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深夜,驚雷大作,滂沱大雨落下,澆濕了整座金陵王城。

“王上,卓伎人在外頭求見。”憑瀾話音剛落,便又有一聲轟天的雷響。

蘇讓坐于內室榻邊,借着燭火翻閱着書卷,面色緊繃。

“王上,外邊雨勢越來越大了。”憑瀾望向那幾道劃破天空的猙獰觸目的閃電,不禁擡聲道。

于此同時,望榷執着一柄傘快步踱過廊橋,到了庭院這邊,遇見了蘇讓的寝閣前停駐的面色焦急的憑瀾。

“怎麽了?你這神情不對勁啊……”望榷收了傘,傘間登時嘩啦啦倒出一灘雨水,在石磚上暈開大片的水漬。

憑瀾揉了揉額,皺眉道:“真是奇怪了,前些日子王上還惦念着卓姑娘許久,怎的今日竟任由卓姑娘在府門那處候着多時,你瞧瞧這雨,簡直要将人沖走。”

“哦……你不說,我還不曾注意,你家常素好像也在陪着卓姑娘立在府門外呢。”憑瀾話音未落便只覺手中一空,随即那把紙傘和憑瀾都消失在眼前。

好小子……果然是喜歡上那個小侍女了。

不過,今日還真是奇怪,望榷攏了攏被雨水浸泡得半濕的袖子,并指關節在門外敲了敲,試探道:“王上,這外頭的雨可是沒有收斂之意呢,要是府外那人有何閃失……”

屋內依舊沒有動靜傳來。

望榷長長嘆了口氣,便轉身繞回自己休息之處去了,一邊走還一邊在心底嘀咕王上這究竟是怎麽了……

那邊望榷走遠後,坐于內室的蘇讓這才緩緩擱下書,面色冷硬。

回想起這幾日邊疆将領加急傳來的折子,元軍蠢蠢欲動,更是輕易便可動搖民心。

逼不得已,怕是要邁出那步了……

“轟隆——唰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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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哧!”

窗邊映現的閃電的光亮如白晝,雨聲似将士們擊鼓陣陣,吹角聯營,蘇讓望了眼挂在牆上那柄許久未出鞘的長劍,又聞得淩風的嘶吼和蹄聲細碎,臉上的神情不由得愈加凝重起來。

“卓爾……”他放低唇喃喃道。

寝閣的門在下一刻被拉開,蘇讓沖出門檻,撐着傘快步跑到了廊橋,臉色匆匆,似乎從不曾這般急迫和隐有些步履狼狽。

腳步不自覺頓住立至廊橋之上,他遠目,對上府門外那雙杏仁眸,熟悉至極的神色。

卻是驟雨如下的悲戚。

“卓爾——”他再一次喚道,眸中的幽邃卻是望不見底的森然。

卓爾執着傘面色平靜地注視着他,驀地,松開手,傘順勢滑落在地。

她耳邊似有金粉開遍山丘的粲然聲響,眼中卻唯有他蘇相與一人神色微變執着傘朝她狼狽地跑過來。

面前的這個男子,高高在上,運籌帷幄,卻在今日自己的面前如此狼狽。卓爾心中笑得涼涼的。

撐開墨色大氅将她攬入懷中,蘇讓不顧一切地直視着她微微輕啓的唇,繼而覆其而上。

不要說……

他從不曾如此慌亂面對她的質疑,因着這件事他早已明了。

卓爾緩緩擡手,慢慢推開他,繼而出聲:“王上,奴要去元國。”一字一句,像是牽扯了多少的前塵舊事,讓人忍不住将這苦難與憂愁全部交托于這雨夜,沖刷殆盡。

蘇讓緊緊皺眉,微微垂首,唇角泛着血色,“你都知曉了?”

卓爾垂眸,任由淚水混着雨水滑落頰邊,喉間像是撕扯了些什麽,有些難捱開口:“藏卷閣裏存着的史書別料,奴看到了。”

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聽着傘面被豆大的雨點砸得脆響,蘇讓眼中黯淡,低聲道:“你想好了?”

“王上不必瞞着了,那些事,奴終有一日會知曉的。”卓爾動了動泛白的唇,艱澀啓唇:“若明日不能動身,也總歸是有一日的,王上以為呢。”

蘇讓開口,卻是吐不出一字。

只聞得他在耳邊深深嘆息,卓爾抽了抽鼻尖,驀然擡首,對上他沉寂了許久再度攝人心魄的眸子。

“本王曾說過不會再讓你遭死境,你……當真要去元國?”蘇讓抿唇,緊緊盯着卓爾。

“身世對你來說,如此重要?”蘇讓擰眉,眸中的色澤愈發幽深,愈發讓人不寒而栗。

卓爾點頭,眉眼間是毫不遲疑的決絕。

果然還是逃不過命運的使然,縱是操控朝堂大小縱橫戰場秋點兵,亦阻止不了眼前女子的堅決。

風霎時混着暴雨傾盆而灌徹天地,蘇讓終是放手,将地上的傘拾起:“可還會回來?”

