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沉檻荊

走廊迂回且陰潮,因為許久不曾有人居住,便也無人清掃,梁間是層層黃塵和蛛絲。只消看一眼,便覺心厭。

她居然得住在這種地方。

嘉伶提着裙擺小心翼翼地走着,又拐了幾個彎,才看到寝房的門。她正欲推門,卻沾了一手的灰。她皺了皺眉,擡起腳,又覺得這樣踢門不大禮貌,只硬着頭皮用手推開。

吱呀一聲,房裏的人下意識擡手擋在眼前。她覺得有些諷刺,淡淡道:“太久不見光,怕刺眼麽?你還看得見麽?”

青姬将手緩緩放下,笑道:“嘉伶小姐。”

“如今你是妃子,我只是皇子妃,你地位本高于我,不應這般稱呼。何況這裏并無外人,叫我伶兒就好。”嘉伶踏入房門,驚異自己竟說了當初不滿淩墨天說的話。

“伶兒。”她仍笑着,眼部用白帶子覆住了,往日的青衣也換成了白裙。她沒束發,三千青絲錦緞一般流瀉而下,在這幽暗的房中,仍像位仙子一般不染凡塵。那笑就是九天瑤池仙境中的白蓮,娴靜而安穩,讓人不由自主深陷。

比攝魂的魔女更危險的着迷。

明明年歲相當,為什麽自己就沒有這樣的氣度……嘉伶不敢再直視她,偏過頭道:“三哥哥去參軍了。”

她挑起的嘴角微微一僵:“三殿下去參軍了?”

嘉伶點點頭:“昨日出發的。”

“他……近日可還好?參軍可危險?”她輕聲問道。

嘉伶皺了皺眉:“他還好……但你被幽禁在此,雙眼被剜,不擔心自己的處境,反而擔心他嗎?”

她舒開一口氣:“我都已經這樣了。他好,就好了。在軍中有沒有好好照顧他的人?”

“放心,他是皇子。”嘉伶坐到她身邊,“前幾日他向聖上提出入伍的請願,聖上有意磨練他,便允他到塞外帶兵。檻荊閣無人侍候,消息閉塞,你必然是不知的。他三番五次想要來看你,都被人阻擋了。你是妃子,他是皇子,這難處自然不用我解釋。”

“從三年前我落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必定隔着萬水千山。我知道,那次落選是你們策劃好的。”青姬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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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伶有些愧倦地開口:“我那支‘墨天舞’,其實是你最後參選時跳的。我看着你的步子,暗中記下了……”

“我知道的。”

“那你有沒有對他說?”嘉伶不由自主攥住裙擺。

“沒有。”青姬淡然地開口,“我不認為,這有什麽重要。”

眼前的女子,真的好像仙人。

嘉伶嘆了口氣,說道:“我還是不明白,我和他青梅竹馬,朝朝暮暮,數千個日日夜夜,他始終只當我是妹妹;你卻只是幾日相處,就讓他動心了,為什麽?即使你與他分離三年,還沒了眼睛,他心裏還是有你……”

“感情的事,誰都不能定奪。”青姬撥開肩上的青絲,“剪不斷,理還亂。”

“剪不斷,理還亂……”她起身,“好像真是。”

她想到那夜他說:“感情是一種很複雜的東西,我早就愛了她,也就不會變。就像這些年,無論我怎麽勸,你都不會喜歡上別的人一樣。”

就像這些年,無論我怎麽勸,你都不會喜歡上別的人一樣。

“告辭。”

她起身踏出寝房,感覺眼眶一陣酸疼。

檻荊閣像個黑窖一般。不過她不在意。本就看不見了,已然身處黑暗,不怕更黑。

來到這裏不知度過了多少時光,每日都有人為她送來飯菜,讓她不至挨餓。她知道暮暮暗中為她打點了不少,有時還會到房門前不言不語地立着探看。她也不言不語,只是朝她那邊微笑。

自上次嘉伶忽然來訪後,她就常常聽到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知道,她也在外面偷偷看着她。堂堂皇子妃,也會有這樣好奇的時候?她莞爾,卻不出聲戳破。然後有一天,門又吱呀的打開。

“……你知道我在外面的對不對?”

她笑了:“坐吧。”

她知道嘉伶從前對她是有敵意的,但她并不反感這女孩,而且挺喜歡她。羨慕她天真爛漫,直率坦然;羨慕她婉轉可愛,而且能名正言順地與淩墨天相伴。

他們才是郎才女貌吧……她想。心中一點沒有酸澀。

後來,嘉伶隔三差五地來到她房中。只是坐在她面前,不說話。一坐就是幾個時辰。偶爾想起什麽事情,就與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着話。過程很無聊,但每次嘉伶離開後,她總覺得心裏一陣感激。畢竟,她的生活變得沒那麽空虛。

就這樣度過近兩年光景。有一夜,她聽到不同于往日的腳步聲,接着門被推開。她訝異地起身,卻落入一個懷抱。

她微微愣了愣,只聽得那人在耳畔柔聲道:“青姬……好久不見……”

她心裏湧起陣陣酸楚,嗫嚅着說:“墨天,你,你回來了?邊塞可……”

她還沒說完,他的唇就貼面而來。她只愣神了一瞬,就陷入與他更深邃的纏綿。

他們都知道這逾越有多危險,但都不在乎。只想任自己放縱,讓彼此沉淪。

她靠在他懷裏,指尖摩畫他五官的輪廓。她忽然很難過,原來再也看不見他,是這樣痛苦。

淩墨天輕輕握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胸膛,低聲問着:“你感覺到什麽?”

