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桐兒在哪,你把她怎麽了,你不要傷害桐兒!”

“我為何要傷害她?怎麽,日子過糊塗了嗎!”蘇晟不耐煩地一把甩開這女人:“桐兒本來就屬于我,是你們把她從我身邊搶走的!如今我只不過把她找回來而已!”

穆惜雲的眼淚濡濕了真絲罩子,最後從消瘦的面頰旁緩緩墜落,她喃喃自語道:“也好,也好……反正我大限已到,日後再也無法照顧她,有你在,總比剩她一個人強……”

恃強淩弱不是蘇晟屑于做的事情,雖然舊恨難消,但眼前的女人畢竟将要入土,更何況她辛辛苦苦把沈桐兒養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故而道:“我來不是為了多加威脅,只是想告訴你不該說的天機不要挂在嘴邊,即便是對桐兒,和她講太多無非是引她不快樂而已,如果可能,我會盡快帶她回來為你送終,到時候我們就如作陌路人吧。”

穆惜雲緊緊地握着寶貝女兒的信函,再也不見當年玉京首席禦鬼師的霸氣風采,啜泣着問:“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到底是誰,桐兒到底從哪裏來……”

“重要嗎,你只當她是你的孩子不就好了?”蘇晟淡聲反問。

穆惜雲咬住嘴唇,之後露出勉為其難的苦笑。

——

仍在南陵原的沈桐兒當然做夢也想不到家中變故。

她左等右等沒見到蘇晟身影,眼瞧着鹿家的守衛來催了,只好一步三回頭地朝暫停營業的雲座走去。

幸而未來得及踏入大門,那熟悉的素淨身影便翩然從房檐上落了下來。

沈桐兒頓時高興而笑:“小白!我還以為你跑丢了呢!”

蘇晟匆匆而歸,面色蒼白脆弱如紙,擡袖輕咳後微笑:“不是沒遲嗎?”

“你怎麽啦?不舒服嗎?”沈桐兒滿臉擔憂。

蘇晟環顧下周圍虎視眈眈的鹿家人,勸道:“先進去再說。”

——

兩排身高與模樣都別無二致的美女展着兩排燈,早已守候在酒樓之上的大堂中。

可惜沈桐兒開始了解鹿笙的行事作風,再提不起興致多看,甚至連坐都不想做,見面便問:“鹿先生,我如約前來了,現在能否告訴我你的要求?”

“稍安勿躁,我有些話要問。”鹿笙虛弱地坐在那把紅木輪椅上,雙腿被墨綠色的錦毯蓋住,扶着薄唇淺笑。

蘇晟一如既往地從容,握住沈桐兒冰涼的手拉她落座。

鹿笙擡手名人遞送酒菜,平靜地問:“沈姑娘可聽說過平湖鎮這個地方?”

“平湖?”沈桐兒怔愣過後緊張道:“那裏早已被異鬼占領,再無人畜,生者進、無可出,你不會逼我去送死吧?”

“非也,你說的是一年前的狀況,最近的平湖雖然危險,但已漸漸有了人煙。”鹿笙擡起總是浮着憂色的眸子說:“身為禦鬼師的沈姑娘應當很清楚,異鬼雖被稱為異鬼,但各不相同的事實。相傳平湖鎮原本也算是海岸上的富庶之鄉,某夜忽然遭到自海底爬出的異鬼襲擊,方才葬送了所有,外鄉人聽說後自然不敢前往冒險。”

沈桐兒颔首:“所、所以我是不會去的。”

“看來姑娘也沒那麽渴望得到赤離草。”鹿笙笑道。

被他踩住尾巴的小姑娘詞窮。

“急在任何時候都不算好事情,脾氣該改改了。”鹿笙如長輩般勸道,繼續說:“那長湖鎮再起風雲的原因,恐怕誰也想不到——竟是有禦鬼師在附近海域捕捉到了鲛人。”

“什麽?鲛人不過是書生胡亂杜撰出來的東西,鹿先生不能聽幾句不可信的風言風語就……”沈桐兒充滿抗拒,畢竟她在外面流連數月,知道天下有很多地方不可去,長湖鎮是最先遭受異鬼襲擊的地方之一,數十年來荒無人煙,和地獄黃泉又有什麽區別?

