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那個屋子,關門質問:“你少說幾句可好?”

“怎麽了嘛……”沈桐兒在某些方面缺心少肺:“你說鹿先生把我叫回來,真的是想感謝我嗎?不可能,像他那種大人物何必做這種無聊事?”

蘇晟不願看着她的大眼睛說謊,轉身道:“也許是為了那塊玉牌,若逼急了你還給他就是,反正拿來無用。”

沈桐兒點點頭,轉頭發現房間內的器物都精巧無比,拿起個昨夜節日留下的荷花燈說:“哎呀,這個好漂亮,我之前都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稀松平常。”蘇晟不在意,竟不遮掩地摸出刻在金簡上的《天光集》道:“我有部奇書,記錄了世間所有燈盞的制造之法。”

沈桐兒好奇地湊過去,眨着大眼睛驚訝:“這是黃金做的!”

蘇晟見她全然不識得似的,不由暗淡下目光。

沈桐兒覺得奇怪:“可上面的字我一個都看不懂呀……”

蘇晟回神說:“是種失傳的古老文字。”

“那、那上面有說走馬燈的做法嗎?”沈桐兒追問:“我小時候看到市集上有拍賣過一個走馬燈,一點燃就會有小人繞在周圍走啊走啊,特別好玩……可惜雲娘沒有那麽多銀子,不肯給我買。”

“……這種東西上面未有記載。”蘇晟哭笑不得。

“哦。”沈桐兒失望。

蘇晟道:“不過也并非多難,我給你做就是了。”

“真的嗎?”沈桐兒馬上纏着他,滿臉興致勃勃:“反正現在閑着,我去管那些丫鬟要點材料。”

“不過你不準再讓那個莽夫喚你桐兒。”蘇晟皺眉。

“啊?”沈桐兒愣住。

蘇晟扭頭:“只有親近的人可以這樣稱呼你,萍水相逢而已,用不着他自來熟。”

30.笙歌夜宴

越是活在傳言與故事中的大人物, 就會越多幾分神性,而少了幾分像人。

玉京高高在上的皇帝對于大江南北的平頭百姓而言, 永遠只是個不能提及的名字。

而數百年來掌握着商賈命脈的鹿家家主, 同樣屬于這般遙遠的存在。

當晚沈桐兒被季祁引向大戰後修複過的雲座酒樓, 難免有些緊張:“聽說就算是王公貴族, 也難得能被鹿家招待, 我去真的沒問題嗎?季大哥, 你若是騙我, 我可真信不得任何人了。”

季祁濃眉大眼, 笑容非常爽朗:“桐兒,你就是太多疑,不過這樣也好, 出門在外長些心眼免得吃虧, 我與家主一見如故, 他屬于痛快的生意人, 對打打殺殺的江湖恩怨沒興趣, 當真只是要請客交朋友, 況且你要明白,他若是想害你, 壓根無需廢此周折,別說是你了, 鹿家的高手刺客任我也難以應付。”

“此話倒是不假, 我娘以前常對我講, 天下唯官府與姓鹿的惹不得。”沈桐兒點點頭, 莫名感覺到身邊投來蘇晟冷淡的目光,不由輕咳一聲:“季大哥,你以後還是叫我沈姑娘吧,我已經長大了。”

季祁微怔,目光不由望向神秘莫測的的白衣公子,轉而微笑:“可在我眼裏還像孩子。”

蘇晟立即握緊了修長的手指。

沈桐兒向來就事論事,并不善于這種拐彎抹角的交流方式,望見雲座樓閣的瞬間便忘記堅持,立刻興沖沖地跑了過去。

季祁笑意不減,拱手道:“蘇公子,請。”

——

有錢人的特點大概便是不知錢為何物吧?

往日賓朋滿座的奢華食店竟然空空蕩蕩,樓上樓下只立着數位面無表情的護衛,個個眉眼精致,不負家主熱衷美人的名聲。

“哦呀,都被包場啦?”沈桐兒好奇地東瞅西望,不由整理了下自己的小袍子,不想顯得太難看。

“這雲座本就是鹿先生的産業,當然是他說了算。”跟上來的季祁囑咐道:“桐兒……”

沈桐兒回頭提醒:“沈姑娘!”

