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恨心難平
那個女子,倒在血泊中,玉白的頸項上是一道猙獰的長痕。
那雙總是盈滿溫暖與慈憐的眼,此刻了無生機的睜着。
她身旁跪着一個人,那個萬人之上卻總對他有求必應的人,依然是一身華服,卻那樣頹然地跪着,胸膛上插着一柄劍,猩紅的獻血順着刀刃點點流下,與反射着寒光的劍身渲出一種莫名的妖冶。
他有點懼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不知道這是怎麽了,他只是半夜驚醒忽然發現她不見了,便出來尋她。蹑手蹑腳來到父皇的寝室,卻看到這樣一幕。
心裏有個聲音說:“快跑啊,快跑,這不是你能幹涉的……”但腳就像生了根似的,他無法移動自己的步伐,在原地呆呆的看着。
執劍的那人又高又大,有點面熟。他輕輕顫顫地扶着門檻,屏住呼吸打量着那人。
“讓你死得這般痛快,我也不負這手足之情了。”那人說着,将劍猛地抽出。鮮血飛濺,跪着的人口中不斷噴着血沫,臉色一片死灰,身軀劇烈地晃了晃,重重倒了下去。
他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那人身後還有一些人,他記得有幾個是父皇的大臣。而那人……
是了,那人他見過。那時,她牽着他,聲音中盡是苦澀與沙啞:“墨天,這是元親王,來,叫……皇叔。”
皇叔……對了,這人是皇叔。
但為什麽皇叔要這樣做?到底怎麽了?
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臉,再将視線投向殿中。确是,血泊中,倒着那兩個無比熟悉的人。
他們這是……死了嗎?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不禁暗裏罵了罵自己,可意識卻控制不住,這念頭在他腦海裏盤旋不去,直到眼中滾出幾滴淚,他才接受了事實。
父皇和母後……被皇叔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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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跌跪在門邊,聲音被哽在喉間,胸腔中的難受堵得他喘不過氣。
明明不久前自己還在母後的淺吟低歌中安然入睡,怎麽現在……
他記得自己總想着長大後要對母後如何如何地好,但如今他還沒長大,母後就……
連父皇也被皇叔殺了?!為什麽?!
他想起皇叔常常遠遠地看着他們,有一回還拽着母後……莫非,是皇叔對母後有非分之想,卻又無可奈何,才心生殺意?
心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握住一般,他不禁一陣惡寒,視線又望向那群人,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他騰地站起來,雙腿一陣軟麻。他不敢再逗留,轉身便跑。他聽到刀劍落地的聲音,夾雜着人聲從剛才的地方傳來:
“他們都歸天了吧?”
“元親王您莫太激動,您帶夏兒走吧,這兒留給我們就好。”
“為黎民百姓除了害,也是一樁功德了……”
他什麽也聽不懂,什麽也不知道,只在黑暗中不停地跑。他跑得腿疼,在拐角處撞到了什麽人,他驚恐地摔倒在地,卻被一雙手扶起,頭頂上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殿下怎麽這麽晚了還在宮中閑逛,您不是早已就寝了嗎?怎麽身邊也沒一位随從……”
這人将他抱起,他定睛一看,是暮暮,眼中盛滿了擔憂。他靠在暮暮懷裏,醞釀良久的悲傷終于溢出胸腔。他號啕大哭,嘶喊着:“母後不見了,母後不見了……”
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停止哭泣的,也不記得是怎樣回到房中的。醒來已是翌日午時,他撫着臉上的淚痕暗自慶幸還好是一場夢,但周圍的一切都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白色。他坐起身,奇怪自己何時穿白衣覆白被,暮暮這時走進來,白裙白發帶,臉色都是灰白的。她聲音平平淡淡,無感情地宣布着:“元親王昨夜勇誅暴君,痛失愛妻沈夏、賢臣嘉向然,全宮祭禮十日。十日後,元親王加冕稱帝。三殿下,十日後奴婢會帶您去參加登基聖典。”
重重的,像是什麽東西狠狠墜地一般,他聽到碎石飛濺的聲音,沉悶地在心中回響。緊攥衣襟的雙手也變得慘白,他怔怔的坐着,腦海裏盤旋着暮暮的話。
什麽意思,他的父皇怎麽成了暴君呢?還有,沈夏……那是他的母後啊!怎麽成了那人的愛妻……他慌忙問道:“你方才,喚我什麽?”
暮暮面不改色:“三殿下。”
他跳下床,沖到暮暮身前扯着她的袖子:“什麽,什麽三殿下,你解釋清楚,你從前不這樣喚我的……”
“您是元親王的第三子,奴婢自然需稱您三殿下。”暮暮的聲音依然冷淡,“十日後宮人會送來禮袍。奴婢暫且告退。”
房門啪的關上,房中只剩他一人。他站在原地,只是站着,沒哭,沒鬧,連他自己都驚異,居然一滴淚也沒流。
這意思是,那人謀害了父皇和母後,便直接奪走了父皇的一切,連同母後,和自己,都是他的人了?