“沈姑娘莫要小瞧鹿某,起初我當然也是不信的,直到家中東部水行為我運送來一具屍體。”鹿笙望向她的眼睛。

”不會是鲛人之屍吧?”沈桐兒問。

“正是,原本世間有萬種花鳥魚蟲業不足為怪,我并不好此道,見過稀奇便罷了。”鹿笙解釋道:“但鲛人練出的油脂,放入燈中可萬年長明,下個月就到了鹿家祭祖之日,如果能得十鬥鲛膏裝飾陵墓,倒是喜事一件,搏命在長湖鎮的禦鬼師做的就是練其屍油的生意。”

盡管沈桐兒這輩子已經聽過無數匪夷所思之事,此刻卻仍舊驚訝非常:“我、我也得眼見為實再做決定。”

鹿笙欣然應允:“安排在今夜商量,正是因為昨晚要等鲛屍入南陵,送來。”

溫柔話音剛落,一具龐然的棺材就被八名守衛擡入,簡直比催命音還管用。

盡管已有香料掩飾,但令人作嘔的屍臭依然隐隐飄散四溢。

壓抑不住好奇的沈桐兒率先湊過去,卻被蘇晟一把拎住,硬是藏在身後提前檢視。

鹿笙果然沒有撒謊,棺材中躺着個半幹泛青的詭異生物,人首魚尾,腥氣難掩,遍布醜陋屍斑,由于嘴邊的腐肉已經脫落,半露出裏面的白骨和尖牙,仿佛在訴說着橫死的不甘,和書中美到勾魂攝魄的想象截然不同,實在令他們作嘔極了。

33.前路迢迢

如若不是在前幾個月裏見慣了悲慘恐怖的事, 沈桐兒定然會被棺材裏的鲛人吓到的。

雖然它被冒着寒氣的冰磚鎮住, 但腐敗的趨勢已然無可挽回,終究只會剩一堆爛肉與白骨。

鹿笙大約極讨厭腌臜之物, 擡袖掩住清瘦的面容道:“這鲛女本從長湖鎮送出,用以在熱鬧的市集展覽獲取錢財,無奈沒有海水的滋養,未活過多久便死了, 怎麽樣?沈姑娘欣賞夠了沒有?”

其實在鲛屍被擡上來之前, 沈桐兒還以為那是種未被大家熟悉的異鬼。

然而看到實物, 又知事實并非如此。

且不說這東西毫無異鬼的氣息, 更何況異鬼但凡死亡必會灰飛煙滅、只留魂塵。

所以……當真是傳說中的神奇魚兒?

她重新躲回蘇晟身後道:“看清楚了, 多謝鹿先生。”

對惡臭忍無可忍的鹿笙立刻命守衛把棺材擡走, 嘆息道:“雖然吾家可謂是富甲天下、無奇不有, 但仍不知煉制鲛膏是何奇技淫巧, 可見盤踞在長湖鎮的禦鬼師确實有些本事。”

聽懂來龍去脈的沈桐兒拱手回問:“從南陵去長湖路途并不遙遠,但期間艱險卻難如登天,鹿先生手下高人甚多,為何偏叫我前往呢?”

“沈姑娘想複雜了, 無論你答不答應,鹿某都是要派禦鬼師去購買鲛膏的。”鹿笙道:“只不過因為你有求于我,而又真有些本事,方才有此建議, 如若姑娘不願那便作罷。”

沈桐兒無法輕易給出答案, 小眉頭糾結得死緊。

蘇晟安撫道:“你想做這交易我們便上路, 用不着顧慮太多。”

一路上再多艱難險阻都闖過來了,沈桐兒當然是不怕死的,她擔心的是鹿笙的深不可測、別有用意,倘若被利用了,豈不是顯得自己太愚蠢?