“好,沈姑娘,一會兒對家主講話客氣些,萬不能頂撞。”季祁露出無奈的模樣。

沈桐兒點點頭,親昵地拉住蘇晟的胳膊:“小白,我們走。”

蘇晟始終冰封的臉這才溫和了些,默不作聲地邁開步子,瞥了無辜的季祁一眼。

——

大家對于高高在上之人的想象總是如廟裏的神像般巨大而又金光閃閃。

在沈桐兒的腦子裏,能夠掌管鹿家的男人也定然是不怒自威的大丈夫。

誰曉得當她三份忐忑七分激動地穿越重重紗簾,行至被嚴密看守的頂樓宴會大廳時,卻見在一片缤紛如花般的美女盡頭坐着位身着黑衣的清瘦男子。

丹鳳眼、黛山眉,眼底一顆溫柔的淚痣,略顯蒼白的唇卻扶着幾分笑意,真像那般守着青燈苦讀的文弱書生。

況且最令人吃驚的并不是家主的長相,而是他所坐的帶有兩個大輪的紅木椅,顯然是腿腳不便的人才……

就在小丫頭目瞪口呆的功夫,鹿家家主已經扶着尖尖的下巴輕笑出聲:“怎麽,沒想到本人是這幅頹廢的模樣,回不過神來嗎?”

他的聲音也很幹淨,但不似蘇晟透着幾分幹脆,簡直柔到人骨頭發軟。

沈桐兒趕緊拱手施禮:“不敢不敢!見過鹿——鹿大人!”

家主并無半點高深的表情,依然溫和地說:“姑娘不必如此客氣,鄙人鹿笙,直呼此名即可。”

這沈桐兒怎敢從命?

她扭頭拉了拉蘇晟的衣袖:“小白……問好啊。”

蘇晟勉為其難地開口:“久仰。”

鹿笙饒有興致:“沒想到沈姑娘小小年紀已有婚配,我常聽季祁對你念念不忘,還想幫忙說門喜事,看來是我想太多了。”

“啊……”沈桐兒羞澀地脫口而出:“不是的,他只是我的寵物!”

話音剛落又發現不對勁,對視上蘇晟滿是嗔怒的眼睛幹笑:“是、是朋友……”

“哎,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沈姑娘竟比我還要玩得開些。”鹿笙擡手道:“請坐,今日相約實在冒昧,望二位能夠滿意而歸。”

雲娘當然不可能教導教沈桐兒男女之事,她莫名其妙地小聲問:“玩啥,他在說什麽?”

“你少講幾句話,倒可少丢些臉面。”蘇晟無語。

沈桐兒偷看對面落落大方的季祁,又故意嘟囔:“要把季大哥說給我嗎,他是很厲害沒錯,但我先得問問我娘。”

從在橋邊被搭讪時,蘇晟就看出這丫頭沒那麽老實,立刻道:“你做夢!”

“嘻嘻。”沈桐兒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摸着嘴唇得逞竊笑。

豐盛的菜肴很快便被美人們依次端來,擺滿長桌,當真是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然而鹿笙瞧也不瞧,只接過杯溫酒,擡手道:“沈姑娘之前的英勇事跡我已略聞一二,雖然到底沒能救得了金銀島,倒也使鹿某其餘的店鋪幸免于難,此等恩情言不足以,這杯酒就當是向姑娘道謝了。”

沈桐兒躲開蘇晟的阻撓,高興地随着喝了杯,頓時被嗆得眼淚橫飛。

鹿笙微笑:“不用勉強,給沈姑娘上茶。”

