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此生所願
又是夜。想到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淩墨天微微挑了挑嘴角。
如今，終于可以與他好好算賬了……
淩墨天眼中滿是陰冷，直逼宣政大殿。
門大開着，無一守衛。淩墨天上前一步，一名侍衛攔住勸道：“殿下休急，這樣毫無防備，怕是有埋伏……”
淩墨天将他推開，徑自往前走：“這不是他的行事風格，我自有分寸。”
他跨過殿大門，一步步踏上臺階，來到朝堂上。淩翊元坐在龍椅上，和平日一般波瀾不驚，微垂的目光落在淩墨天身上，看着他提劍在堂下伫立着仰視自己後，又一步步踏上臺階，來到自己面前。只靜靜地看着，一言不發。
淩墨天提起劍，架到淩翊元脖子上，冷冷問道：“你就真的沒一點防備？”
“若想防你，你斷然是踏不進這殿門。”淩翊元平靜地答道，“我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我最愛的兒子，會這樣對待我。難道那個女人真的是妖精嗎？把你迷惑成這樣？”
淩墨天一挑嘴角：“你還有顏面這樣說？知道麽，我盼這一刻，盼了十五年。我一開始就知道真相。從四歲那年目睹你殺害我父皇母後起，我就想，有朝一日，親手了結你的性命。如今，也為青姬。”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此仇若不報，我是枉了身為堂堂男兒！”
聽畢，淩翊元開始大笑，笑容扭曲了臉龐，笑聲回蕩在殿堂裏。然後，他笑着嘆了口氣，說：“那麽，當年我登基時，還有這十多年來，你口中念的聲聲‘父皇’，只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好達成你的目的？呵，難怪你這麽優秀，難怪你這樣讨我歡心，難怪你對我言聽計從，娶伶兒，也只是因為這是我的命令而已吧？我竟以為是誰已向你解釋好了呢！”
淩墨天緊握手中的劍：“解釋？”
“哈哈哈哈哈，你還說你一開始就知道真相……你知道，什麽才是真相嗎？
“你別急着下手，聽我說說。不然，你是真的一無所知了。”
見淩墨天眼中寒光更甚，他笑笑道：“啧啧，這模樣像了，但這性格和你母後真的一點不一樣。
“當年啊，你母後真美。她是酒樓的歌女，每天早晨都會到河邊吹簫。你沒見過，你不知道，那才是良辰美景。
Advertisement
“我當然愛慕她啊。嘉向然替我想了個法子。你應該沒見過嘉向然吧……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伶兒的父親。我扮成一個潦倒書生向她乞借銀兩，她不僅給了我，還問我有無栖息之所，她以為我是進都趕考的呢！
我就裝的更可憐。當年我頑劣，出宮十天半個月是常有的事，我便在她待着的酒樓住下，宮裏人也沒來找過我……她真是個好女子，為人正當得很。問她姓名，她說她叫沈夏。沈夏……她明明有着春一樣的美好，卻名夏。
“她每天都告訴我，哪位先生會作文章，哪些書籍我應讀，還每日給我送飯。有一日我便拽住她問，你也是戀着我的吧？
“她那麽聰明，聽出了那句‘也是’。她一向腼腆，我這般大膽，是有點吓着她。她只是笑笑，低着頭不說話……後來我們到城郊的一座小廟裏，拉來幾人，簡簡單單地拜了堂，成了親。不久，她就有了身孕。
“我覺得，不能再委屈她了。我可是皇子啊，怎麽能讓我夫人這樣辛勞……一天我稱有事，偷偷回宮奏見父皇，告訴他，我要娶夏兒。
“父皇極生氣。他本就不滿我平日的性子，更不會同意這等事。他當初對我說的話，可比我當初對你說的要狠得多。而且那時，她已有了我的孩子啊……那就是你。”