原本便氣氛嚴肅的大堂因着持續的沉默更顯僵持。

鹿笙擺手道:“今夜已經乏了,不如沈姑娘好好考慮一夜再痛快給個準話,放心,即便是你答應千萬,我也會安排可靠的幫手同行,畢竟鲛膏事關祭祖之禮,絕不容許有半點閃失。”

“好。”沈桐兒松了口氣,立即微笑:“那我們便暫且告辭了,小白,走吧。”

蘇晟始終不曾把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聞言自然而然陪着她離開雲座。

旁觀過整個過程的季祁終于上前一步說道:“那男人的底細屬下暫時探不清楚,南陵原裏許多百姓都謠傳那是鳳凰變得神子,這等可笑之語實在不能對家主啓齒禀報啊。”

“鳳凰?東邊出了鲛人、南邊又出了鳳凰。”鹿笙勾起涼薄的唇不置可否:“有趣。”

——

已然繁華不再的黃府裏回蕩着夏蟲鳴叫的聲響。

走馬燈剛被點燃,便滴溜溜地轉了起來,照亮了暗淡的夜。

可惜沈桐兒暫且無心玩樂,守在桌邊愁眉苦臉:“去還是不去實在難以決定,我的本事不如我娘十一,在南陵原都頗難應付了,去長湖鎮和帶你送死有何區別?”

蘇晟優雅地為她煮着茶,淡聲道:“不用擔心我,早都講了,由你決定。”

沈桐兒煩惱:“你就不能給個意見嗎,我決定不了呀。”

“那不如回絕鹿笙,現在就啓程歸家?”蘇晟似是極為了解她的脾氣,故意這般唱反調。

沈桐兒果然不願答應,起身道:“讓我再想想。”

蘇晟瞧着爐火淺笑,側臉如畫中仙般生動卻不真實。

“我要洗個澡。”沈桐兒宣布。

“哦。”蘇晟不擡頭。

“你出去,別在這裏礙事。”沈桐兒牢牢把雲娘的教誨記在心間,未成親時絕不可與其他男子無隔閡。

“不是說我不過是只鳥嗎?從前也未見你避諱。”蘇晟擡眸反問。

沈桐兒想起當初在迷雩山上初見這家夥,什麽都沒想就在瀑布邊脫衣沐浴的舉動,頓時郁悶地紅了臉,沖過去推搡:“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快去門口等我。”

蘇晟在抵抗的同時露出暖人笑意,終究還是拿起燒沸的水壺放在桌上,到門外的長廊靜坐去了。

等待并不難熬,心中有期盼的時候,無論怎麽樣都可以坦然面對時間流逝。

真正難熬的狀況在于就連等的機會都沒有。

只剩下自己去面對空茫茫的世間,那才比什麽寂寞都可怕。

——

像很多姑娘一樣,沈桐兒也很喜歡在洗澡的時候琢磨事情。

所以待她濕漉漉、粉撲撲地換上新衣跑出來時,頓掃方才陰霾,宣布道:“小白!我決定了!”

坐倚在長廊石柱旁的蘇晟幾乎陷入夢鄉,聞聲擡眸問:“什麽?”

沈桐兒湊到他旁邊小聲說:“咱倆先去偷,偷得到就跑,偷不到再走一趟長湖鎮,反正——我不想兩手空空的回去見我娘。”

“偷?”蘇晟全然不曉得她哪裏來的自信,頓時無言以對。

沈桐兒拉住他的袖子說:“你到底願不願意?不願意我就自己去。”

用“毫無原則”來形容蘇晟對小姑娘的态度再适合不過,他轉而便微笑嘆息:“偷竊多半是是要失手的,如到時沒有惹怒鹿笙,如約到長湖也無妨。”

“嘻嘻,那現在就出發。”沈桐兒少年不識天高:“我倒要看看那鹿家人究竟都有什麽本事。”

——

被鹿家暫時關店的雲座再無往日喧嚣。

周圍所布應當暗哨不少,靜悄悄地令人生疑。

換好夜行服的沈桐兒比往常低調多了,神不知鬼不覺地趁着烏雲遮月的功夫,用金縷絲蕩到屋檐下,擡手打暈站在那的兩名年輕女子,便快步溜入走廊。

無奈恢複鳥形的蘇晟華光四溢、格外顯眼,尾随而至時差點把桐兒吓死。

她躲着巡邏的守衛把鳥兒抱進個空蕩的廂房,小聲道:“你能不能低調些,變成烏鴉怎麽樣?”