他撥開額前的發絲,翻身上床,陷進厚厚的被子裏,只覺得渾身冰涼。
十日後。他感覺自己像個玩偶似的,被一行宮人穿上繡了金雲紋的黑衣,又被一行大臣領到祭壇上,迷迷茫茫的看着那人穿着與父皇當初一樣的衣袍,迷迷茫茫的聽見文武百官像朝拜父皇一樣朝拜那個人。
他覺得自己沉到了另一個世界裏,迷迷茫茫地和另外兩個同樣穿着黑底金紋袍的男孩站在一起接受官員們的問候。看着那些跪在自己身前叩頭行禮的人,他也只是迷迷茫茫地學着那另外兩人揮手說“平身”。
然後,一起到那人跟前行禮。
他滿腦子都是那夜的慘狀,很奇怪自己心中一點都不恐懼,只是擡起頭,默默地看着那個人,默默地記住那張臉。心中開始有些想法,潛滋暗長。
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無比清脆而甜美。他爽朗地笑着,對那人叫道:“父皇。”
他知道自己當時天真動人的樣子讓所有人都忍不住心生憐愛,同時也攻破了那個人的防心。
他坐起身,摩挲着胸前的衣扣,靜靜憶着往事。
他對他百依百順,只是為了讓那人卸下對他的懷疑;他每天做着那個安靜聽話的三皇子,也只是為了那人能器重他。這樣,他才能夠更好地報複。
他以為,從那時起,接近那人,取得那人的信任,日後為父母報仇,便是他生的目的。然而,現在還為青姬。
成婚那日,宴席散後,嘉伶一直維持着動人的笑,輕輕倚着他回到婚房。房門推上後,她遣散了宮人,熄了燭火,拉着淩墨天,低低地問道:“我就這麽低賤麽?讓你這樣不在意?”
他剛想說話,卻聽得她又道:“那個人,叫赫連青芨是吧?三年前你和她不過是萍水相逢,就這般心心念念,三年間你們并未再次相見,你只是到喬州去了一天,又舊情複燃了?”
他低頭,借着窗外的亮光看見她臉頰上閃動的淚痕,伴随帶上哽咽的話語:“你們在一起的時間怎麽算都不到半月,我三歲住進皇宮,從小伴你的情誼,居然比不上一個舞女嗎?”
“我只當你是妹妹,是與我朝夕相處十三年、最憐愛最心疼的妹妹,而不是妻子,不是所愛之人,你能明白嗎?你和她是不同的。”淩墨天嘆道。
“我與她不同?”嘉伶呵地笑一聲,“我知道,我不如她美豔,不如她清麗動人,不如她溫婉楚楚……反正我就是不如她,沒她漂亮,所以你不喜歡我?”
“伶兒你……”他遞過帕子為她拭淚,“這與漂不漂亮沒關系,感情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我早就愛了她,也就不會變。就像這些年,無論我怎麽勸,你都不會喜歡上別的人一樣。”
她又是一笑:“你也知道我心裏只有你,可你的心裏總是裝着其他人。”
他靜默了。片刻後他說:“我們分房睡吧。”
“也好。”她退到門邊将手撫上門把,“那我到另一廂房去,這本該是你我歡喜而居的正房,單留與你。我知道,你肯定希望那笙簫大殿上,花燭洞房中與你一起的人是赫連青芨。只可惜她不會有那個機會。我也是好争的人,如今我至少是你的原配夫人,我遲早是會贏過她的。”
她吱呀一聲推開房門,揮身離去。
淩墨天心裏湧起莫名的難受。他看着長大的女孩兒,從未讓她臉上失去笑容,更是未曾讓她這般心碎。從看見她離去的那一刻他更深地意識到,那三年之約的履行,他們之間的愛,是艱辛不斷的。
但他沒想到這代價這麽大……
他想到蓮池邊她明媚的神色,世界像從她星辰般的雙眼裏打開。還有每次她看他時,黑曜石般的瞳仁中,承載的安穩與深情。讓他想起,多年前,母後的視線。
而那雙眼就這樣被那人剜掉了……她再也看不見任何美好的事物了……
自古兩大怨,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那人皆占盡了。他更恨的是,那人要了青姬,不好生待她,卻如此殘忍……如果是發現了自己的二心而懲罰他,那為何不早斬草除根?
沒有多想。他只知道,想要兩仇俱報,之前的方法行不通。
他開始嘗試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