淩墨天的劍震了一震：“我如何信你？”
“若你真的是淩翊坤的兒子，你覺得我會殺了他而留你至今？”淩翊元咧着嘴角，“淩翊坤……有多久沒說起過這個名字了，我都差點忘記他的罪孽。
“就是我回宮那夜，我到父皇宮中，想與他再進一步商量。然而，我卻看到父皇的屍體，就那樣倒在桌旁。淩翊坤從屏風後走出來，沖我笑。那時候，我還叫他皇兄。
“他說：‘父皇早無執政之力，如今猝死，卻未立繼承人。我是長子，理應我即位，但那些個老臣定會争議不休。只要你扶持我上位，那麽我将傾我所有達成你此後所有要求。’
“我問，父皇是不是他毒害的。他笑笑說是啊，不過看見他進來的人都被處理掉了，如果父皇真正的死因若被查出，我便是惟一可能下手的人。雖于心不忍，但我還是與他一齊僞造了一切。因為我不能死，我有妻子，有孩子，我要保護他們。我以為他要是當上皇帝，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了。
“然而，一切只是我以為啊……我得到權利，是為了保護他人；他得到權力，是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過上奢靡的生活。登基加冕後，他大肆揮霍國庫，加重賦稅，興建土木，不理政務，用搜刮的民脂民膏四處游玩，只顧飲酒作樂，從不管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他以前就見過夏兒，早就貪戀她，明知我們已情投意合，還是叫人将她帶入皇宮，強行囚禁在淨蓮池旁逼她就範，還玷辱了她的身子……”淩翊元嘲諷地看向淩墨天，“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你以為，只有你這麽凄然？
“你知道這對于一個女子來說有多苦？要不是因為有你，她早就自盡了。
“她是拿自盡來要挾過他，但淩翊坤說，如果她自盡，就對我和你下手。
“你知道她攜着你日日在淨蓮池邊有多苦？你知道嗎，本該是我們一家三人和和樂樂地在一起，父慈，母賢，子孝。然而我只能在下朝後繞道遠遠地看一眼你們，偶然遇見，你卻開口叫我，皇叔……
“我與夏兒，是拜過堂的夫妻啊……”
淩墨天愣愣地聽着，半晌後問道：“那，其實……你才是我父皇？”
“那不然？”淩翊元眼中泛開淚滴，“人人都以為你是淩翊坤的種，但我才是你的親生父皇！”
“我看不下黎民百姓無辜受難，更看不下自己的人被他這般□□……我不懂，他可是我親哥哥啊！我暗中拉攏勢力，當朝中重臣都為我所用的時候，我就知道，推翻他的時候到了。
“那晚，我帶着人馬沖進皇宮。守衛很薄弱，我們很輕松地就到了他的寝宮。踏進房門，便看見他面對着我們靠在牆邊，拿刀抵着夏兒的脖子。”
他沉痛得閉上眼睛，腦海裏閃過那晚的畫面。
那個他這輩子惟一愛的女子仍是蒼涼地笑着，昔日的明眸，此刻空洞無神。他沉聲道：“夏兒你別怕，我們今夜就會處理了這孽賊，你要冷靜。”
“處理？”淩翊坤陰翳的臉在她身後出現，“這個女人現在在我手上，你若敢胡作非為，我就即刻讓她命喪于此，你可忍心？”
他憤怒得說不出話來，她臉色蒼白地笑着，沖着他說：“這輩子和你相識一場，能被你愛過，我已毫無留念。你要照顧好墨天，他還那麽小，那麽可愛，他可是我們惟一的孩子，你要記着……如今，我只是個不潔之人，無功于你，不利于世，現在還被作為你前路的障礙……我不願成為累贅。如果能夠讓你得償所願，那我的付出，就值得了。”
說完，她攥住淩翊坤執刀的手，狠狠地劃過自己的脖子。
玉白的頸項立刻噴湧出血液，濺了淩翊坤一臉。他将她往旁邊一推，嫌惡地用袖子擦臉。忽然想起自己沒了籌碼，他渾身哆嗦了一下，随後拿起刀指向淩翊元：“你，你敢前進一步……”