蘇晟:“……”

沈桐兒郁悶:“不該帶你來的,這是在室內,他們要瞎成什麽樣才看不見你?”

蘇晟在維持尊嚴和保護她之間猶豫片刻,最後化出微光漸漸縮成了燕子大小,落在沈桐兒肩頭。

沈桐兒頓時興高采烈:“好可愛、好可愛,以後你都這樣吧!”

34.波濤正暗湧

晨曦透過薄霧,催促着南陵原迎來了如常的一天。

慣于早起的沈桐兒迷糊地睜開大眼睛, 嗅到幾許食物的溫香。

她扭頭見桌上的鳥籠空掉, 趕忙急匆匆地換衣洗漱,跑到廂房的前廳去問:“小白,你給我買早餐來了嗎?!”

正在桌前慢悠悠擺碗筷的蘇晟擡眸, 微笑回答:“我做的。”

“……你一只鳥會做飯?!”沈桐兒驚訝地脫口而出。

“……能否別将這種話挂在嘴上, 特別是這次出門在外, 還是少惹事生非的好。”蘇晟挑眉,擡袖遞給她雙筷子:“我到竈房詢問了下, 那裏的廚娘便教予了我。”

沈桐兒坐到桌前, 望見夾着碧綠蔥花的小饅頭,魚湯乳白, 蒜蓉木耳與桂花糖藕又極為清爽,不禁啧啧稱贊:“又會制燈又會烹饪,小白還真是賢惠。”

只有極為稀少的東西才會得到珍視, 所擁有的一旦無窮無盡起來, 反倒舍得花在最奢侈的地方。

蘇晟已經不記得自己活過多久, 自知時光無垠,當然耐下心去學旁人不甚在意的小事。

他略顯無奈地落座,用修長手指彈了下沈桐兒的額頭:“有沒有聽到我說話?”

“知道啦,我怎麽會跟外人亂講你的底細呢?”沈桐兒反問,迫不及待地拿着勺子吃了起來。

蘇晟似對這回答很滿意, 不由帶笑凝望。

但沈桐兒轉眼又發愁:“那日我差點被嘉圖打死, 你是不是飛來救了我, 還化成這副模樣?被許多僥幸活下來的百姓傳得沸沸揚揚,就連我都是從街邊聽來的,所以恐怕鹿家那些人早就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蘇晟淡聲反問:“他們能奈我何?”

沈桐兒咬着花卷嘆息:“有雙翅膀可真好呀,想去哪裏去哪裏。”

蘇晟瞧她的傻樣,彎眸無語。

“小白……”沈桐兒擔心道:“剩下的魂塵吃沒了,你是不是很餓呀?”

蘇晟輕聲回答:“無妨。”

沈桐兒望望門外晴朗的天色,保證道:“快到出發的時間了,只要找到異鬼,我馬上就捉來給你!”

她的語氣如此信誓旦旦,仿佛手到擒來。

這樣也好,年少才有快樂。

若活到瞻前顧後的一把年紀,卻是做什麽都提不起興致來。

——

古老的南陵原因鹿家的青睐而繁榮,如今雖遭大難,但年輕家主的來訪又再度帶來了希望。

收拾好行李和幹糧後,沈桐兒便與蘇晟走出了城門,忍不住回首逆光望向斑駁牌匾,自然感慨道:“當初到這裏的時候,我可沒料到會發生這麽多波折。”

“人生本就無可預料、順其自然就好。”蘇晟趁機拉起她的手:“出發前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呀?”沈桐兒疑惑。

蘇晟一字一句地說道:“不管去長湖鎮的路途上如何兇險,都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我不覺得你葬身在外面會讓你娘覺得欣慰,所以不要再去舍命救任何人,包括我。”

“知道啦,我又不是鐵骨铮铮的英雄好漢,只是有時想不了那麽許多而已。”沈桐兒笑道:“但是若小白遇到壞人,我肯定不會逃跑的,所以才不答應你呢。”