“鹿大人,想您這般富可敵國的實力,手下應當有不少禦鬼師吧?”沈桐兒問道。

“當然。”鹿笙欣然承認。

“既然金銀島規模如此之巨,為何不派幾位禦鬼師嚴防死守呢?倘若當時有些比我厲害的人,也不至于鬧到如此下場。”沈桐兒憋不住心中疑惑。

“這點是鹿某的疏忽,禦鬼師從前也是有的,偏不巧他幾個月前去世了,我想着有家父派人安放的八塊金螢石圍着,應該不會出問題,誰曉得……”鹿笙微微嘆息,根本不動神色。

“那些異鬼并不懼怕金螢石的,難道鹿先生不清楚?季大哥,你總知道的吧?”沈桐兒質問。

“多少求些心安而已,異鬼千變萬化,碰到厲害的角色,就算是派八個季祁看着也難免會出事。”鹿笙的态度透出不以為然:“事情既然已經發生,再過多糾結也無意義,對于我來說,更多要考慮的是如何将金銀島修複起來。”

“修複?”沈桐兒驚訝地張大眼睛,她這輩子錢袋最充足的時候就是在當掉十株魂塵之後,當真想象不出重建如此壯觀的游船要花掉多少真金白銀。

“無論怎麽講,鹿某喜歡這個賭場。”鹿笙扶住額頭,黑色紗袖随之落下,露出雪白的手臂。

沈桐兒見他沒有管自己讨要剩下幾塊金螢石,暗自舒了口氣。

鹿笙又道:“提起賭場,沈姑娘之前也曾在金銀島立下賭約,現在就将那驚虛先生帶過來吧。”

沈桐兒面露不安之色,畢竟黃譽齊并非她所找回。

“禀告家主,驚虛老頭受不得驚吓昏死了過去。”立在暗處的一命黑衣護衛報告道。

鹿笙亮如秋水的眼睛終于泛起絲不悅。

護衛吓得單膝跪地:“屬下這就去把他弄醒帶來!”

鹿笙收回目光,擡手道:“空着也是乏味,那就叫酒兒和袖兒表演個節目助興,鹿某也是很久沒看到令人驚訝的美人了,今夜心情大好。”

沈桐兒立刻捧住臉說:“诶,我有那麽好看嗎?”

鹿笙微笑:“我是在說桐兒身邊的公子啊。”

沈桐兒瞬間呆住。

鹿笙被她的表情逗得彎起眼膜,忽又傾身向季祁:“季兄說的沒錯,沈姑娘果然是天真爛漫的人。”

再度丢臉的沈桐兒這才垂着腦袋老實下來,聽到蘇晟在旁嘆氣,終于選擇閉上嘴巴。

幸好此時兩位穿着煙綠色紗衣的男女一前一後走了進來,沖淡了氣氛尴尬。

他們皆屬于明眸皓齒的傾城色,而且是極難得的雙胞胎,若非因為性別而有了高矮差別,實在叫人分辨不開。

男子拿着笙,女子抱着琴,雙雙優雅落座。

沈桐兒眼見這位美女的酥胸因為紗衣輕薄而露出大半,不由立刻捂住蘇晟的眼睛:“不許看,不許看。”

蘇晟無奈地拉下她的小手:“我沒看。”

沈桐兒對這容貌至上的鹿家已有些無語,緊張地揪着小白,生怕他被鹿笙搶占。

而遭腹诽的鹿笙卻波瀾不驚,介紹道:“沈姑娘不是問鹿某手下有沒有厲害的禦鬼師嗎?這二位即是。”

“诶……”沈桐兒詫異。

妖嬈多姿的美女彎起桃花眼:“小女子花病酒,攜家弟風滿袖見過各位貴客,今日花好月圓,就笙歌一曲聊以助興。”