她幾乎能聽見那心跳聲,“很溫暖,很強健。”

“那是為你跳動,也是因為你才有溫度。”他依舊沉聲。

她柔柔地笑起來:“怎麽今晚你的情話那麽多?”

“因為,因為積蓄了太多的話……”

他苦笑。本是為了集結勢力才去參軍,想不到這會更加重對她的留戀。兩年戍守,兩年征戰,讓他愈來愈想念與她在一起的平和。他決定偷偷回來,看她一眼,也是滿足的。可他覺得還不夠,想索取更多,他不甘心。尤其是看到她雙目已失的樣子……

握着她的手突然一緊。她颦眉:“你在害怕?”

他點頭:“是。”

“你竟也有怕的時候,軍中生活太險嗎?”

他長嘆,将她的手覆在唇邊:“我怕的不是戰場上的烽火連天,也不擔心性命随時會不屬于自己。我只是在想,在我凱旋歸來、報仇雪恨之時,那個鴛鴦帳中等待我的人,還會不會是你。”

她憾然,緊緊擁住他,哽咽着:“無論怎樣,我都會一直等……”

即使等待的心,比當初淩翊元活生生剜瞎她的雙眼更痛。

他們就這樣相偎着一夜。天幕開始褪色時,淩墨天緩緩從她身邊挪開,卻被她拽住:“你要離開了是嗎?”

他說:“若是天亮了,我就很難走了。”

青姬手一滞,半晌,只說道:“定要平安。”

掌中漸漸失去他的溫度,不久後,只剩一片虛無。

外面忽然嘈雜起來,青姬疑惑地起身,不久後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随即聽見淩翊元道:“昨夜,三殿下到這兒來過?”

她笑:“聖上恭臨僻地,所為何事?”

淩翊元朝兩邊的人使了個眼色,立即有人一左一右将青姬架起。她不明所以地面對着他,只感到油然而生的危機。

淩翊元走到她面前,冷笑道:“我剜你眼,被道是無緣無故;而如今你身居妃位,卻勾引皇儲,這違常倫、反宮禮之罪,我斷你筋骨,就理所當然了吧!”

話音一落,左手腕間傳來一陣劇痛,整只手臂頓時就沒了知覺。她狠狠咬住雙唇,舌尖一片血腥。她聽到一聲尖叫、一陣急促的步聲,伴随着嘉伶的哭喊:“皇上,她犯了什麽錯讓您這樣生氣,您不要這樣,求您了,不要啊……”

他揮手叫人:“帶三皇子妃回宮。”接着便是右臂沒了知覺。她疼得幾乎暈過去,依稀聽到嘉伶漸漸遠去的泣語。

腳踝處又是一陣刺骨之痛,她滑落在地上,四肢怎麽也動彈不得。又聽見淩翊元一陣冷笑:“兩次刑罰皆由本皇親自動手,也算是看得起你。”

聽見他們離開的聲音,她身子一歪,暈了過去。

不知道暈了多久,意識恢複時聽到斷斷續續的哭聲。她喚着:“伶兒嗎?”

然後便是更劇烈的抽泣。

她無奈:“像個孩子似的,快別哭了。我睡了多久?”

嘉伶邊扶她坐正,邊抽噎着:“快兩天了。”

“這麽久啊……你說說,發生什麽事了?”

“前幾日,皇上聽說三殿下來了檻荊閣,又回去了。他震怒,便說要挑斷你手筋腳筋……”嘉伶道。

怪不得四肢都沒了感覺……青姬的聲音泛起苦澀:“那,以後,我是不是不能再跳舞了?”

嘉伶情緒驟然激動:“他們說已經将你的筋骨斷掉了,今後你行動都不能了……為什麽皇上要這樣對你?他為什麽這樣啊……

“我從前也很讨厭你,讨厭你搶走了三哥哥,讨厭你在我的婚宴上豔壓群芳,你不知道我從前對你的想法有多惡毒……但現在我知道我錯了,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這樣痛苦,一點也不想看到三哥哥知道你這般苦楚後的樣子,我不想他傷心,當年我設計讓你落選後看見他黯然失神的樣子我就後悔了……我以為他愛你,是因為我不及你美;但是我錯了,有誰會為了一個人的外表犯這樣的險事?

“你們之間的感情和外表無關啊……就算你明眸不再,風華無存,他心中那惟一的人仍是你,他還是只願為你執筆畫眉……”她哭着,“就算我能跳出你跳過的舞,能跳出世上千百姿韻,但終究跳不進他的心……其實你才是那天下第一舞者,你才是那個能舞傾天下的人……”

“伶兒……”她剛出言,又被嘉伶打斷:“你知道嗎,有消息傳出三殿下領兵謀反,而之前,大軍已逼至城門外;現在,怕是已沖至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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