淩翊元早被眼前的一幕驚愕。尤其是再看到沈夏倒下時，那雙眼中忽的滑下淚，而臉上，仍是笑容。
不再蒼涼，那是與他第一次遇到她時相同的笑。
他大腦一片空白，只覺得眼前一片猩紅。他提起劍朝淩翊坤踏去，相距幾步之遙時，嘉向然忽然叫喊着奔過來：“當心！”他反應過來停住腳步時，只看見嘉向然跌跪在他面前，身上插了數支羽箭，暗紅的血液汩汩流出。
“有機關啊……”嘉向然口中流着血沫，對他笑道：“還是魯魯莽莽的，以後可千萬謹慎……劍裏有劇毒，伶兒就交給你照顧了……為你死，挺值的……”他斷斷續續地說着，然後，一歪身墜了下去。
“不，不……你醒醒啊！”他慌忙地拍打嘉向然的臉，卻只能眼睜睜地看他在血泊中漸漸流逝生命。他抄起劍冷冷地看向淩翊坤，淩翊坤雙手顫抖着握着刀，在沈夏的屍體旁蜷跪着。淩翊元把劍向他擲去，利刃直接穿透了他的軀體。淩翊元緩緩走過去，把劍抽出來，再狠狠□□他的心髒。
看着淩翊坤一臉灰白、不可置信的頹喪的樣子，他只是快意了一瞬。
畢竟，他死得太簡單了。
“讓你死得這般痛快，我也不負這手足之情了。”他說着，将劍狠狠抽出。
終于了結這禽獸了啊……
他看到她的屍體，手一松，劍哐當落地。
但是，這是以失去她為代價……
“她說，如果能夠讓我得償所願，她的付出就值得了。她犧牲自己，讓我達到手刃淩翊坤的目的；但是，保她安全，護她無憂，才是我的心願啊……”淩翊元看着淩墨天，“你才是什麽都不知道的人。可笑，你居然就這樣被騙了十多年，還自以為大仇可報？現在，你打算拿我怎麽辦？還想殺了我嗎？”
淩墨天感到一陣眩目。
想殺他只是因為他是謀害父母的兇手，而且傷害了自己的愛人。但是，其實，他才是自己的生父……
那，青姬呢？這該怎麽辦？
愣神的瞬間，淩翊元猛地擡手往淩墨天肩上震去。淩墨天手腕一滑，劍脫落而下，順勢被淩翊元奪去，下一秒就貼到了淩墨天脖子邊。
“你以為要不是有我的暗中授意，會有如此兵力供你調遣？你以為若不是我故意為之，你能這麽容易就踏進我的殿門？你奏請參軍時我就明白你的心思，因為我當年做了一模一樣的事！真不愧是我兒子啊……我以為你也是為了搶回自己的女人，想不到你還有這些心思！現在你也知道了，你是我的兒子，我的皇位本就要傳予你，但你這謀反之罪，我該怎麽治？”
淩墨天駭然地看着脖子上的劍尖，一時說不出話來。
原來造成這一切的，都是因為自己錯誤的認知嗎？
“但是……你為什麽要那樣對青姬？她犯了什麽錯！”良久，淩墨天問道。
“被你愛上，就是錯。”淩翊元說，“你母後和青姬是一類的女子，這類女子總會令人不由自主甘心付出。我從不後悔愛過她，但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轍。”
“不要以為得到了權利，就可以讓她們幸福。總會有人處心積慮為害。畢竟，越是顯貴，越是危機。你越是權高利重，越是責任無邊，如果你是皇帝，更是無暇顧及他事。若你愛的人是個貴族小姐，她背後總有背景有勢力，不會有太多人敢打上主意；若是一介凡人，就會很容易被利用。我不讓你與青姬有瓜葛，就是在為了你的前路鋪墊！”
“你知道我為此煞費多少苦心？直接殺了她，你必然不會絕情，只會陷入對她的哀思，日日沉淪。我立她為妃，是不想你與她再有連缱；但你們之間總有千絲萬縷，這只是緩兵之計。接着，我剜她雙眼，斷她筋脈，是為了讓你在與她相處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中對她死心。怎麽會有人甘願一輩子照顧個廢人！呵呵，現在你仍對她有情，但是以後的某天，你就會對不能自理的她心生厭惡了……”
“你怎麽能這般狠心地傷害一個無辜的人？”淩墨天無法置信，他竟然是這般想的！