“不知。”卓爾接過那柄傘,緩緩轉身,話語間毫無波動。卻是轉瞬那刻的淚如雨下。

多少次睡夢中冰與火的焦灼煎熬告訴她,這一切都是使命,一切都不容許她存着私心而為。

卓爾相信,此番一別,來日重逢,她定有資格同他蘇相與并肩,放眼這盛世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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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

錦雲閣三樓。

蘇沖緩緩踱步上樓。

“昨夜雷聲大作,不知可休息得好?”掂起裘泠容的手,蘇沖關切問道。

裘泠容點了點頭,淡淡笑着回應。

“相隐今日過來有何事?”她問。

蘇沖眉目一凜,随即将目光抛向那遠處的金陵宮城外,幽幽然嘆道:“五哥今日天未亮便領兵出了城,竟是事先我也不曉得的。”

裘泠容輕拂闌幹的纖指一頓,半挑了那雙丹鳳眼,啓唇輕回:“此間戰亂,恐怕時日甚為長久。鎮守邊境的将士,也許,正等着王上的臨到。”

搖了搖頭,蘇沖皺了皺眉,憂慮萬分,“先前朝堂議事,便有些臣子拿蘇珏繼位之事來論斷。五哥這盤棋下得有些失了人心。”

“難道不是事先就同你說的麽?”裘泠容訝然。

蘇沖重重拂袖,來回踱步,片刻後嘆道:“不然矣。如今這般局面,外表看似我軍得了先機,剿滅了林域勢力;實則兩國都明白,而今的蘇越,需要一個明君統籌大局。而五哥今日照着望榷所說,眉目間是帶着決絕的別意走的。我……着實不知曉他今後是要如何……”

裘泠容挽上他的臂彎,勸道:“且放寬心,也許,越王此番前去,是大刀闊斧安定軍心之舉?”

蘇沖默然看着裘泠容,眉宇深鎖。

“如今,先安內罷。據我所知,越王府內還有隐患未除。”裘泠容輕輕拍了拍蘇沖的袖擺,丹鳳眼微微一挑,神情不言而喻。

蘇沖別過頭,質疑:“你是說,初檀?”

“坐下說。”裘泠容見眉菁帶着幾個侍女端了早點茶品上樓來,忙拉着蘇沖一同坐于石桌旁,輕聲道來。

蘇沖沉然注視着裘泠容,不發一言,待眉菁領着侍女們緩緩退下後才開口問:“你這話可有異端?”

裘泠容揚袖沏了一杯清茶,緩緩擺指推到他的面前,笑道:“望榷前些日子同我說的。”

“嗯?”蘇沖眉宇間頓時神采盎然,“望榷竟會将越王府事同你禀報?不正常……”

“如何?相隐信不過我?”裘泠容不虛不惱,反而笑得更加從容。

蘇沖見她劃傷的臉上日漸恢複,不由得看得入了神,溫聲安撫道:“怎麽會呢。還有兩年,你便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夫人的話,我怎敢不信?”

裘泠容抿唇,擡手拍開他不規矩的要來捉自己手腕的掌,斥道:“總之,不論相隐信不信,過些時日便可見着端倪了。”

“哦?那夫君我拭目以待。”

裘泠容又往蘇沖盤子裏布了些精致的糕點面食,心中默想,如此,也算給我那徒兒除了些障礙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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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路上小心。”槲仙居前,常素眼角噙着淚,望着卓爾轉身的背影。

“照顧好自己。”卓爾兀自走着,叮囑道,卻是不敢回過頭看常素紅了的眼眶。

這個小丫頭盡心服侍自己那麽久,平常開心的不開心的都當自己是姐妹盡訴衷腸,如今這一去也不知道多久能回來。卓爾暗自嘆息,原本以為自己除了李巧兒便再無牽挂,沒想到上蒼又給自己安排了這麽個乖巧的姐妹。

似乎料到卓爾心頭的擔憂,常素拿帕子抹了把淚,揚聲喚道:“姑娘放心,你走後素素會去別書軒照顧好君上的。不會再受人欺負。”

聽見她說着說着有些哽咽的聲音,卓爾心中有些不忍,不得已加快了腳步離開了。

駕馬途經越王府,卓爾的唇抿了抿,還是甩了鞭子疾馳而去。

卻是不自覺的,繞到了那日蘇讓帶她到的落霞山。

此刻剛下過雨,恁細絲煙軟浸泡了整個江南。

連漂浮在空中的氣息都隐約有了些醉意。

卓爾站立在階上,極目遠眺。

耳邊又回蕩起蘇讓那日擁着自己的耳語,“這邊望去,在那最北之境,便是林國之地。”

目光所及之處,沒了往日的空曠寧靜,卻是密密麻麻的,宛若大軍壓境。

眉頭一蹙,卓爾不禁惶然,這是怎麽回事?

看那大軍徒行之勢,像是往蘇越的邊境走的……難道,蘇越大軍已經要與元國再度開戰了?

不對不對,卓爾暗自鄙棄自己的內心所想,轉眼仔細觀察着那遠山下黑壓壓一片的動靜,看樣子,好像是……從金陵這邊出去的……

難道,是金陵王城有将領親征?據她所知,王城早已無大将,莫不是……蘇讓本人!

深思極恐。卓爾這時才明白他在自己轉身時眼睛餘光瞥見臉上的悵然,竟是因着她這一去便可能回不到金陵來見他,而他蘇相與,令自己萬萬沒想到的是他居然行了昔年前朝戰王之事,出了朝堂,身陷戰場,入陣殺敵。

心中像是被挖了一塊重要的東西,卓爾長長嘆出一口氣,顫抖地搖了搖頭,随即躍馬而上,朝着元國飛馳而去。

必須按照上次好不容易潛入藏卷閣時翻看的舊史所記,快些到那個藏着自己身份的小鎮去。

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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