。
一片沉默之際,他走近,伸出手,輕輕在她臉上蹭了蹭。
瞬間感覺到渾身血液都凝固了,阮之之愣在原地,有些僵硬地睜大了眼睛。
而剛剛做完親昵動作的男人卻只是揚揚手,輕描淡寫地解釋:“有灰。”
……是剛剛在走廊裏蹭到的?
臉頰上還殘留着對方手指上淡淡的煙草味道,阮之之情緒平靜下來,又覺得自己剛剛那麽大的反應似乎有些丢臉。
他退了幾步,歪了點頭看着她,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你之前說過的那個人,現在還喜歡嗎?”
困惑了幾秒,阮之之半晌才反應過來時硯的意思,之前在玉龍雪山上,她曾經跟陳嘉言說過自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當時時硯也在場。
她擡頭迎上他的視線,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
覺得氣氛有點尴尬,阮之之伸手撩了撩頭發,也跟着随口寒暄了一句:“那你呢?現在還在喜歡她嗎?”
時硯沉默,擡眼看她,一雙漆黑漂亮的眼睛明明滅滅,半晌,也點頭說是。
兩個人再次禮貌告別,阮之之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步步走遠,陽光下,他落在地面上的影子被拉成一條很長的,細細的線。每一次告別的時候,他的背影都顯得孤獨又寂寞。
***
“哎呀之之你來啦,走走走,我請你吃早茶。a大附近正好新開了一家,我同事告訴我的,說特別好吃,一會兒到飯點了還要排隊呢。”顧念剛收拾好東西走出辦公室,看到阮之之站在門口,立刻風風火火的過來拉着她就走。
阮之之一路心不在焉地跟着她走出a大校園門口,那個港式茶餐廳距離a大不過一個街區,确實很近。
現在是上午十點多,餐廳看起來也才剛營業不久,兩個人在侍應生的帶領下直接走進去,還挑了一個靠窗的好位置。
顧念剛代完一節課,現在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她拿過菜單,照例亂七八糟地點了一大堆,完全不像是兩個女生能吃完的量。
阮之之坐在她對面,無奈嘆氣:“我的大小姐,你這個浪費糧食的習慣,從大學到現在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顧念家裏雖然只是普通的小康家庭,但是作為獨生女兒,她也是被父母當成掌上明珠從小寵到大的。再加上大學後談的男朋友程風瑾身為一家上市公司的繼承人,經濟條件更加優渥,所以她直到現在也不知道什麽是人間疾苦,做什麽事情都是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在浪費這一方面,程風瑾也曾經無數次地說要幫她把這個壞習慣改正過來,不過照阮之之看來,他們兩個在一起之後,顧念浪費的習慣倒是越來越嚴重了。
李司晨以前經常說顧念被程風瑾寵壞了,的确如此。
相比較而言,李司晨對阮之之,殘忍了何止一百倍。
因為這個點兒客人很少,所以食物上得很快。腸粉、蝦餃、鳳爪、蘿蔔糕,還有艇仔粥,在餐桌上擺了一圈,香氣撲鼻,瞬間就勾起了阮之之的食欲。
顧念一邊毫無形象的狼吞虎咽,一邊跟阮之之碎碎念:“之之,我下個禮拜就要跟程風瑾舉行婚禮了。你知道嗎,我這幾天晚上天天失眠,掉頭發,黑眼圈都快比上熊貓了。”
“怎麽?你別告訴我你現在又不想跟程風瑾結婚了。”
“……哎呀不是啦,我就是、就是覺得吧,一輩子這麽長,萬一結婚之後他對我不好怎麽辦?萬一我們熬不過七年之癢又離婚了怎麽辦?萬一,他發現我沒有我想象中的那麽好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