話畢她便将懷中木琴擺好,擡手彈出了天籁之音。

寬敞的會客廳燭火暗下,只留得姐弟二人唱演着绮麗溫柔的古曲,果真別有風姿。

只可惜沈桐兒不懂得欣賞音律,注意力全在他們隐隐泛紅的水眸上,想象不出這般嬌柔的人兒殺起異鬼來是何模樣。

坐于旁邊的蘇晟倒是悠閑,始終握住沈桐兒的右手十指相合,仿佛随時準備帶她走人般,對這裏的美味珍馐、莺莺燕燕毫無興致可言。

——

精彩的表演自然獲得滿堂喝彩。

可惜令人醉心的綠意美人很快退下,立刻換成了哆哆嗦嗦的驚虛先生被粗魯地丢到大堂中央。

他衣冠不整、滿臉污垢,襯着那蒼蒼白發可憐極了。

但思及此人十餘年來始終在捉活人以喂餓鬼的惡行,便很難獲得同情。

驚虛先生再也顧不得體面,慘叫道:“大人擾命、大人擾民!我這雙陰陽眼是假的,配、配不上沈姑娘!”

“誰說我要剜你的眼睛了?”鹿笙慢慢地飲着酒說:“所謂賭,講得是誠信與運氣,你主動提出先找到黃譽齊者得赤離草,可當時黃譽齊就在這金銀島的艙裏關着,你本是知情人,有的是船工可以作證,不是詐賭是什麽?”

“我當時氣不過沈姑娘有本事,方才出此下策,求大人原諒!”驚虛先生老淚縱橫。

“原因就不必講了,我并不關心。”鹿笙道:“但詐賭者當受何等處置,王子與庶民都是逃不過的。”

沈桐兒這才聽懂家主想幹什麽,不由有些緊張。

然而鹿家人訓練有素,就在驚虛先生滿地爬着求饒的時候,那位眉清目秀的守衛便持劍上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揮出銀光,硬生生切斷了這老頭的四肢,讓血噴得遍地都是。

沈桐兒頓時失去最後一點胃口,大驚失色地皺眉捂臉。

相反,下令的鹿笙卻如同望着蝼蟻死去般全不在意,只是微啓蒼白的嘴唇說:“對鹿家而言,別的已經不重要了,但規矩是不能壞的,做事不講規矩像什麽樣子呢,你說對嗎,沈姑娘?”

31.執手去何方

原本還算融洽的宴會因為驚虛先生之死而變得格外寂靜。

沈桐兒被鹿笙問得呆滞半晌,而後忍不住說:“規矩是你們定的, 我才不在意呢!”

她這一頂撞, 瞬間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

糟糕,難道要把我也斬掉……

沈桐兒已經做好越窗逃跑的準備, 幹笑道:“鹿先生不會因為大家被順從慣了, 一兩句不順耳, 就對我動粗吧?”

鹿笙冷漠地彎起嘴角:“不順耳雖不順耳,但沈姑娘對鹿某是有用之人,所以我暫且不會為難。”

“我有用?”沈桐兒偷看蘇晟,感覺他說的話句句在理,這個鹿家的确是個麻煩。

鹿笙無視這丫頭的小動作,繼續道:“因為有件事, 需沈姑娘替我去辦。”

沈桐兒趕忙擺手:“不不不, 我們趕着回家,要不是季大哥今日把我們攔下, 我倆已經在路上了。”

“沈姑娘回家可是為了去送那赤離草?”鹿笙徑直問道。

沈桐兒皺眉不肯回答。

鹿笙微笑:“原本驚虛先生詐賭,致使賭約根本不成立, 賭資理當物歸原主,無奈黃知府已死, 況且他手裏那顆赤離草本就是假的, 鹿某也就不追究了。”

“假的?!”沈桐兒呆滞, 畢竟當初關于神草的消息來自于季祁, 否則她也不可能千裏迢迢找到南陵原。

仿佛感知到小姑娘呼之欲出的質疑, 季祁款款起身, 非常大方地解釋道:“桐兒莫要生氣,季某十年前在玉京便與黃思道相識,算是忘年之交,他祖上傳下赤離草一事,也是在醉酒之後無意說出的,若非看你救母心切,季某本不必将此消息告知于你……”

沈桐兒的急性子無需證明,別的她完全可以不放在心上,但關于雲娘卻禁不起半點打擊,頓時追問道:“所以怎麽會是假的呢?”