蘇晟無語。

“嗨呀,前面那些是不是鹿家人?我們快過去。”沈桐兒忙拽着他飛跑。

蘇晟早不似年輕時喜愛動彈,被這小丫頭折磨得無言,卻未發出任何抱怨。

——

鹿笙不愧是掌管了天下大半財富的有錢人,僅僅是去購買十鬥魚油,便安排起令人咋舌的奢華車隊。

靠過去的沈桐兒瞧見家主被那對綠衣姐弟簇擁着,并未敢造次亂講話,只是道:“用不着這麽多護衛吧,幾個人一輛車便可拉得回來,如此招搖過市,反而會惹禍上身吶。”

鹿笙優雅地站在太陽底下,皮膚泛出病态的透明,眯起眼睛仰望在夏風中飄蕩的旗幟,冷笑:“是嗎,我倒好奇是什麽禍如此大膽,敢惹到我的頭上。”

已經清點好車馬人員的季祁靠近禀報:“鹿先生,我們可以出發了。”

鹿笙點點頭,瞧向沈桐兒:“長湖鎮已經在異鬼的陰影中覆滅了幾十年,越靠近那裏,危險越匪夷所思,姑娘不妨還是惦記着自己的長處,想想怎麽幫季祁鏟除異鬼的好,其餘生意之事也無需過多擔心。”

“好,我們走。”沈桐兒哼道。

未想季祁卻拱手像綠衣美女:“花姑娘,請上車。”

豔麗奪目的花病酒從鹿笙身後走出,轉身告別:“鹿先生,多保重。”

鹿笙笑得清涼:“酒兒也保重。”

雖然沈桐兒不谙男女之事,并不懂得他們的關系,卻依然意外,也不曉得這位嬌滴滴的美女能幫到什麽忙。

“桐兒妹妹、蘇公子,這一路上就請你們多擔待了。”花病酒屈膝施禮,在季祁的攙扶下登上挂着錦簾的奢華馬車。

正在這時,始終凝望着他們的綠衣少年卻向前一步喊道:“姐姐!”

沈桐兒總覺得這對雙胞姐弟有些奇怪,眨着眼睛偷瞧。

花病酒從窗口伸出玉璧,撫摸向少年無暇的面龐:“一定要聽鹿先生的話,等姐回來。”

少年恐怕是這送行的隊伍裏唯一不舍的人了,可惜他不敢太過逾越,只能垂下泛紅的水眸用力點頭。

親人之間的羁絆就是如此無聲卻深沉吧?

見狀沈桐兒不禁想起雲娘,忽而擺手道:“哎呀,出發吧,我們早去早回!”

說着便揪住蘇晟的衣袖登上馬車,在花病酒對面落座,抱着被熄滅的走馬燈深喘了口氣。

身為領隊的季祁前後招呼過,終于告別鹿笙宣布啓程。

木車吱吱扭扭地朝着官道滾動起來,似是新一段故事的開始,回蕩着未知的聲音。

——

青山疊影,路遠天遙。

兩個時辰之後,車隊便漸離了南陵原。

沈桐兒撩開窗簾眺望外面陌生密林,不禁皺眉咬唇。

她沒享受過富裕的日子,不習慣這般趕路方式。

始終閉眸淺眠的蘇晟很容易被她的情緒影響,輕聲問:“怎麽?坐累了嗎?”

“知我者你也!我感覺自己腰也疼、背也疼,簡直快被車颠得吐出來。”沈桐兒抱怨道。

花病酒的目光從手裏的書移到她身上,微笑道:“瓊州以東異鬼橫出、荒僻無人,路也很久沒被修整,恐怕過兩日姑娘會覺得更加難熬。”

沈桐兒沮喪低頭,忽而站起身:“我還是到外面騎馬巡邏,萬一有異鬼襲來,也好保護鹿先生的買鲛膏的金銀不受損失!”

話音剛落,她便不顧阻攔,邁出車門喊道:“季大哥,分給我匹馬兒好不好?”