“我說了，她一介凡人，被你愛上，就是錯。”淩翊元毫不在意地聳聳肩，“何況我與她無親無故，只要有利于你，她不過就是個工具。”
“你……”
一邊是自己的父皇，一邊是深愛的女子……他不知道，該怎麽抉擇。
淩翊元冷笑着，将劍從淩墨天脖子上挪開：“不知所措了嗎？那，本皇親自來為你設計錦繡前程……”
語畢，血肉刺穿之聲響起，如一陣驚雷在耳邊炸響。淩墨天瞳孔驟然緊縮，僵在原地不可動彈。
就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他，将利劍刺入自己心髒。
淩翊元刷地抽出劍，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他将劍狠狠擲到地上，響亮的碰撞聲響起。接着，二皇子從龍椅後轉出來，走到殿外。
“皇兄……”淩墨天張口喊着，卻見他徑自到大軍面前，朗聲道：“妖女青姬，欺君惑主，毒蠱三皇子謀害聖上，戴罪潛逃，望天下臣民全力搜尋此女，尋獲者重重有賞！即日起，三皇子便襲承帝位……”
“皇兄！”淩墨天從身後拽過二皇子，“你瘋了嗎？這是怎麽回事？”
二皇子一皺眉，低聲對淩墨天道：“你還不明白麽？父皇年輕時為了你母後，不知有過多少沖動之事；他不知道你會為了那女人做出什麽事來，但他說，他不願死在自己兒子手裏，更不願你再愛那舞姬，便與我以劍落之聲為暗令，策劃這一出戲，讓那女子不得安生，讓你成為新皇。大皇兄染疾早逝，你一向比我聰穎，他早就将你視為繼承人……”
“那他為何要自盡？”淩墨天瞟見淩翊元的屍體，再也抑不住情緒。
明明這場景，他在心中期待過無數次。
但當真相浮出後，他卻如萬箭穿心一般難受。
二皇子默默拍了拍他的肩，輕聲道：“自你母後去世起，他便生無可戀。況且日日政務繁忙，他已積下滿身勞疾。支撐了那麽久，不過是因為膝下有你。他将天下治理得風調雨順，政通人和，不僅是為了彌補當初擁立昏君之誤，還是為了讓你治國時不那麽辛勞。除了那女人，他什麽都給你了……”
“可我只想要她。”淩墨天眼中竟溢出了淚。他呆呆地望向二皇子，問道：“為什麽，為什麽他就不讓我們在一起？”
“理由他不是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當你發現你并不可能護她周全時，你便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境。所謂愛之深，痛之切，他已經歷過那樣的切膚之恨，不希望你重蹈覆轍。雖然那女子真的挺好，但太美的事物，總是危險的。”二皇子嘆了口氣，“在你進軍時，伶兒就帶她逃走了，父皇不追捕，不阻攔，而是下谕讓天下人找她，還有從前對她做的種種事情，都是為了消磨你們之間的感情……”
用心之良苦，手段之狠毒，甚至不惜性命……淩墨天只感覺腦中一陣轟鳴。忽然眼前又出現那抹身影，一襲青衣，如畫笑靥。他緩緩閉上眼，微微一笑，朝二皇子跪了下去。
“皇兄，我淩墨天自願退位，現在你才是這天下的主人。我将不再是皇子，不再是将士，不再與皇室有任何關系。從今往後，我只是芸芸衆生中一渺微塵。”說着，他叩頭：“拜見吾皇！”
“拜見吾皇！”
殿外，城外，千軍萬馬，俯首稱臣。
二皇子慌忙扶起他，駭然道：“你不是從小就渴望着這皇位？怎麽……”
淩墨天淡然笑道：“我渴望皇位，是因為我以為坐上那把龍椅，就可以保全我在乎的一切。然而你們都告訴我，即便我權傾天下，還是不能護她。既然這樣，那麽這帝位，我不如不要。這天下蒼生，就交給你了。”
而我要離開。
有了權力，仍不能保護所愛，那又有什麽好留戀？只願此生，能與她攜手共度，相伴紅塵。
他的心，從未像現在這樣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