鹿笙擡手安撫道:“說起來也是機緣巧合,鹿某之前曾在黑市上收過株赤離,這草藥絕跡于世間、的确千金難求,便無意間放在心上。聽聞沈姑娘與驚虛先生的賭約之事不禁好奇,調查之後才發現原來是黃知府老眼昏花,早已無暇打理家事,仆人們常偷換他的寶貝暗中販賣得利,赤離草便是其中之一。”

沈桐兒郁悶到欲站起身,卻被蘇晟按住。

大堂中央一片狼藉的屍體被飛速清理幹淨,清秀的守衛又端上來個精致的錦盒,靜立後緩緩打開。

裏面果然躺着顆赤紅的草藥,其根莖葉脈與沈桐兒得到的絲毫不差。

“行玄之山,有草赤離,其葉如芥,色赤味甘,氣息似姜,曬幹驅百蟲,食之有複明之效。”鹿笙淡淡地念出古書上的記載,而後問道:“沈姑娘如不信,為何不親自辨別一番呢?”

此時的沈桐兒再也顧不上胡鬧說笑,馬上跳到守衛身邊,摸出自己的赤離草先嗅後嘗,漸漸面如死灰。

雖然造假之術已登峰造極,但在真貨面前還是相形見绌。

鹿笙摸着憂郁的眼角,唇邊略帶笑意:“講實話,這赤離在鹿某家中算不得寶貝,确實要之無用。”

“那、那就給我吧!”沈桐兒立刻說道,倘若不是技不如人,她很有可能已經動手搶劫了。

聽到這話鹿笙不禁嘆息:“給?鹿某是個商人,不算善人,'給'做不到,'換'倒是說得過去。”

“拿什麽換?”沈桐兒看向他。

鹿笙道:“姑娘真是太急了,所以鹿某方才說要你替我辦件小事,不過需等一樣東西欲此夜送入南陵原,那件事明日再談也不遲。”

眼看着沈桐兒一步步被對方牽着鼻子走遠,蘇晟的眼神微顯無奈,勸阻住她即将要壞事的沖動道:“桐兒,那就明日再說,反正已經在這裏很多天了,不差這點時間。”

“還是蘇公子明事理。”鹿笙舉杯:“來,我敬二位,莫要覺得鹿某居心叵測,一物換一物在鹿家自來都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沈桐兒悶悶地坐回去,除了聽話回敬也沒有其他選擇。

鹿笙微笑:“看來現在沈姑娘終于開始在意起規矩了,真是可喜可賀啊。”

——

月上柳梢頭,輕風送暖夏。

算不上愉悅的宴席并沒有持續多久便草草結束。

雖然言談氣勢逼人,但鹿笙的身體顯然并不太好,酒過三巡之後終而靠退。

得了自由的沈桐兒悶悶不樂地走出雲座的大門,站在路邊不知何去何從。

季祁跟在旁邊主動道歉:“我沒想一切會變成這樣,不過你也不要多想,鹿先生的脾氣就是這樣,從來不肯吃虧,無論是你我還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從他手裏白白得到什麽東西。”

沈桐兒揪着衣角道:“但我覺得最後肯定沒好事。”

季祁望向蘇晟,施禮問:“蘇公子,可否方便讓我與桐……沈姑娘借一步說話。”

這種要求蘇晟自然不想理睬。

可沈桐兒卻晃了晃他的胳膊:“小白,你先回去等我吧,走馬燈不是還沒做完嗎?”

蘇晟警告:“你不準亂跑,也不準胡亂行事。”

“放心啦,我就跟季大哥聊一下而已。”沈桐兒要求道:“我回去就要看到燈!你快去做!”