蘇晟對這丫頭的活潑好動已無辦法,被獨剩在車上時,眼底不僅有些寂寞的影子。

花病酒瞧着暗笑,趁機問道:“蘇公子是何方人氏?”

蘇晟回答:“極偏遠的小地方,恐怕說了姑娘也沒聽過。”

“真的嗎,南陵原的百姓都說公子是鳳凰變得呢。”花病酒扶着臉龐嬌笑:“雖然只在那地方待了幾日,但關于你的傳聞卻是一件比一件精彩。”

“這種愚民的不羁之談也值得相信?”蘇晟不動聲色:“我若真是神明,又何必與你們一起做這辛苦的勾當。”

“的确是不可信啊,天下能變幻形體的只有異鬼。”花病酒忽然湊得近了些,在帶來馨香的同時閉眸輕嗅:“但公子身上并沒有死亡的味道,卻清洌的很好聞呢。”

蘇晟又不是風流才子,哪來的憐香惜玉之心,擡手便把她用力推開。

花病酒并不氣惱,擡袖聞聲而問:“公子與沈姑娘有親緣還是婚約?我見她雖年幼,卻與你格外親密。”

“我們不是親戚。”蘇晟不想繼續跟這個頗有城府的女人聊下去,又靠在車窗邊露出一副快要睡着的表情。

沒有魂塵維系身體的力量,還是該省則省的好。

“何必這麽冷淡嘛,原來公子也愛上了不懂你心的傻瓜,同是天涯淪落人啊。”花病酒忽而靠近他坐下,扶着他的手臂追問:“此次為何前往長湖卻連件武器都不帶,都說你功夫了得,若我們被襲擊你當怎樣應付?”

誰想未等蘇晟掙紮開,沈桐兒又風風火火地跳進來:“哎喲,馬兒比車子還颠……你、你們在幹嗎?!”

花病酒面不改色地笑地解釋說:“蘇公子說他腰酸腿乏,我來幫他捶捶。”

“不要!”沈桐兒的包子臉頓時鼓起來:“他不累!”

蘇晟不勝其煩,終于覺得季祁和這女人比起來,還遠遠算不上禍害。

——

車隊乘着夏風往東北行至傍晚,便再也看不到村落城鎮的痕跡。

季祁考慮到車馬勞頓,謹慎地選擇了處開闊的草地停駐,吩咐道:“趁着還有日光,就在這裏落腳歇息吧,附近正有水源,但不可單獨前往,若有任何不測、立刻鳴哨示意!”

“是!”守衛們恭恭敬敬地答應,便個個手腳飛快、面無表情地升起篝火、支起湯鍋,按照既定安排輪崗值班。

看來他們執行這差事已不是第一次了。

什麽忙都幫不上的沈桐兒瞧了幾眼,就爬到附近的大樹上抱着手發呆。

此刻人多眼雜,若蘇晟恢複真身肯定會把鹿家人活活吓死,他只好在衆目睽睽之下跟着爬躍上去,輕聲問道:“怎麽了,不是整路都在抱怨坐的疲憊嗎?結果又跑到這裏動也不動。”

“不許和那個姐姐親近!”沈桐兒還在為車裏見到的那幕耿耿于懷。

蘇晟苦笑:“哪裏親近過,分明是在提防她。”

沈桐兒用力揪住他的衣袖:“小白,你不會認識的人多了,就不願意跟我回家了吧……我都與我娘說了呀……”

“不會,答應你的事無論如何都做得到。”蘇晟擡手摸住她的小腦袋,忽然拿出在草地上摘的小花,輕輕插在桐兒的丸子發髻上,俯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這車隊裏有異鬼,但還不清楚是誰,你要時刻小心。”

沈桐兒微張眼睛,而後望向身後漸漸暗在暮光中的樹林,嘆息說:“你看得到吧?我們真是腹背受敵啊。”

被籠罩上陰影的深邃林子裏,忽閃着猩紅的光斑,實在是再熟悉不過的死亡訊號。

35.出師不利

無論準備得多麽充分, 在野外宿營總不算件愉快的經歷。

幸好沈桐兒對自己潦草慣了, 被強行分配到車裏,不禁瞧着認真洗漱梳妝的花病酒滿臉困惑。

明堂的銅鏡裏映出她的花容月貌, 長及腰部的發絲被抹上透明油脂,立即散發出茉莉味的清香。

“只是睡個覺而已,為什麽要這麽麻煩?”沈桐兒捧着臉嘟囔:“這習慣好像我娘啊。”