蘇晟拿她沒有辦法,只得扭頭不情不願地離開。

在這凡塵俗世假裝成普通人實在別扭極了,但要陪伴着桐兒也沒別的辦法。

很多錯誤要挽回太困難,完全禁不起半點閃失,倒不如與這些戲子順水推舟、靜觀其變來得穩妥。

——

相對心思簡單的沈桐兒只關心着赤離草,目送蘇晟修長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趕忙纏在季祁身邊問道:“季大哥,你什麽時候成了鹿笙的手下?我真的什麽本事都沒有,一窮二白的,你們就別聯合起來騙我了。”

“桐兒,你可知我今年已經二十又七?”季祁長嘆了聲,陽光的濃眉大眼透着少見的憂色:“禦鬼師本就天生命短,許多曾經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已經離我而去了,此刻全然不知自己還剩多少時日,又怎麽會在這裏欺負你一個小姑娘呢?我入鹿家也不過是最近的決定,對他底細所知不多,真假赤離草更是今夜才聽聞。”

沈桐兒見他目光灼灼,的确不像在撒謊,只得垂頭道:“抱歉,我不是懷疑你,季大哥的救命之恩本就無以為報,既然如此,只能走一步一看一步……”

季祁打量她半晌,忽而問道:“那個蘇公子是何來路?我瞧他并不簡單。”

沈桐兒當然不會洩露小白的底細,扭頭含糊其辭:“朋友啊。”

季祁微笑:“也許你真的是長大了。”

沈桐兒最受不了風花雪月的無用之詞,馬上擺手道:“人總是會長大的嘛,季大哥不知道更多的話,我就回去休息了,也不知鹿先生到底要我去做什麽。”

季祁囑咐說:“誰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如果令你為難的話,直言作罷無妨,有機會我自會幫你賺來赤離草,畢竟對鹿先生而言,世間萬事萬物都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交易罷了。”

聞言沈桐兒眨眨大眼睛:“真是公平公正的條件我當然會答應,只要是為了我娘,我完全不怕困難,天色已晚,季大哥再會。”

說完她便轉身越上房梁,像貓一樣消失在黑暗之中。

似乎從認識這姑娘起,她便不喜歡好好走大路,這作風倒也真配得上那與平常人相異的性格。

季祁抱住長劍微微輕笑,轉身又進到雲座的大堂內開始幫鹿先生主持日常事宜了。

——

幾張普普通通的紙經過細心的剪裁,糊在木架上便像模像樣起來。

雖然被不情願地趕回黃府,蘇晟還是在桌前做得很用心。

沈桐兒咬着豆沙包進門,飛快地跑到他身邊落座:“你可真是只聰明的鳥兒!連燈都會做!”

這稱贊顯然不得蘇晟之心,他繼續默不作聲地慢慢粘着剪紙。

“小白,我叫你先走你不高興啦?”沈桐兒拉拉他的衣袖:“畢竟季祁跟你不熟,我怕他知道什麽,礙于你在場而不願意說,結果他什麽都不知道。”

蘇晟擡起驚心動魄的美眸:“怎麽,他跟你就很熟嗎?”

沈桐兒嘆息:“也不算熟,半個月之前我還在外面沒頭沒腦尋覓着赤離草的下落,不小心誤入了個死城,裏面全是沒有神智的鬼儡與異鬼,你也曉得我這武藝談不上多了不起,險些遇害的時候,幸好被路過的季大哥救了,他真的是可望不可及的高手!不僅幫我治了傷,聽聞我是為了娘親的眼睛在外奔波,還告訴我黃知府的消息,我這才來得南陵嘛……最開始計劃是去黃府裏偷竊,沒想一來卻撞見異鬼,出手施救後大家又啧啧稱奇,所以改變主意招搖過市,盼着黃知府高看我幾眼,把赤離草送給我……誰想到最後事情變得越來越一團糟。”

只要是關于她的事情,無論多瑣碎蘇晟都極為關心,安靜地聽完才點點頭。

沈桐兒舉起包子問:“小白不生氣啦?給你吃!”

蘇晟嫌棄躲開。

“雖然沒有魂塵有用,但這是甜的呀,你知道什麽是甜嗎?”沈桐兒撲上去便勒住他的脖子,強行喂食。

蘇晟不敢把她甩開,只得勉勉強強地張開嘴,吃的表情猶如服毒。

沈桐兒笑嘻嘻:“好吃嗎?”