“難道你不覺得, 讓自己保持美貌是件身心愉快的事嗎?”花病酒反問。

沈桐兒茫然搖頭,她倒是很喜歡穿柔柔軟軟的新衣服,至于其它從來未有任何追求。

“也對,畢竟沈姑娘還小呢。”花病酒伸手扶過她的肩膀:“來, 讓我幫你梳梳頭發吧。”

沈桐兒瞬間想掙紮,誰曉得看似柔弱的美女那麽大力氣,竟将她按得紋絲不動。

花病酒解開小姑娘的發帶,拿着蘇晟插得那朵花沉思片刻, 問道:“你是幾時發現自己有陰陽眼的?”

“自小便知,還不懂事的時候, 就在人多的地方見過那種東西, 三番五次、習以為常。”沈桐兒回答說:“我娘也是禦鬼師,她教了我武藝, 告知我短壽的無奈, 我便明白這輩子要這樣過了。”

“看不出你雖然稚嫩,為人卻很淡定呢。”花病酒這才輕輕地梳理起桐兒柔軟的長發, 嘆息說:“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等到姑娘長大的那天……”

禦鬼師生命的急促永遠屬于不愉快的話題。

沈桐兒擡起大眼睛, 搞不清自己是否該主動問詢她的年齡。

花病酒卻并未陷入憂傷, 反而關心起她來說:“看那蘇公子雙眸如常,并非我們的同類,姑娘可曾擔心日後自己不在了,他将何去何從呢?”

這個問題沈桐兒早就想過,皺眉小聲道:“當然是去過屬于自己的日子,人死即灰飛煙滅,還有什麽辦法?”

“那時蘇公子定然傷心不止。”花病酒垂眸微笑:“他大概非常心悅姑娘,總是目不轉睛、寸步不離。”

沈桐兒欲言又止,想解釋蘇晟不過是只會模仿人的鳥兒,并非她講得那樣多情。

然而想起這些日子的快樂相處,又難免心中微酸。

活到這個年紀仍舊不懂男女之意,卻已隐約懂得了永別的苦澀。

此時再偷偷撩開窗簾,偷窺到暗淡的篝火邊靜坐的蘇晟,有些不敢想象日後死別生離。

——

潑墨般的黑夜染透久無人至的叢林,甚至連蟬與蟋蟀的鳴叫都聽不見半聲。

嬌小的沈桐兒縮在車椅上淺眠,隐約又夢見了伫立在雲海中的奢華宮殿,映着碧空、伴着白鳥,回蕩起編鐘之清鳴。

在夢中她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身在何處,想要喚來小白到身邊,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正皺着眉頭泛冷汗,忽聽見刺耳的笛音。

沈桐兒十分機警,瞬時間扶着腦袋坐起追問:“……怎麽了?!”

不用同樣蘇醒的花病酒回答,車外近在咫尺的低吼與刺鼻的腐臭氣味就說明一切。

沈桐兒也是本能反應,立刻撲出門去大叫:“小白!”

危險的狀況完全容不得她多考慮,見到多達五六只極具壓迫感的異鬼圍攻到營地周圍,将值夜的鹿家人驅趕至篝火邊,立即飛身拉住一襲雪衣的蘇晟,焦急喊道:“你沒事吧?”

此時已有守衛遇害,飛濺了滿地熱乎乎的鮮血。

蘇晟撿起被遺棄的長劍按兵不動,拉着她後退說:“小心!它們餓壞了!”

沈桐兒單打獨鬥尚有些本事,此刻場面如此混亂,害她生怕失手錯傷,遲遲不敢發出削鐵如泥地金縷絲。

幸而經驗豐富的季祁異常英勇,邊指揮邊撲向最大只的長毛異鬼,朝他的血盆大口裏投入劇毒暗器,命令道:“它麻痹了,快殺!”

守衛們支起長弓,瞬發無數燃火的羽箭。

異鬼直直站起,真比身後最古老的樹木還要龐然,嘶吼的聲音震得人耳膜幾乎破裂,瞬間就把兩名靠近自己的守衛瘋狂撞開!

沈桐兒不顧蘇晟阻攔,立刻甩出金縷絲捆住它的左肢,罵道:“怎麽會這麽兇,看來這東西很久沒吃過人了!”

“異鬼餓極了甚至會喪失神智,蠶食同類!小心!”花病酒終于款款現身,竟從腰間摸出條極細的九尺長鞭,身輕如燕地朝另外幾只正與守衛厮殺的異鬼襲去,面上帶着冷笑,簡直鞭鞭見血,毫無畏懼地飛攀到某個異鬼的頭上,用長鞭纏住它的脖頸,緊接着左手飛出袖裏劍,直插入異鬼的天靈蓋,賤得白皙面部與柔軟酥胸上滿是血痕,兇殘如修羅降世。

可憐的沈桐兒卻沒這般威風,被她纏住的異鬼力氣奇大無比,周圍又無可憑借,拖得小姑娘一下摔倒在地上,還未來得及梳起的長發瞬間被血泥弄得一團糟。

本坐山觀虎鬥的蘇晟這才一把将她撈起,而後疾步踩着細如毫發的金縷絲直重向異鬼,仰身躲過它砍來的鋒利前肢,身形飄渺與其說是輕功卓絕,倒不如說像能夠飛翔般靈巧。

季祁擦着嘴角的血後退半步,正皺眉打量時,竟聞身後響起一聲又一聲的沉悶響動。

沈桐兒拉着金縷絲努力配合大家,因着草地顫動而不禁回首。

天啊!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麽!

黑黝黝的樹林上空竟然露出個巨大的頭顱,眼洞赤紅、尖牙雪亮,即便蒙着月光,卻仍舊恐怖到讓渺小的人類四肢發寒。

剛剛誅殺了只異鬼的花病酒翻身落地,唾道:“此處距南陵僅三十裏地,怎麽會有此少見的怪物!”

“大概是東邊沒有食物,引得它們南遷了!”季祁拾起被蘇晟斬殺異鬼之魂塵,擡手喊道:“布陣!我們不決不能折羽在此,否則難向家主交代!”

沈桐兒氣喘籲籲地沖到蘇晟旁邊,抹掉臉上的鮮血靜候安排。

這個時候花病酒的綠蘿裙幾乎被全染成赤紅,她擡手拉直濕漉漉的長鞭,決意道:“季大哥,你随我來對付他!這裏他們應當守得住!”

“好!”季祁提劍迎上。

沈桐兒只盼着能完美達成使命換得赤離草,轉身便去支援苦苦支撐的守衛們,生氣地喊道:“這份魂塵一定歸我了!”

仍在燃燒的柴火噼啪作響,映着這些在生死邊緣掙紮的生靈剪影,透出了詭異而殘酷的美感。

——

一場惡戰之後,衆人皆是精疲力盡。

大約早已習慣這份絕望的鹿家人沉默地清理着同伴的屍體,空氣中很快便飄散出焚燒的腥甜。

若不是有這麽多幫手,沈桐兒也不可能把剩下的三只異鬼解決幹淨,她狼狽地躲在被毀壞的車邊,用水囊将剛搶到手的魂塵洗幹淨,遞給蘇晟說:“小白,你快吃了吧。”

蘇晟默默接過。

沈桐兒又拿起沾了水的手帕,踮起腳尖抹了抹他面頰上的黑印,露出個開心的笑臉。

蘇晟終而也笑,淡聲說:“這果然是玩命的差事。”

“為了娘怎麽都值,就是苦了你。”沈桐兒認真囑咐道:“我應付的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你還是避讓吧,萬一又刮起風雪,鹿家這群聰明人會多想的,萬一他們覺得鲛人和你比不夠稀奇怎麽辦?”

蘇晟自來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聞言不以為然地挑眉,而後望向恢複寂靜的密林道:“那兩個人,莫非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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