蘇晟不習慣與她鬧,轉移話題回到正事:“鹿家不安好心,我們還是快離開的好。”

“可是……我想要那根草……”沈桐兒臉上的愉悅漸漸消失,低下頭後:“今晚我覺得自己很沒有用……白忙了這麽久……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明明那麽不待見鹿笙,卻沒辦法拒絕……”

“**就是弱點,只有什麽都不想要,才無法被利用。”蘇晟扭頭繼續制燈。

“小白,你一定不希望摻和其中,甭管要求是什麽,肯定不簡單。”沈桐兒小聲道:“我沒資格逼你陪我冒險。”

“想趕我走?”蘇晟停住手裏的動作。

“我怕你被我害死。”沈桐兒吸了下鼻子:“每個和我親近的朋友最後都……我不要小白死掉。”

“那是他們沒本事。”蘇晟說:“我本就無處可去,既然答應留在你身邊,自然無所謂危險,只是……拿到那顆草藥真的很重要嗎?”

沈桐兒失去胃口,傷心道:“其實我娘的身體已經漸漸不行了,禦鬼師的下場就是這樣,我答應過她,在她去世前讓她看見我的模樣,如果現在退卻,可能以後甚至都沒有機會後悔。”

蘇晟伸手摸上她小小的腦袋:“但你也有可能會被自己害死。”

沈桐兒立刻強調:“我不怕,如果不是我娘把我從墳地裏撿回去,我早就死掉了!”

聽到這話,蘇晟顯得欲言又止,最後不過問道:“如果瞎掉的是我,桐兒也會為我出生入死嗎?”

“會的!”沈桐兒拉住他的衣袖,放低聲音真誠地說:“如果娘走了,那除了小白我就什麽都沒有了,雖然在南陵原發生過那麽多危險、那麽多絕望,但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好開心自己能把你從棺材裏救出來!”

屋內的燭火很明亮,卻沒有她的眼睛明亮。

蘇晟瞬間莞爾,把走馬燈的流蘇綁好,說道:“好了,試試吧。”

“真的嗎?”沈桐兒轉憂為喜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将其點燃。

随着室內的光全部被蘇晟滅掉,就只剩下她手裏這抹華光在閃爍了。

蠟燭的熱氣點點沸騰,走馬燈開始緩慢的轉動。

燈壁上小女孩和小鳥的剪紙轉了一圈又一圈,好像它一直跟在她的身後飛翔,永遠都不會停止。

蘇晟見沈桐兒看得專注,輕聲要求:“以後別再講讓我走的話。”

“小白……我并不知道你是什麽……因為喜歡小白才不害怕也不猜測的……”沈桐兒仍舊望着燈,問道:“其實小白随時都可以走,也是因為喜歡我才留下來的吧?”

蘇晟不曉得她嘴裏的喜歡,到底是哪層意思。

沈桐兒擡起在暗色中泛紅的眼睛:“我也像我娘一樣活不了多久,而小白卻說自己的生命卻是永無止境的,那在我活着的時候,都陪着我好不好?等我死了,你再去你想去的地方。”

蘇晟溫柔地和她對視,而後認真地答應道:“好,只要桐兒還活着,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32.鲛人與鲛膏

吃一頓鴻門宴本就不算舒服的事, 更何況還要赴約第二次。

想到這個就連沖動勇敢的沈桐兒都有些不自在了。

可惜赤離草作為明晃晃的誘餌實在魅力十足, 為了雲娘那雙見不到光的眸子, 多少忐忑都值得壓在心底。

沈桐兒許多日沒寫家書, 在去見鹿笙前決定将最近的事彙報娘親, 想着如若遭遇不幸,她也不至于對自己發生了什麽都不了解, 在紙上認真刻下正事之後, 又忍不住玩繞着還沒來得及梳起的頭發, 扭頭偷看蹲在籠子上睡覺的白鳥。

約是維持人形實在太耗費精力, 它睡得很熟, 柔軟的尾羽幾乎垂到地面,令人瞧見便心頭發軟。

“我在南陵交了新的朋友, 數次救我于危難之中,它是只會講人言的神秘鳥兒, 其靈性倒比海邊的丹魚更甚,待拿到神草後,桐兒要帶無家可歸的鳥兒一起回去,望娘親勿怪, 且保重身體。”

她把這話刻在長長的家書後,便打開窗晃了晃手心裏沉默的鈴铛。

未想食腐鴉未出現, 白鳥卻睜開黑寶石般的眼眸,化作如玉公子坐于桌邊, 帶着倦意嘆息。

“噫——娘說這鈴铛的聲音只有鳥禽能聽見, 原來是真的呀。”沈桐兒感嘆着朝外張望:“我的信使怎麽不來, 難道被壞人捉住了?”

蘇晟依然沒有睡夠,垂下羽睫困頓不吭聲。

沈桐兒大步跳到他面前質問:“是不是因為懼怕你而不敢來了?”

“随意用那種弱小的東西傳信,很容易就被有心人捉住,這黃府內外眼線衆多,豈不是自投羅網?”蘇晟終于開了尊口,擡頭質疑她:“真不曉得你是怎樣一路平安無事到達這裏的。”

“那怎麽辦呀,距離上次給娘寫信過去很多天,再不傳消息她會擔心的。”沈桐兒郁悶:“想起來我就輾轉反側。”

蘇晟擡袖:“拿來。”

沈桐兒疑惑:“嗯?”

蘇晟道:“我去郊外幫你交給傳信鳥,你在這等着便是。”

“它們只聽我的話,你找不到的。”沈桐兒很得意地拍了拍胸口。

蘇晟挑眉:“不信我?”

沈桐兒自知沒有小白本事大,猶豫片刻還是選擇聽從:“那、那你快去快回,別耽誤了去見鹿笙。”

蘇晟瞧向窗外日光:“還早得很,安心。”

聽到這話沈桐兒才把信交到他手上,又囑咐道:“不許偷看!”

“注意安全。”蘇晟将信藏于袖中,留下個很好看的笑容,便端着手款步離開了這間被無數雙眼睛盯着的廂房。

——

日正當午,燦爛的陽光灑在茫茫雲海之上,是何其壯觀的美景。

蘇晟始終記得自己第一次在這世界自由翺翔的那天,連着在晴空之下翻了無數個圈,換來她開心的動人笑聲。

許多許多年過去了,此刻感受着風呼嘯而過的動靜,竟仿佛那笑聲仍在心頭。

——

被低估的滋味對尋常人而言不怎麽舒服,但也算難得的輕松自由。

蘇晟所在乎的一切都已消失殆盡,自然不會希望證明自己。

他忍着身體的虛弱翺翔過數千裏山河,終于在申時趕到了桐兒口中心心念念的小島——那個尚且天真的姑娘一定想不到,不考慮她對速度的承受能力,回家竟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雖然芳菲島四周迷霧彌漫,但比誰都熟識這裏的蘇晟當然視之于無物。

他沖破雲層落到島中央已然斑駁的樓閣上,緩緩地化為人形,望向池邊靜坐的穆惜雲。

上次見這女人,她還意氣風發、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卻已至殘酷慕年。

蘇晟躍到穆惜雲身邊,望向那遮住半張臉的眼罩。

雖然他動作極輕,卻還是引起了她的警覺。

“誰?”穆惜雲倉皇站起身,試探問道:“桐兒嗎?”

“希望你還記得我的聲音。”蘇晟淡漠開口。

原本是平凡無奇的一句話,卻惹得穆惜雲身子一震,瞬間撲跪在地上說:“……你、你終于還是活過來了!”

“我本來就死不掉。”蘇晟露出冷笑,單膝蹲在她面前,将袖裏的信交到她的手裏:“這是桐兒給你的。”

女兒的名字激起穆惜雲的勇氣,瞬間揪住蘇晟的胳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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